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的著名诗词名句(辛弃疾诗词精选20首)(1)

 辛弃疾(1140-1207),南宋词人。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别号稼轩,汉族,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出生时,中原已为金兵所占。21岁参加抗金义军,不久归南宋。历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东安抚使等职。一生力主抗金。曾上《美芹十论》与《九议》,条陈战守之策。其词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对当时执政者的屈辱求和颇多谴责;也有不少吟咏祖国河山的作品。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前人典故入词,风格沉雄豪迈又不乏细腻柔媚之处。由于辛弃疾的抗金主张与当政的主和派政见不合,后被弹劾落职,退隐江西带湖。 

西江月

  

遣兴

  

辛弃疾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这首词题目是“遣兴”。从词的字面看,好象是抒写悠闲的心情。但骨子里却透露出他那不满现实的思想感情和倔强的生活态度。 这首词上片前两句写饮酒,后两句写读书。酒可消愁,他生动地说是“要愁那得工夫”。书可识理,他说对于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这是什么意思呢?“尽信书,不如无书。”这句话出自《孟子》。《孟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尚书·武成》一篇的纪事不可尽信。辛词中“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两句,含意极其曲折。他不是菲薄古书,而是对当时现实不满的愤激之词。我们知道,辛弃疾二十三岁自山东沦陷区起义南来,一贯坚持恢复中原的正确主张。南宋统治集团不能任用辛弃疾,迫使他长期在上饶乡间过着退隐的生活。壮志难酬,这是他生平最痛心的一件事。这首词就是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心境中写成的,它寄托了作者对国家大事和个人遭遇的感慨。“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就是曲折地说明了作者的感慨。古人书中有一些至理名言。比如《尚书》说:“任贤勿贰。”对比南宋统治集团的所作所为,那距离是有多远呵!由于辛弃疾洞察当时社会现实的不合理,所以发为“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的浩叹。这两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不要相信古书中的一些话,现在是不可能实行的。 这首词下片更具体写醉酒的神态。“松边醉倒”,这不是微醺,而是大醉。他醉眼迷蒙,把松树看成了人,问他:“我醉得怎样?”他恍惚还觉得松树活动起来,要来扶他,他推手拒绝了。这四句不仅写出维妙维肖的醉态,也写出了作者倔强的性格。仅仅二十五个字,构成了剧本的片段:这里有对话,有动作,有神情,又有性格的刻划。小令词写出这样丰富的内容,是从来少见的。 “以手推松曰去”,这是散文的句法。《孟子》中有“‘燕可伐欤?’曰:‘可’”的句子;《汉书·二疏传》有疏广“以手推常曰:‘去’!”的句子。用散文句法入词,用经史典故入词,这都是辛弃疾豪放词风格的特色之一。从前持不同意见的人,认为以散文句法入词是“生硬”,认为用经史曲故是“掉书袋”。他们认为:词应该用婉约的笔调、习见的辞汇、易懂的语言,而忘粗豪、忌用典故、忌用经史辞汇,这是有其理由的。因为词在晚唐、北宋,是为配合歌曲而作的。当时唱歌的多是女性,所以歌词要婉约,配合歌女的声口;唱来要使人人容易听懂,所以忌用典故和经史辞汇。但是到辛弃疾生活的南宋时代,词已有了明显的发展,它的内容丰富复杂了,它的风格提高了,词不再专为应歌而作了。尤其是象辛弃疾那样的大作家,他的创造精神更不是一切陈规惯例所能束缚。这由于他的政治抱负、身世遭遇,不同于一般词人。若用陈规惯例和一般词人的风格来衡量这位大作家的作品,那是不从发展的观点看问题。(夏承焘)

  

丑奴儿

  

