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史改变命运句子(越读寒史)(1)

考古工作人员展示发掘出水的刻字银锭(3月19日摄)。

摄影:新华社记者李贺

关山远

历史之谜“张献忠江口沉银”,已流传近四百年、形同民间传说,如今水落石出,必将成为2017年一大考古发现。此次发掘的文物超过万件,蔚为大观,其中包括海量的金银财宝,或已黯淡发黑,或仍金黄灿烂,无不勾起人们对那段历史的追忆。

这绝非愉快的记忆。

公元1646年夏天,在今天的四川彭山江口,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水战。一方是“大西皇帝”张献忠,一方是明将杨展。

张献忠人多势众,十万大军,数千艘战船,“蔽江而下”。狙击者杨展,虽然人数不占优势,却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当时杨展兵分两翼与大西军对阵,遣小舟载火器从正面进攻。开战之际,狂风大作,敌船着火。杨展之部前锋骁勇无比,突入敌阵,势如破竹。张献忠见势不妙,让大军回撤,无奈战场地处有“老虎滩”之称的险恶地段,两岸逼仄,前后数千艘船,首尾相衔,骤不能退,风烈火猛,势若燎原。清人笔记《蜀碧》详细记载了这场大战:“展急登岸促攻,枪铳弩矢,百道俱发,贼舟尽焚,士卒糜烂几尽,所掠金玉珠宝及银鞘数千百,悉沉水底。”

这就是“张献忠江口沉银”之由来。当时张献忠已决意放弃四川,继续此前的流寇生涯,所以携带了起事以来搜刮的所有财物,但这次运宝转移行动,却被杨展腰斩。

杨展此人,颇为传奇,值得一写。他是四川嘉定府人氏,明朝武进士,张献忠占据四川后遇到的最棘手的对手之一。张献忠攻陷成都后,杨展被擒,即将被斩首之际,杨展上演了好莱坞电影《角斗士》相同的一幕,死里逃生。当时他穿着一身很光鲜的铠甲,刽子手心生羡慕,说:“大汉,将甲胄送我。”杨展说,好啊,黄泉路上,轻装最好,我死了,这甲胄自然归你,只可惜它这么干净,待会儿要被鲜血溅污。刽子手说,没事,我砍你脑袋之前,先把它脱了。于是松绑,卸甲,他哪知道,杨展是个武林高手。就在这刽子手喜滋滋做着发财梦时,杨展夺过他的刀,砍翻,其他看守尚未反应过来,他跳入江中,泅水逃匿。

在电影《角斗士》中,临刑前施计逃出生天的男主马克西·蒙斯,最终成为陷害他的坏皇帝不可战胜之对手。而对于张献忠,杨展亦是如此。当时大西军纵横巴蜀,所到之处,哀鸿遍野,但杨展据家乡嘉定府力拒之,张献忠拿他始终无可奈何,史载,当时川地兵祸连连、死人无数,而嘉定府一方平安,城中百姓,常常喝醉了酒,悠然自在。

江口一战,张献忠被克星杨展击溃,率残部退归成都。当年九月,张献忠离开成都,计划北上陕西,他当年发迹之地。十一月,张献忠大军扎营于西充凤凰山,十一月二十七日清晨,张献忠遭遇了自己的终结者,不是明军,不是其他起义军,是清军。那时的清军八旗铁骑战斗力超强,在清晨发起突然袭击。

这是张献忠第一次遭遇清军,他“初不为备,闻兵至,犹以为他寇,身衣蟒半臂,腰插三矢,引牙将临河视之”。他过于轻敌了,正探头探脑观察敌情时,不料清军向导,正是他曾经的部下刘进忠,后者赶紧指点:“此八大王也。”史料上未记载其名的清军神射手弯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张献忠额头,他坠下马来,艰难爬到一堆木头下面,被清军揪出来,斩首。另一种说法是,他当时中箭身亡,部众溃散之前,“以锦褥裹尸,埋于僻处,而遁”,结果被清军“求得发而斩之,枭其首于成都”。

