蝶恋花 · 衰柳

【清】王夫之

为问西风因底怨?百转千回,苦要情丝断。叶叶飘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远。

阵阵寒鸦飞影乱。总趁斜阳,谁肯还留恋?梦里鹅黄拖锦线,春光难借寒蝉唤。

王夫之五言诗(清词赏读王夫之蝶恋花)(1)

不知不觉,一刻千金的春光已过了将近一月。“日夜分,草木动,柳三眠而盘地,花五出以照人。”如果有人问我,谁是春天最美丽的花朵?我会答是桃花,“多谢东风,生就玲珑,放出桃花满镜红”。如果有人问我,谁是春天最美丽的植物?我会答是柳树,“铜驼陌上新正后,第一风流除是柳”。这是众望所归的答案吗?我不知道。但我确实知道,那一抹俯首欲语的柳色,从三千年前的《诗经》一直绿到了而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然而不同季节、不同时代的人,见到的却是不一样的柳,引动的是不一样的思致。爱煞一阕《浣溪沙》,为北宋的晏几道所作:

二月和风到碧城,万条千缕绿相迎,舞烟眠雨过清明。

妆镜巧眉偷叶样,歌楼妍曲借枝名,晚秋霜霰莫无情。

——晏几道《浣溪沙·二月和风到碧城》

河清海晏时,乌衣宰相家。绣口成章,彩笔生花。女儿的镜匣中有她,歌板的曲名中有她。清新如她,秀美似她。且让二月的春风滋养她一世的芳华吧,莫教凛凛的秋霜打在她的身上。

愿望永远极尽其美,事实却往往南辕北辙。东海扬尘、时迁岁异,在明末清初的少年英雄夏完淳笔下,同题吟柳,却作变徵之声:

无限伤心夕照中,故国凄凉,剩粉余红。金沟御水日西东,昨岁陈宫,今岁隋宫。

往事思量一晌空,飞絮无情,依旧烟笼。长条短叶翠濛濛,才过西风,又过东风。

——夏完淳《一剪梅·咏柳》

王夫之的《蝶恋花·衰柳》,作于夏完淳之后。夏完淳之时,柳树之旁尚有“剩粉余红”,给他一股揭竿报国、起死回生的勇力。而时至王夫之,那真是除了独守孤贞外一无所有了。谁为表予心,还看萧萧柳。

王夫之五言诗(清词赏读王夫之蝶恋花)(2)

为问西风因底怨?百转千回,苦要情丝断。”强横的西风,你对那一树翠柳有着怎样的刻骨怨恨,百般摧残,千般蹂躏,定要将一缕缕饱含情意的柔丝从树上生生折断?此处的“怨西风”既是在感叹天道不公,同时又隐喻清朝统治者对明朝遗民志士的无情迫害。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既是春秋之争,亦是人世之争。清初的民族矛盾极其尖锐,征服与抵抗是一部齐头并进、不共戴天的血泪史。仅在顺治二年(1645),同时又是弘光元年(南明福王朱由崧年号),就发生过惨绝人寰的“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而这两大惨案皆发生在所谓“民风柔弱”的江南,发人深省。

“扬州十日”为清军占领扬州城后所为。因扬州军民在南明督师史可法的带领下奋战不屈,清军大挫锐气,豫亲王多铎下令屠城。十日之内杀人八十万,史称“扬州十日”。难民王秀楚在《扬州十日记》中曾有过不亚于惊悚片的真实刻画:“数十人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

而“嘉定三屠”则因嘉定百姓反抗“剃发令”而起。清军分别在顺治二年(1645)的七月四日、七月二十六日及八月二十六日三屠嘉定城,“市民之中,悬梁者、投井者、投河者、血面者、断肢者、被砍未死手足犹动者,骨肉狼藉”(朱子素《嘉定屠城记略》)。“叶叶飘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远。”柳树上的一枝一叶虽苦自挣扎,终因势单力薄,不敌西风之威,被吹得七零八落各奔东西。他们想要找回曲曲堤岸,那既是绿柳生长之处,也是他们栖息的家园。可堤岸已远如天涯,遥不可及了。这里的柳树代表的是故国,而柳叶则代表着万万千千不忘故国的遗民。亡国破家的苦难尽在“飘零”一词中体现出来,“早似天涯远”则有一种隔世相看、无语泪流的辛酸。

王夫之五言诗(清词赏读王夫之蝶恋花)(3)

也不全然如此。柳树上不仅有叶,还有乌鸦。“阵阵寒鸦飞影乱。总趁斜阳,谁肯还留恋?”比起情深不渝的树叶,乌鸦可谓知时识务。当日垂柳荫浓,乌鸦曾深受庇护,今对槁木枯树,则毫无留意了。趁着斜阳的微光,它们乱纷纷地拍打着翅膀飞离了柳树,去寻找更为舒适宜居的枝头。

叶散鸦飞,柳树越发孑影可怜。“梦里鹅黄拖锦线,春光难借寒蝉唤。”只有沉浸在温馨的梦想里,她又焕发了青春与活力。“鹅黄拖锦线”,那该是怎样绚丽的颜色,怎样袅娜的姿态?一个此情绵绵的“拖”字,真恨不得能将梦境无限延长。可是春光终究渐行渐远了,寒蝉的鸣叫将衰柳从梦中惊醒。这低弱的蝉声哪能唤回比天涯还远的春光呢?词至此处如冰弦凝结,无穷伤逝尽在其中。

此词最明显的一个特点便在于比兴手法的运用。“叶叶”与“寒鸦”,“西风”与“春光”对比鲜明,蕴意深刻。叶是恋旧的明朝臣民,鸦是投清的叛臣。一个“飘零”一个“乱”,两种心态参差互见。“西风”为汹汹而来的清政权,“春光”为猝然而去的故国。一个“百转千回”,一个“难借寒蝉”,两种力量强弱可知。

王夫之五言诗(清词赏读王夫之蝶恋花)(4)

“春光难借寒蝉唤。”在明末继起的南明三帝中,福王朱由崧于顺治三年(1646)在芜湖被俘,次年被杀于北京,弘光政权灭亡;唐王朱聿键于顺治三年(1646)被俘后绝食于福州,隆武政权告终;桂王朱由榔于顺治十八年(1661)被害于昆明,永历政权完结。

故国江山徒梦寐,中华人物又销沉。”明知无望,船山却仍诉说不倦:“石烂海还枯,孤心一点忠。”(《菩萨蛮·述怀》)“独抱冰魂,海枯石烂,千年不坏。”(《水龙吟·莲子》)爱国爱到这个份上,那份赤诚与热烈、专执与坚守,正如陈子龙在《唐多令》一词中所抒写的一样:“回首西陵松柏路,肠断也,结同心。”在任何时代读来都会令人唏嘘感慨、动魄惊心。

#创作挑战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