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辛弃疾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者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辛弃疾退隐江西上饶时,经常来往于博山道中(博山在江西广丰西南三十多里)。这首词写博山道中所见,它好象是一幅山水画。题目是“效李易安体”,所以这首词写的明白如话。虽然在文字上容易读懂,可是我们要仔细体会,因为它里面隐约地寄托了他的身世之感。词的上片写山水景物;下片则全是想象之辞,虽然是虚写,却是这首词最主要的部分。 上片首写起云,次写骤雨,再次写放晴,是写夏天山村的天气变化。“一霎儿价”就是一会儿功夫。“价”是语助辞。“风景怎生图画”句,可以理解为赞叹之辞:“这风景是怎样美丽的图画呵!”也可以体会为反诘语气:“这风景怎么能画得出来呵?!”上面六句把山乡风光描绘为一幅清旷的图画。最后两句:“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者一夏。”(“者”就是“这”)是作者写自己的思想愿望,即由此引起下片想象之辞。 下片是作者设想在这里过生活的情景。写“午醉醒时”,看见“松窗竹户”十分潇洒(“万千”是“十分”的意思),又看见飞来的野鸟,更增加了意境的闲暇。末了“却怪白鸥”几句来一个转折,使文情起了变化,说明他所想象的平静悠闲的生活,在现实里是不可能实现的。“旧盟都在”几句是作者对白鸥说的话:“我还记得同你们有过盟约,而你们现在却同我隔膜了。”“别有说话”,是说存在着违背旧盟的念头。古诗有盟鸥之辞,李白诗:“明朝拂衣去,永与白鸥盟”。可能是最早的两句。辛弃疾于退隐带湖新居之初,也有“盟鸥”的《水调歌头》:有“凡我同盟鸥鸟,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之句。相传白鸥是最无机心的禽鸟,而辛弃疾这首词的结尾却说,连曾经跟我有过盟约的、最无机心的白鸥,如今也不相信我了。用反衬的手法,极写自己在官场上受猜忌的遭遇。 辛弃疾一生政治上的处境是很不得意的,他在《论盗贼札子》中说:“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他处处受到统治集团的排斥、打击,经常有人弹劾他,所以他惟恐话还没出口,灾祸就接二连三地来了。在服官江西以后,他又曾受谏官的打击。 辛弃疾的另一首《江神子·博山道中》也有“白发苍颜吾老矣,只此地,是生涯”之句。正是他被迫退休江西的时期。从四十三岁起,他在江西上饶一共住了十年。这种政治遭遇使他很希望摆脱官场生活。这首词的前半,就是反映了他的这种愿望。然而他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这种愿望只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空想。即使生活在那样宁静的山乡里,也还是不能逃脱别人的猜忌。 这首词采用铺叙的手法,把景物一一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词的上片以及下片的前半,极力渲染风景的优美,环境的闲适。作者这样写的目的,是为了衬托最后五句所表达的失意的心情。通过白鸥的背盟,写出自己身世之感和生活道路的坎坷不平,不用一句直笔而收到很高的艺术效果。以淡景写浓愁,这也是辛弃疾词的一种常用的艺术手法。(夏承焘)

  

定风波

  

暮春漫兴

  