一代枭雄,在杀了无数人之后,自己也死了。他屠川的恐怖故事,还有他下落不明的巨大宝藏之传说,却一直流传了下来。

张献忠其人,有多种身份,历史争议很大,但至少在他生命最后几年,堪称一个完全丧失理智的疯子。

今日之成都,是舒适悠闲生活的代名词。但是当年被张献忠占据之后,却是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满城尸山血海。《明史》上记载:“献忠黄面长身虎颔,人号黄虎。性狡谲,嗜杀,一日不杀人,辄悒悒不乐……”“诡开科取士,集于青羊宫,尽杀之,笔墨成丘冢。坑成都民于中园。杀各卫籍军九十八万。又遣四将军分屠各府县,名草杀。伪官朝会拜伏,呼獒数十下殿,獒所嗅者,引出斩之,名天杀。又创生剥皮法,皮未去而先绝者,刑者抵死……”

《明史》为清人所撰,对张献忠屠川之事,自然进行了夸张与丑化,毕竟清军也是继张献忠之后屠川又一主力。比如《明史》上说,张献忠在四川“共杀男女六万万有奇”——这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的,六万万,就是六亿人,当时全中国也没那么多人。

据《中国人口通史》估计,明末四川人口有600余万,到清初“湖广填四川”之前,只有60余万,十口仅存其一,创下有史以来四川人口最低纪录。可见明末清初,四川人口损失之惨重,天府之国,竟是千里无人烟的惨状。史载,成都城里,白天都有老虎出没伤人,所以才有后来“湖广填四川”。

但这并非张献忠一人之祸,数十年间,明军、农民起义军、清军、吴三桂叛军等在此轮番厮杀,生灵涂炭,加上瘟疫与虎灾,导致人口剧减。古书《蜀龟鉴》上写道:“四川南部死于张献忠部者十分之三四,死于瘟疫、虎灾者十分之二三,而所遗之民百不存一矣。川北死于献者十三四,死于摇黄者十四五,死于瘟、虎者十一二,而遗民千不存一矣。川东死于献者十二三,死于摇黄者十四五,死于瘟、虎者十二三,而遗民万不遗一矣。川西死于献者十七八,死于瘟、虎者十二三,而遗民十万不存一矣……”

那个在江口一役大显神威狙击张献忠的杨展,没多久也死于部下暗杀。非正常死亡,是那个年代的标配。

什么叫“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当年川地之悲剧,系多种力量所为。但是,张献忠残酷乱杀,却是任何史家都不否认之史实。巴蜀书社2002年曾出版一本《张献忠剿四川实录》,里面收集了记载四川这段悲惨历史的几本古书,包括《蜀碧》《蜀难叙略》《滟澉囊》《蜀警录》《蜀破镜》《荒书》等,还有一部《张献忠陷庐州纪》,写的是安徽之事,也一并收录了。这些书详尽记录了张献忠屠川时的惨状。

他自诩是上天派下来“收人”的,史书记载:张献忠弃成都时屠城,正杀得痛快,天阴欲雨,雷声大作,张献忠怒指天曰:“尔放我下界杀人,今又以雷吓我耶?”便命令手下朝天开炮还击。他的乱杀,是不分对象的,在放弃成都、运宝转移之前,屠城同时,还“尽杀其妻妾,一子尚幼,亦扑杀之”。

指导清军神射手干掉张献忠的大西军叛将刘进忠,正是当初劝谏张献忠不要乱杀,后者不纳,反调刘进忠回来,刘进忠大惧,疑之,遂向北走投清军。

“江口沉银”,仍有揭晓之时,而张献忠杀人数量,却是永远无法得知的历史之谜了。

今天再说张献忠,关注重点,绝非那些亦假亦真、惨绝人寰的屠杀故事,而是试图探讨他的内心,何以疯狂至此?

