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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望的田野上割稻草
文 | 马胜利（宁夏）
2000年大学毕业，遇到好多择业良机，部队文官、语文老师、省报记者、国企文秘等有机会选择，天津、西安、银川等北方都市皆可落脚，好多同学投来羡慕的目光。造化弄人，后来阴差阳错回到六盘山西麓葫芦河畔，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西吉县广播电视局蜗居三个月，初尝人情世故又顺利聘入西吉信用联社，系宁夏农村信用社系统首批公开招聘的本科生，本是农民再次与农结缘。
一
当初选择农村金融工作，大多是农村孩子的现实眼光。民以食为天，不得时刻关心温饱。西海固贫瘠天下，农户人家缺衣少穿属家常便饭。记得小学时，有年春耕无望父亲去镇上农行营业所贷款，耽功误事跑了三四趟最后还是信用社贷了六百元，且入了两块钱股金，股金证是一枚红彤彤的小本子。孩提印象里信用社贷款方便，可以帮助穷人。故择业与信用社结缘，祈望家里有困难借钱方便，少看人家的脸色。
新兵入行，师傅领路。西海固山里天冷得早，刺骨寒风骑摩托车随师傅清了半年不良贷款，又从信用社最基础的出纳做起，扫地擦桌子给师傅沏茶点烟属实习必修课。平日师徒关系融洽，偶尔严肃叮嘱一声：没钱花了言传，不可动公款的心思！一年后改为单人临柜，在营业部一口气干了四年综合柜员。点钞颇为带劲，客户取八千元现金，抽屉随手捏一沓，点钞机屏幕显示不是八十就是七十九张，误差不过一二，清点八成新的钞票手感最佳。联社无清分中心，辖内二十三家信用社现金调拨和人民银行现金缴存均由前台柜员兼顾承担，每天经理现金流量颇大，超负荷单指点钞右手无名指时常被划破。每年十月份进入旺季三收业务量更大，十二月几乎天天晚上加班，成堆成捆的现金日复一日的挑选、清点、打捆、封签、上缴，手动捆钞机我用坏过四五台，粗麻绳捆钞勒的手掌血丝丝的，时间久了就忘记了那点疼痛。
干了银行终于明白世上的钱是有味道的，客户携带的钞票散发着与主人身份相符的生命气息。药店的钱满是药味，羊肉店的钱一股膻气味，农民的钱尽显汗腥味。各色味儿混为一坛便是地道的信用社味，也是我的职业味。究竟谁是钞票的真正主人，说不清也不必说清，尽心管好别人的钱即可。据说制作人民币的主要原料系云南大山里的桉树皮，在银行人眼里只不过是特殊的一堆废纸罢了，此物别无他用。
中午客户稀少，师姐秀丽心直口快，时不时撂一本子练功券让我耐心打算盘。留头乘、破头乘拨的有模有样，大剥皮、小剥皮至今不精。据爷爷说清末祖上有位先人算盘打得精致，皇上御赐匾牌一副。二十多年来，无论哪里谋生养成随身携带一把算盘的习惯。最好是铝档小白子老旧款式，样子看着很安静，轻轻抚摸几枚算子瞬间触动许多温暖的念想。可惜我阿拉伯数字，当地习惯叫洋码字，写得奇丑，誊抄手工报表总留刀刮、皮擦、涂改的斑斑痕迹，让会计担惊受怕。
师傅常说：勤能补拙，笨鸟先飞。活计始终比工资多。临柜期间兼职信贷员、押运员、文印员等差事。电脑没有，临时分配单身宿舍一间，由车库改造而成，与锅炉房毗邻，严冬久居不闻隆隆噪声。晚上加班手写材料至凌晨四五点，翌日整天临柜是常有的功课。每月十天兼职朝夕负责押运库款，晚上值班守金库。月初三四号全县两千多名离退休干部领工资，每班一百五六十笔手工业务，喝水上洗手间都没功夫。
老红军属离休干部，参与过解放大西北，打过上甘岭战役，服务稍不如意直接找县县长评理。好在细微服务赢得老爷爷老奶奶的认可，瞥见他们将一沓沓崭新的养老金放心装入口袋舒心离去，心头往往浮上一份莫名的踏实。乡下信用社苏姓女同学欲调县城，偷窥我当班的情景，告知家人营业部就忙傻了，打死都不去。多年的颈椎职业病正是这段岁月赠予我的厚礼，二十年来每调至新服务处所，不辞辛劳拜访当地按摩理疗师，临时缓解疼痛。