辛弃疾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鍾。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 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词分上下两片。 上片以“少日”与“老去”作强烈对比。“老去”是现实,“少日”是追忆。少年时代,风华正茂,一旦春天来临,更加纵情狂欢,其乐无穷。对此,只用两句十四字来描写,却写得何等生动,令人陶醉!形容“少日春怀”,用了“似酒浓”,已给人以酒兴即将发作的暗示。继之以“插花”、“走马”,狂态如见。还要“醉千鍾”,那么,连喝千怀之后将如何颠狂,就不难想象了。而这一切,都是“少日”逢春的情景,只有在追忆中才能出现。眼前的现实则是:人已“老去”,一旦逢春,其情怀不是“似酒浓”,而是“如病酒”。同样用了一个“酒”字,而“酒浓”与“病酒”却境况全别。什么叫“病酒”?欧阳修《蝶恋花》词说:“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病酒”,指因喝酒过量而生病,感到很难受。“老去逢春如病酒”,极言心情不佳,毫无兴味,不要说“插花”、“走马”,连酒也不想喝了。只有呆在小房子里,烧一盘香,喝几杯茶,消磨时光。怎么知道是小房子呢?因为这里用了“小帘栊”。“栊”指窗上棂木,而“帘栊”作为一个词,实指窗帘。挂小窗帘的房子,自然大不到那里去。 过片“卷尽残花风未定”,有如奇峰突起,似与上片毫无联系。然而仔细寻味,却恰恰是由上片向下片过渡的桥梁。上片用少日逢春的狂欢反衬老去逢春的孤寂。于“茶瓯香篆小帘栊”之前冠以“唯有”,仿佛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关心。其实不然。他始终注视那“小帘栊”,观察外边的变化。外边有什么变化呢?春风不断地吹,把花瓣儿吹落、卷走,如今已经“卷尽残花”,风还不肯停!春天不就完了吗?如此看来,诗人自然是恨春风的。可是接下去,又立刻改口说:“休恨!”为什么?因为:“花开元自要春风。”当初如果没有春风的吹拂,花儿又怎么能够开放呢?在这出人意外的转折中,蕴含着深奥的哲理,也饱和着难以明言的无限感慨。春风催放百花,给这里带来了春天。春风“卷尽残花”,春天就要离开这里,回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试问春归谁得见?”问得突然,也令人感到难于回答,因而急切地期待下文。看下文,那回答真是“匪伊所思”,妙不可言:离此而去的春天,被向这里飞来的燕子碰上了,她是在金色的夕阳中遇见的。那么,她们彼此讲了些什么呢? 古典诗词中的“春归”有两种含义。一种指春来,如陈亮《水龙吟》:“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一种指春去,其例甚多,大抵抒发伤春之感。辛弃疾的名作《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亦不例外。而这首《定风波》却为读者打开广阔的想象领域和思维空间,诱发人们追踪春天的脚步,进行哲理的思考,可谓另辟蹊径,富有独创精神。 把春天拟人化,说她离开这里,又走向那里,最早似乎见于白居易的《浔阳春·春生》:“春生何处暗周游?海角天涯遍始休。先遣和风报消息,续教啼鸟说来由。展张草色长河畔,点缀花房小树头。若到故园应觅我,为传沦落在江州。” 黄庭坚的《清平乐》,则遵循这种思路自制新词:“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构思也很新颖:“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辛弃疾《定风波》的下片和上述这些作品可谓异曲同工,其继承与创新的关系,也是显而易见的。(霍松林)

  

木兰花慢

  

滁州送范倅

  