张献忠与李自成差不多同期起事,初期两支义军转战万里,后来李自成收得几员有大视野之谋士,遂起了问鼎天下的雄心,开始约束部队、安抚百姓,有了“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的名言,从此势如破竹,杀入京城,逼得崇祯在景山上吊。张献忠后来也仿效李自成,自号“大西国”,定都成都,起初也还想在此长期经营下去,纳了些妃嫔,阉了些太监,还轰轰烈烈开科取士,至少这个时候,他还能收敛部下,并不嗜杀。但成都的龙椅,坐得并不安稳,川人一直没有停止过反抗,李自成的部队,也进入四川,还有他从未接触过的清军,也在南下……他感觉自己待不下去了,要走了,一腔恶气,尽发泄在自己的“子民”头上。

鲁迅先生曾对张献忠的心态变化,有过精辟总结:

“他开初并不想杀人,他何尝不想做皇帝。后来知道李自成进了北京,接着是清兵入关,自己只剩了没落这一条路,于是就开手杀,杀……他分明感到,天下已没有自己的东西,现在是在毁坏别人的东西了,这和有些末代的风雅皇帝,在死前烧掉了祖宗或自己所搜集的书籍古董宝贝之类的心情,完全一样。他还有兵,而没有古董之类,所以就杀,杀,杀……”

用今天的话来说,张献忠是一个有严重心理疾病的人,而吊诡的历史,把这样的人推进了乱世。他一直在苦苦求存,终于拥兵无数、富甲天下,却突然发现,这一切都将失去,自己将被打回原形。绝望,导致了疯狂。

有个人的因素,也有那个时代的因素。

回望明末清初,改朝换代,天崩地裂,绝望的,远不仅仅只有一个张献忠。

崇祯,很绝望,他自认登基十七年,一日未曾懈怠,那么勤勉,却沦落为亡国之君。《明史》载:“甲辰,陷昌平。乙巳,贼犯京师,京营兵溃。丙午,日晡,外城陷。是夕,皇后周氏崩。丁未,昧爽,内城陷。帝崩于万岁山,王承恩从死。”文字短促,今人读之,仍然能感受到崇祯最后时刻的绝望,心存幻想却无可挽回的绝望。

他召集了最后一次早朝,李自成已兵临城下,文武百官,束手无计。崇祯情绪失控,咬牙切齿,提笔在御案上写下六个大字:文臣个个可杀。他的心,已刻上“嗜杀”二字,但他能杀谁呢?周皇后悬梁自尽了,他看着她的遗体,只说了句:“死得好!”他拔剑猛砍长平公主,说“尔何生我家”,公主挥臂抵挡,被砍断一手,晕死过去,崇祯又一剑捅死六岁的昭仁公主,然后挥剑,见到嫔妃宫娥就砍……这个绝望的男人,最后时刻,满心想杀掉一切乱臣贼子,却只能砍杀手无寸铁的女人。身边已无砍杀之人了,他披发跣足,一路血光,走到煤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逼死崇祯的李自成,也很绝望。他跟张献忠一样,起事以来,苦苦求存,怎想到有一天能问鼎天下?这一天终于到了,但只有一天,兵败山海关之后,他回到北京,在武英殿仓皇即位,一天后撤离,开始毁灭曾经最高的梦想之地,“是夕,焚宫殿及九门城楼”,“哭号之声,闻数十里。”他曾经以为这些是他的,但最终明白,并不属于他。这是何等彻底的绝望?

他一直在奋斗,曾心存侥幸,又柳暗花明,终于达到了人生巅峰,但刚刚踏足人生巅峰,就开始了急速下坠,过山车一般的命运。烧掉宫城、撤出北京后,他的运气已经用光了,从此兵败如山倒,随军携带的巨额财富,也散失殆尽。最终潦倒至一人一马,死在湖北农村乡丁手中。生命最后时刻,应该是他绝望的巅峰吧,他会想起自己不久前毡笠缥衣进入紫禁城、一箭射在承天门匾额上的意气风发吗?

