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1937年,13岁的黄永玉从家乡湘西凤凰城出走,这一去,山高水阔,长风万里,此生他再也没能回家落脚。他走过福建、江西、上海、台湾、香港、北京,一直走到法国巴黎、意大利翡冷翠。1990年前后,67岁的黄永玉游历两地,每天在巴黎的街头巷尾到处乱跑,随地画画;在翡冷翠,每天披挂着少说20公斤的画具什物流浪四方,半年时光,创作了40幅油画、8件雕塑和一些零星画作。
近期,作家出版社出版由黄永玉亲自修订的随笔集《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全书分两辑:《沿着塞纳河》《翡冷翠情怀》。跟随黄先生的笔触,我们可以欣赏到别样的艺术景观: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菲埃索里山、达·芬奇纪念馆,以及爱伦堡回忆录中提及的洛东达咖啡馆,咖啡馆附近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圣母院不远处的大屠杀纪念馆,埋葬梵高兄弟的小镇和墓碑,但丁的家和但丁见到比雅特丽丝的圣三一桥,等等等等。
黄永玉敏锐细致,富于幽默感,将旅途中遇到的奇情趣事、与旅居地人们的有趣交往描写得活泼生动,引人入胜。从街道到城镇全景,从文化到市井民风,从建筑到风物风情,从名人到普通市民……俱在黄永玉的绘画与文字里散发着鲜活的气息,堪称一卷认识欧洲人情世相的心灵地图。
黄永玉:书后打个大喷嚏 / 新版后记
这本书又要再版了。已经忘记它再版过多少次,有时打过招呼也没有,甚至不理我跟再版有没有什么关系。我的日课很多,日子一长也就习惯地忘在脑后。
这一次的再版很像那么一回事;版本大得像本画册,厚厚的,插图跟文字搭配得难舍难分。我心里明白美编先生和编辑女士费的心血。令我产生一种老早不时新的叩头膜拜的打算。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实拍图 比目鱼/摄
屈指一算,这本书三十多岁了。
接着这本书原来还有同样一本要写,是有关于德国的,名字叫做《莱茵河情缘》。不写的原因由于跟编辑先生的一句话赌气。幸好赌那个气,要不然为这一篇篇文章连载最起码要留在香港一年或两年。谁清楚两年以后是什么世界?
我这一辈子活了快一百岁,运气都是路边捡来的。逢凶化吉。老实人和狡猾人都难以相信。
也有一些巧事,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我一生最尊敬,来往最密切的又聋又哑的漫画家陆志庠。少年,青年时期都有幸跟随他一起,佩服他的艺术,欣赏他的构思。我的每一幅木刻作品他都看过,直到他逝世,从没有听他说一句我刻得“好!”,称赞或夸奖过一次。在他面前,我自己毫无得意之处。我了解他,他是个毋庸置疑的真正大天才。可惜他又聋又哑的生理障碍跟世人隔离。我从军垦农场三年劳动回来,改习宣纸色彩画,他没有看到就逝世了。我至今也没有企望他会对我的宣纸画说一声“好!”。有他在天之灵的监视,我一点也不敢苟且。
有三个人,文学上和我有关系。沈从文表叔,萧乾三哥,汪曾祺老兄。我也不太清楚他们三位究竟看过我多少文章?假定三位都看过我写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会有什么反应?
1950年,黄永玉(右)与沈从文
萧三哥会兴奋地跳起来喜欢我那么放纵的写法。从文表叔会在书前书后写很多批语和感想,由于我文章的引发,甚至会为我拿另一本空白本子沿着我写的进展宣叙起来。曾祺兄会欣赏我文字的天地,我的佻皮,我的不守文学规矩,信口开河的胆子……
黑妮告诉我,表叔一家都读过我写的《太阳下的风景》,表婶有信来说:“都哭了”。
我以为曾祺老兄没有机会读我的文章,前一段汪朗提及,他爸书柜里有一本翻旧了的《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我听了心里一片黯然。
我开始写书了,怎么三位都离开人间了呢?文学上我失掉三位最服气的指导者。如果眼前三位都还活着,我的文学生涯就不会那么像一个流落尘世,无人有胆认领的百岁孤儿了。
这不太像一篇后记。不像就不像!起码算是一个老头子在自己书后打一个大喷嚏吧!
黄永玉
二〇二二年十一月一日书于北京太阳城
作品选读
牧童里为什么总是出画家?