辛弃疾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这首词是乾道九年(1173)秋天,作者在滁州任上,为送他的同事范昂赴京城临安而作。范昂原任通判,是他的副职,二人一起共事,合作得很好,一年多来实行种种革新措施,在滁州的地方建设上,取得了不少成绩。因此,他们之间有着深厚的友谊,如今范昂要走了,作者感到依依难舍。词的上片写惜别之情,下片是写希望范昂此去京城,能得到朝廷重用,到前方筹划军事,为国立功。当想到自己仍留在滁州,不能为国建功立业时,不禁感慨系之。 起句“老来情味减”,引人吃惊:才三十三岁的辛弃疾,为什么说自己“老”了呢?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官阶比他大,倚老卖老,摆老资格,而是有深意包含在其中的。全句的意思是,我老了,年青时那样的兴致和趣味已经大大减退了。他年青时又有什么兴致与趣味呢?辛弃疾起于戎马之间,攻城陷阵,追杀叛徒,以至率兵南归,那是怎样的一种情势?现在,回首往事,感到一事无成,过去的一切都是那么遥远似的。因而,自然就产生了“老”的感觉。这种叹“老”的情思,是对青年时代怀抱壮志的一种遗恨。也是用反语,发泄对现实的不满,是对黑暗腐败政权所进行的抨击!“对别酒,怯流年。”这是同友人离别时,对年华的流逝,忽而产生的一种怯惧;其实就是由于壮志未酬,在情绪上的一种压抑。 “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笔锋一转,又写眼前的别筵:不几天就是中秋佳节了,人却要离散了,这不更使人感到遗憾吗?“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不懂人情的江水,全不顾我们离别的痛苦,只管和西风一起,把载着朋友的船送走。感情又来一番跌宕起伏。“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这是设想范昂回到家乡,享受到故乡之爱与天伦之乐的情景。莼鲈,比喻思乡之情,《世说新语》载:晋朝张翰(季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怀念起吴中家乡菰菜莼羹和鲈鱼脍的美味,叹息说:“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立即弃官整装南归。 过片,又突转一笔:“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劝勉范昂不要忘情于故乡之爱和天伦之乐,应当趁征衫未脱,去朝见天子,因皇帝在宫里正盼着贤德的人去帮助料理国事呐!在这里,作者那种时刻关心国家大事的心情跃然纸上! “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作者又加重一笔,说是料想会有那样一个时刻:皇上把你留在承明庐,让你审定各种重要文书,请你一起筹划边防的军机大事。承明庐,为汉代朝臣值宿之所,在石渠阁外。《西都赋》:“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宏达,于兹为群。”视草:审定翰林院代皇上起草的诏书。《旧唐书·职官志》:“玄宗即位,张说等如入禁中,谓之翰林待诏。……或诏从中出,虽宸翰所挥,亦资其检讨,谓之视草。”作者用这些想象之词,与“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作照应,鼓励范昂不可留恋儿女温情,努力为国家做些事情。 “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这是作者自谦之词,愁肠殢酒,顽劣之性未改,说壮志未伸,事业无成,还是旧日境况,似乎无面目再对故人。 “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这个收笔颇出人意料!“响空弦”:指《战国策·楚策》载,更羸曾引弓虚发,惊落一只孤雁。魏王问其原因,他说,这是一只伤雁,心中还充满着对弓箭的恐惧,所以,听见弓弦声,便被惊落了。作者用这个典故,说明自己仍未忘情疆场的戎马生涯,虽“老”而还堪一用! 辛弃疾守滁州时期,任一州之长,得以施展政治才干。而且又取得相当显著的政绩,思想感情是昂扬的,反映在创作上也是明朗的。这首《木兰花慢》,在艺术构思上.层次鲜明,用对比照应的方法,使意境逐步在感情的推宕中展开。先写自己方面的因“老来情未减”,面对别筵,更是“怯流年”,这是一层。“况中……秋……好月”,偏又“不照人圆”,又递进一层。“无情水”,“送归船”更把那离人的情绪推向胶结状态。然而,话未说尽,忽转到朋友归家后的天伦之乐,一悲一喜,对照鲜明,笔势跌宕有致。下片首先放手去写“征衫……去朝天”,“夜半承明……却遣筹边”。写到酣畅之处,却转到“长安故人问我”,抒写自己的胸襟怀抱。“道愁肠殢酒依然”,借用唐人归意,但当写出“目断秋霄落雁”,使旧意又有了新鲜内容,可谓推陈旧为神奇。全词有虚有实,而“醉来时响空弦”,虚中实写,实为神来之笔,令人叹为观止。这一结语,就象一段软软细语之后,突然一阵紧锣密鼓,或惊堂木一拍,使柔中有刚,阴中有阳,刚柔相济,豪迈的气势,夺人而来。尤其这“目断秋霄落雁”句,是最能表现稼轩词的风格的。(贺新辉)

  