这绝望如滔天巨浪,只是戛然而止。

一群绝望的人,相逢在一个绝望的时代。真可怕。

俄罗斯作家列·安德烈耶夫在1904年发表了他的代表作《红笑》,这是一部心理小说,展现了一个被战争所蹂躏并摧残的恐怖荒诞、疯狂暴戾的灵魂世界,浓重的绝望感,无处不在。在这部小说中,“红笑”是一种精神失常的癫狂表现,一种绝望与疯狂的笑,小说中借主人公的嘴说了这么一段话:“我们要杀人,还要抢劫,还要放火……我宣告疯人院是我们的祖国,宣布所有还没失去理智的人们——都是我们的仇敌和疯子;而当伟大的不可战胜的和欢乐的我统治这个世界,成了它唯一的主宰和上帝老爷的时候——一种多么开心的笑声将响彻整个宇宙”——这就是“红笑”。

是的,读这段文字,再回顾明末清初的历史,我们会恍然发现,张献忠,会在历史那一边,露出“红笑”——满脸血污,呲牙而笑。令人不寒而栗。

在过往的历史中,有太多这种令我们不寒而栗的人与事。

我们回顾历史中惨不忍睹的章节,总会困惑与深思:“世界会变成怎样?”但其实我们应该问:“过去的世界究竟有多糟糕?”过去的世界,确实很糟糕,而从过去到今天,一切在变得越来越好。美国实验心理学家、认知科学家斯蒂芬·平克著有一本畅销书《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为什么会减少》,他告诉读者:相比今天,过去的世界更加糟糕。事实上,我们正生活在人类历史上最和平的时代。

这本书展示了上百幅图表和地图,佐以大量的数据资料,量化暴力减少的趋势:部落间战事的死亡率比20世纪的战争和大屠杀要高出9倍;中世纪欧洲的凶杀率比今天要高出30倍;奴隶制、残酷刑罚和滥用死刑曾经是人们生活中的常态,但如今被废除了;发达国家之间已经不再发生战争,发展中国家之间的战争死亡也只是几十年前的一个零头;强奸、家暴、仇恨犯罪、严重骚乱、虐待儿童、虐待动物——都发生了实质性的减少。相比之下,过去的历史很血腥:《旧约》中的大屠杀;莎士比亚戏剧和格林童话中的血腥肢解;英国王室对其家眷的斩首;还有对殴打妻子、虐待儿童、灭绝原住民的司空见惯和冷漠接受……

这些数据,无疑让人们对人性与未来,多了些希望与期许。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暴力减少?斯蒂芬·平克认为:政府组织、识字率、商业和都市的文明进程,让我们渐渐有能力控制我们的冲动,对他人怀有同情,宁愿讨价还价做交易而不是抢劫……理性的力量越来越强,用以抵御暴力的诱惑。

对于未来,人们或乐观或悲观,反映在文学中,有乌托邦与反乌托邦题材。相比未来,人们对过去反而常有美好与浪漫之设想,普遍的“今不如昔”心理,各种穿越小说正是寄托着此类美化过去的情感,但有无想过,如果穿越到张献忠年代,将是何等绝望?

其实,人性中,善良与疯狂并存,如何激发善意、遏制心魔,是无数人一代代都在孜孜以求答案的课题。假如在今天,张献忠这样有明显心理问题的人,很可能得到治疗与矫正;而在他的那个年代,人性中恶的一面却被充分诱发、无限放大、攀至高峰,疯狂最终成为他的独特优势,成为他在乱世中安身立命之本。

癫狂的人格,在癫狂的年代,不会被遏制,反而会更癫狂。好在,俱往矣。

今天,街头很多共享单车,但有不少被破坏,不由想:有些人为什么这么坏?尽干些损人利己甚至损人不利己的事,但转念一想,共享单车能够出现,不就是证明了人性中还是好的一面居多吗?

春天到了,读远去年代让人遍体生寒的历史,再享受这温暖的阳光,还有一树一树的花开,突然发现,还是今天好啊。

让绝望减少、心魔得控、善良张扬,未来,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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