王冕(1287—1359)这位元朝大画家,《儒林外史》有着精彩的描述。《儒林外史》在我心里是首一说部。许多人物由头到尾都写得很好;最有典雅和幽默的深度。写文章,这是很难步到的境界。
王冕照一般传说,是个有头无尾的人物。
《儒林外史》有这么一段宣叙:
……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当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时常有人传说,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来做官。初时不在意里,后来渐渐说得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连夜逃往会稽山中。
……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
达·芬奇纪念馆,100cm×100cm,1995年
王冕没有学过画,小时借着在湖边放牛画荷花写生悟得些路数门道。《儒林外史》这段描写十分动人:
弹指又过了三四年,王冕看书,心里也着实明白了。那日,正是黄梅时节,天气烦躁。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王冕看了一回,心里想道:“古人说,人在画图中,其实不错。可惜我这里没有一个画工,把这荷花画它几枝,也觉有趣。”又心里想道:“天下哪有个学不会的事,我何不自画它几枝。”
说的简直是印象派莫奈的荷池。
《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生在清朝康熙四十年,死于乾隆十九年,才活了五十三岁,是喝酒后上床睡觉痰涌死掉的。学者们认为他写这部书是在四十至四十五岁左右,那么,是1740年以后的五六年了。
我算这个账干什么呢?
印象派在法国巴黎出现于1875、1876年之间。那一帮小伙子抬着太阳闯进了画坛。跟吴敬梓所描写的灿烂的湖光山色百分之百的印象派色彩理论要求,晚了足足一百三四十年。可惜吴敬梓理想的画中色彩的敏锐感觉没有把沉睡的中国画家唤醒……
罗浮宫门口的玻璃金字塔夜景 ,35cm×68cm,1993年
世上留下有限的王冕精彩大作(可惜我眼前找不到他画荷花的图片,而只找到梅花的图片,但也是很了不起的手笔了),丝毫没有吴敬梓理想的端倪。王冕是王冕,吴敬梓是吴敬梓,画归画,说归说,都已给文化历史遗留下深深的芳香。够好了。
牧童里为什么总是出画家?
意大利翡冷翠的乔托(1266—1337)也是一个。
乔托的家在翡冷翠城外二十八公里的维奇奥村。当时的大画家奇马布埃有一天经过维奇奥,看见一个小孩蹲在桥头画羊群里的羊,聚精会神,旁若无人,画得那么精确有致,令他忘记了赶路,非常高兴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乔托!十岁!”孩子回答。
“你愿不愿意跟我到翡冷翠去,我教你画画?”
“愿!你要先问我的爸爸。”
乔托的爸爸名叫波翁多纳。原来,十岁大的儿子在本村已经很有聪明的名气,够他得到出足风头和荣誉的机会;听说权威人士愿意培养儿子成为真正的画家,马上就答应了。
大画家奇马布埃哺育小乔托长大,直到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画家。
名气大了,连教皇贝拿地卡特九世都想邀请他为圣彼得教堂画些画。便派了专使去托斯卡那一带了解一下乔托的品行和本领。见到乔托,说明了教皇的意思,问问是否可以带回一些作品让教皇看看?乔托随手撕下一张纸,提起画笔蘸着鲜红的颜色,画了一个圆圈。
“拿去吧!”圆圈像圆规画的那么圆。
专使以为乔托开玩笑,后来认为被侮弄,回去便将详细经过报告教皇。教皇却认为乔托的本领超过了当时所有的画家。很快地把他接到了梵蒂冈。以后,乔托画圆圈故事成为一个著名的谚语,嘲笑一个傻瓜便说:“你比乔托画圆圈还简单!”
但丁是乔托的好朋友,一直在口头和文字上赞赏他,把他写进了《神曲》里。《十日谈》的作者薄伽丘称乔托是“卓越的天才”和“翡冷翠光荣的灯塔”。《十日谈》第六天第五篇故事写了以上的话。彼德拉克有一幅乔托为他画的像,遗嘱给帕都圭大公时说明“没有比这幅画更值得尊敬的礼物了”。
乔托到底有什么了不起呢?
切卡托的薄迦丘街,35cm×139cm,1990年
听听薄伽丘怎么说:
“乔托把埋没了许多世代的美术带回了人间。”
每一个革新者都来自一座残酷的炼狱。从黑暗时期拜占庭艺术深渊里冲杀出来的第一个自由意志旗手就是乔托。
“文艺复兴”这个声音响彻至今的原因,就因为它得来不易。
“黑暗时期”巧夺天工的宗教裁判机器的残酷,其原始野蛮的程度和规模远远超过“四人帮”中的江青原始性质。
乔托在艺术上发现了人性并且勇敢地表现人性,形成了一系列完整的技术和理论技巧与崇高观念。
《文艺复兴欧洲艺术》一书中有一段这样的叙述:
……马萨乔、弗朗切斯卡、列奥纳多·达·芬奇、拉斐尔与米开朗琪罗这些早期文艺复兴与盛期文艺复兴的伟大艺术家,把乔托的美术作品当作塑造品格崇高的人物形象时予人以深刻启示的、永远朝气蓬勃的源泉。
不知道世上有列奥纳多·达·芬奇该挨打手板;不知道世界上有乔托呢?就该挨打屁股了。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全新修订版)》黄永玉/著,作家出版社 2023年1月新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出版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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