青玉案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写上元灯节的词,不计其数,稼轩的这一首,却谁也不能视为可有可无,即此亦可谓豪杰了。然究其实际,上片也不过渲染那一片热闹景况,并无特异独出之处。看他写火树,固定的灯彩也。写“星雨”,流动的烟火也。若说好,就好在想象:是东风还未催开百花,却先吹放了元宵的火树银花。它不但吹开地上的灯花,而且还又从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烟火,先冲上云霄,复自空而落,真似陨星雨。然后写车马,写鼓乐,写灯月交辉的人间仙境──“玉壶”,写那民间艺人们的载歌载舞、鱼龙曼衍的“社火”百戏,好不繁华热闹,令人目不暇接。其间“宝”也,“雕”也,“凤”也,“玉”也,种种丽字,总是为了给那灯宵的气氛来传神来写境,盖那境界本非笔墨所能传写,幸亏还有这些美好的字眼,聊为助意而已。总之,我说稼轩此词,前半实无独到之胜可以大书特书。其精彩之笔,全在后半始见。 后片之笔,置景于后,不复赘述了,专门写人。看他先从头上写起:这些游女们,一个个雾鬓云鬟,戴满了元宵特有的闹蛾儿、雪柳,这些盛妆的游女们,行走之间说笑个不停,纷纷走过去了,只有衣香犹在暗中飘散。这么些丽者,都非我意中关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皆无。已经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忽然,眼光一亮,在那一角残灯旁侧,分明看见了,是她!是她!没有错,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似有所待! 这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的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词人却如此本领,竟把它变成了笔痕墨影,永志弗灭!──读到末幅煞拍,才恍然彻悟:那上片的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那下片的惹人眼花缭乱的一队队的丽人群女,原来都只是为了那一个意中之人而设,而写,倘无此人在,那一切又有何意义与趣味呢!多情的读者,至此不禁涔涔泪落。 此词原不可讲,一讲便成画蛇,破坏了那万金无价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的一瞬的美好境界。然而画蛇既成,还思添足:学文者莫忘留意,上片临末,已出“一夜”二字,这是何故?盖早已为寻他千百度说明了多少时光的苦心痴意,所以到得下片而出“灯火阑珊”,方才前早呼而后遥应,笔墨之细,文心之苦,至矣尽矣。可叹世之评者动辄谓稼轩“豪放”,“豪放”,好象将他看作一个粗人壮士之流,岂不是贻误学人乎? 王静安《人间词话》曾举此词,以为人之成大事业者,必皆经历三个境界,而稼轩此词之境界为第三即最终最高境。此特借词喻事,与文学赏析已无交涉,王先生早已先自表明,吾人可以无劳纠葛。 从词调来讲,《青玉案》十分别致,它原是双调,上下片相同,只上片第二句变成三字一断的叠句,跌宕生姿。下片则无此断叠,一连三个七字排句,可排比,可变幻,总随词人之意,但排句之势是一气呵成的,单单等到排比完了,才逼出煞拍的警策句。北宋另有贺铸一首,此义正可参看。(周汝昌)

  

祝英台近

  

晚春

  

辛弃疾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唤、流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这首词是写深闺女子暮春时节,怀人念远、寂寞惆怅的相思之情。作者用曲折顿挫的笔法,把执着的思念,表达得深刻细腻、生动传神。它的风格,在辛词中是别具一格的。沈谦的《填词杂说》曾说:“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消意尽,词人伎俩,真不可测。”其实,既能慷慨纵横,又能昵狎温柔,既擅于豪放,也长于婉约,正是辛弃疾词作风格和题材多样化的大家风度的表现。只不过这首词作,感情表现得更为细腻罢了。 这是一首具有政治内涵的词作,乃词人假托一个女子叙说伤春和怀念亲人的苦愁,寄寓对祖国长期分裂的悲痛。《蓼园词选》云:“此必有所托,而借闺怨以抒其志乎!” 上片起头:“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写一对情人,在烟雾迷濛的杨柳岸边,情凄意切,不得不分钗赠别的情景。这向读者暗示:情人离别是痛苦的,那么祖国南北人民长久地分离,人为地隔断来往,不是更为痛苦吗?这是我国古代文学家常见的以香草美人作为感情渲泄寄托的一种艺术手法,辛弃疾也继承了这种艺术手法。 “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情人分手后,登楼远眺,怀念离人,已是使人不胜其感情负载了,更何况又总是十日有九日地遇到那风雨晦冥的时节呢?刮风下雨,虽能登楼而不能远望,这是使人痛楚的一个原因;风雨晦冥,大自然的阴冷更加深离人的凄苦情怀,这又是使人痛苦的一个因素。只此一句话,就有多层涵义,层层深入,对比映衬,令人不忍卒读! “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唤、流莺声住。”落花不要飘零了吧,啼莺也不要叫唤了吧,但都无法摆脱心中那不绝如缕的忧愁,简直叫人断肠了!这是何等深沉曲折的笔触啊,“都无人”和“更谁唤”,加强了那种寂寞凄清、无处寻求知音的氛围。辛弃疾南归后,多年流徙不定,报国之志难酬,天涯万里,何处有知音?不正是这种感情吗? 下片,“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作者精心选择富有典型意义的细节,把一个闺中少妇,盼望游子归程的复杂心理状态,活灵活现描绘了出来。她把头上的花钿取下来,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细细数过。她相信自己心中的占卜:一个花瓣代表游子归程的一个日程。花瓣有数,相信游子归程也有定准,她心里因此得到了满足。但是,她数过后又戴上,戴上后又不放心,再次取下重数。这种反复的动作,曲折地表现了闺中少妇那复杂的感情。 “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写她即使昏然入睡之后,还哽咽叨念,春天到来,把忧愁送来了;怎么春天离去,却不把忧愁给带走呢?这也就是说,季节变了,远方的游人啊,怎么还不回来呢?描写思念远人归来之情,真是无以复加了。作者把人物感情竟写得如此细腻而缠绵,如同沈谦所形容的,使人“魂销意尽”,艺术的魅力竟是那么强烈!(公保扎西 李红)