二
2004年10月8日，调银川任自治区联社办公室秘书，任务重、要求高、压力大，师兄雪君感言：银行秘书三点一线，加班、喝酒、挨骂。不管工作成效怎样，见证参与了宁夏农村信用社体制改革，按照公司法的组织构架实现县级一级法人管理，股权性质由合作制改为股份制，县市农村信用合作社联合社更名为农村信用合作联社。两年后任银北一家联社监事长，从业六年勉强符合任职资格。三十之前，顺风顺水。
年少不梗事，凡事不谙顺应自然的理儿，目光习惯性往上瞧。做事干活或隐或显怀着一份令人不安的功利性，眼见身边人升官发财有模有样，自个有时按捺不住一颗平常心，朋友说当时的我有些飘。其实，无论县市还是省城，工作环境甚优，领导同事帮扶，年纪轻轻就进入县市联社“三把权”高管层，是多少农信人打拼半生梦寐以求的归宿。从自治区联社委派县市联社担任领导，或有或无倚着几分优越感，与基层同事相处不时且有高人一等的神气。更为可惜的是，其时的我很少静下心来潜心学习业务，弥补短板，淬炼心灵，年富力强大把美好时光多被务虚的形式和无聊的应酬占有了，有时一天参与三场饭局，脾胃早已被烟酒伤了，如今闻着白酒立马反胃，哪怕正宗贵州茅台。
人生无常，终于失业了。缘自信用社会计挪用大宗公款，领导班子尽受牵连。2008年5月20日，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而立之年，怀着一颗不安世相之心于黄河畔古峡小镇歇了脚。古峡生活节奏缓慢，小农气息浓郁。上午十点乘公交车到市区新单位报道，票员报站失误错过站点，满脸歉意退一元钱。初来乍到，心情格外不适；可谁又明白古峡小镇不轻易间的歇息竟达八年零五个月，也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
同样是一家县级市联社。离开高管岗位几乎承揽了县市联社所有中层岗位，办公室主任、董事会秘书、稽核审计部经理、安全保卫部副经理、信用社副主任，大约三十以前落下的功课四十岁之前全部补齐。领导同事眼里我是踏实干活的一块好料，行政、风险、信贷、安保，农村金融机构的每块业务流程胸中有数，那里需要那里就有我的身影。负责办公室的三四年几乎天天晚上熬夜，抽烟喝茶，闭门弄文，偶尔寻得一份清闲似有不适。单位营销表彰聚餐，鞍前马后为全社二百人负责膳食后勤，一位新入职后生酒后不惑地问：哥，你整个晚上不吃一口楼上楼下的跑，一点不累吗。
时过境迁，心里只一个念头，凡事做到心安理得，对得起出单位的薪水，尽力弥补以前未扑下身子扎实工作的过失；因自身种种短板，尽管夙夜卖力终难得到领导的认可。或许为信合大楼开立西北乾门的缘故，领导十年换五六茬，或免或降。随之我的岗位也变，过山车一样时起时伏。现在回想，正是那份艰辛岁月与特别遇见给予我许些裨益的营养，滋养苦涩的生命，积蓄负重的力量，由衷感谢上苍恩惠。
金融属典型“三高”业。铁路的信号，银行的制度，是不可逾越的底线。天生不守规矩或过于爱钱皆不适宜从事银行工作，更不适宜扮演领导角色。昔日好几位同事，从正厅级到县市联社高管皆有，其才能业绩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可惜倒在一个贪字，至今没有人身自由，可悲可畏。二十多年从业感触：哪怕没有业绩，哪怕不得升官发财，哪怕始终平庸如水；务必时刻坚守初心与规矩，二者不可或缺。
若干年后，离开宁夏信用社系统再次担任村镇银行领导，言微权小事多，终有如履薄冰之畏惧。员工多为90后人，初生牛犊不怕虎，所思所为与我辈截然不同，做人做事喜欢我行我素全然不计后果，身为银行职员责任意识甚为淡薄。作为管理者不得汲取教训时刻力挺规矩，夯实合规基础，一丝不苟做好风险防范，甚至被同事讥笑为思想固执与爱管闲事。墙内之阋，不管闲话几许，我欣然独自守望一份几近失真的迂，恰如苏子瞻笔下的也无风雨也无晴。
三
世为农人好。董必武如此诗云。随着年华的增长，愈加欣赏先生的高古淡远之意。天地间做一自在农人，植桑牧牛，春耕秋收，卯吃寅粮，物我不惧，胜过神仙。多年来，胸怀浓浓的三农情结，依托沉甸甸的金融信贷杠杆，从精准扶贫到乡村振兴，从春耕备耕到企业微贷，尽力为父辈一般的千万困难民众提供借贷便利。一则文字里，我将奉天事农粗浅概括为：时而雪中送炭，时而锦上添花，时而劫贫济富，时而釜底抽薪；经常下乡，偶尔致富，总是帮扶，倍感欣慰。
习惯喜欢到处走走。下乡是最好的游走，约三两同事蹒跚乡间小道，满眼悦目的乡村风景：清新通透的空气，醇香久远的泥土，秋七八月的菜畦，一望无际的黄花。忽而鸡鸣田园，狗吠深巷，牛粪四扬，邻人扎堆，家长里短，娓娓道来。悉心盘点惠农利农之事，春耕放贷也罢，旺季三收也罢，催收款子也罢，政策入户也罢，皆是探寻农耕文明、走进农人心田、历练三农情结的良机，唯愿择农而事，笃行初心。
大前年在老家西吉一个叫坟湾的村子携三位同事发放扶贫贷款，吴家两位六十出头老人，十一二岁隔山男孙（儿媳妇改嫁时带来的），办四万五千元扶贫贷款，老伴手脚麻利从厨房端出一大盆上好的大豌豆，非让收下不可；否则瞧不起人家。2010年担任联社办公室主任，一位甘肃会宁籍张兄移民青铜峡立新乡，儿子考上大学托我申请黄河农村商业银行四千元助学基金，顺手给朋友打电话办妥。
二十天后老乡用摩托车带一只羊到联社后院让我进退两难，2017年专门到西吉看我，说儿子银川上班两年多，孙子快一岁。青铜峡大坝镇一位农家妇女，到办公室送我自家产的核桃满满一大塑料袋，核桃颗粒不大，口感甚好。可惜至今不知核桃主人姓甚名谁，始终记不得帮过人家那些小忙。
最揪心的是没完没了的清收不良贷款。今秋九月，行至盐州贷户王某家，四口人租住破旧廉租房，拖欠三家银行贷款及民间借贷五六十万元，其中欠村镇银行六万元。明白银行来意后，十分愿意将已产生罚息的不良贷款重组为低息正常贷款。借款人小中等个子，不足四十，寸发，圆脑，健康的黑皮肤下透着几许厚道，旺季建筑工地从事钢筋工，冬闲搞水暖维修，主动承诺自明年元月起每月还贷两千五百元。我谨慎地问，每月还这么多加上他行利息可以负担吗。你放心：只要我们活着，就算为孩子心安上学，拼命也值。
瞧着男人坚定沉重的承诺，女人阳光无奈的笑脸，我心情莫名不悦。以夫妻面相推断，子女日后必定成器。柳杨堡，盐州城北一处温暖的小村庄，冬日景色怡人。李某三万元贷款逾期几年利息过五千元，女主人年龄似我，罹患宫颈癌，男主人上海务工因欠债涉诉工资难以到手，大儿子贵州打工，小儿子十三岁初中二年级，字如其人隽秀周正，小孩卧床不善言谈，其母告知重度抑郁症。趁女主人擦眼泪的时候，我和同事巍巍悄悄留下二百元轻轻离开了，此刻雪后的阳光格外耀眼。
去年盛夏，到盐州不足月余，营业部副主任陪我至大水坑镇收不良贷款。儿子石油工人一百多万赌博了，母亲责怪我行超负荷借款十万元，于自家菜店里劈头盖脸骂我俩足足十五分钟，同事搭讪说总行领导上门收贷望配合。陈母顺势怼对，你这个行长今天表现还可以，要不早就掍走了。
经济学可朴素解释为：一切问题或诉求由经济而生，且由经济而安。金融只是充当媒介罢了。农村金融角色依然。
父亲嗜酒，无力沽好酒，多为北京二锅头，每饮必醉。常训我不要整天指手画脚，对员工好点，对老百姓亲切些，贷几个款容易吗。惯于沉默的母亲随声附和：你爹说的有理。
作者简介：马胜利，中国金融作协会员，中国金融书协会员，宁夏金融书画协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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