  

清平乐

  

博山道中即事

  

辛弃疾

  

柳边飞鞚,露湿征衣重。宿鹭惊窥沙影动,应有鱼虾入梦。 一川淡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

  

   上片描绘自然景色。 在这首小令中,作者描写他在一次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历历如绘。 沿着绿杨堤岸,作者骑着马儿在江畔的柳树边奔驰,晨露打湿了他的衣裳。在苇丛中,鹭鸶鸟在那儿打盹,身子不停地摇动,作者在设想:鹭鸶鸟大概正在做一个美梦:鱼儿、虾儿游到跟前来啦! 下片写人、写情,写出了人的心灵美。 “一川淡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月淡星疏,天刚黎明,那浣纱的村妇,就人影憧憧地来到河边。作者把乡间妇女们的辛勤劳作,描画得那么美,那么无忧无虑,“娉婷”二字,又是用得那么得体,把村妇们在劳动中的喜悦场景,逼真地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陶渊明在《归田园居》里写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那是一种田园生活的粗犷美,是男子劳动生活的美。而这首词所描绘的,却是一种妩媚美,是妇女劳动生活的美。 然而,作者并没有停留在一般表面场景的描写上,他把笔触进一步深入到人们的内心里去。“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作为一位母亲,对孩子的一啼一笑,都是非常敏感的。妈妈出门浣纱去了,孩子追到家门口啼哭寻找。在这些“人影娉婷”的浣纱妇女中的妈妈,却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于是,她带着自然的微笑,背着大伙儿,溜回家照顾她的孩子去了。这“娉婷”的人群,也许尚未发觉呢!这里写的是人们所共有的天性──母爱!作者洞察到了这种反映人们心灵的场景,并且被这种场景感动了,被那伟大的母爱所驱使的这一带有喜剧性的场景所感动了! 这首词,作为一首小令,容量是有限的。在中国文学史上,陶渊明是文人表现民间生活的典范。“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归田园居》)成为千古传颂的绝唱。曲子词这种新型的诗歌形式,在它刚刚诞生不久,产生过张志和的《渔父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如果同这些诗词相比较,这首词却高出一筹。因为它不仅有画面美,而且还写出了人的心灵美!(贺新辉)

  

清平乐

  

辛弃疾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在这首词中作者通过对农村景象的描绘,反映出他的主观感情,并非只在纯客观地作素描。 作者这首词是从农村的一个非劳动环境中看到一些非劳动成员的生活剪影,反映出春日农村有生机、有情趣的一面。上片第一、二两句是作者望中所见,镜头稍远。“茅檐低小”,邓《笺》引杜甫《绝句漫兴》:“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此正写南宋当时农村生活条件并不很好。如果不走近这低小的茅檐下,是看不到这户人家的活动,也听不到人们讲话的声音的。第二句点明茅屋距小溪不远,而溪上草已返青,实暗用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语意,说明春到农村,生机无限,又是农忙季节了。作者略含醉意,迤逦行来,及至走近村舍茅檐,却听到一阵用吴音对话的声音,使自己感到亲切悦耳(即所谓“相媚好”),这才发现这一家的成年人都已下田劳动,只有一对老夫妇留在家里,娓娓地叙家常。所以用了一个反问句:“这是谁家的老人呢?”然后转入对这一家的其他少年人的描绘。这样讲,主客观层次较为分明,比把“醉”的主语指翁媪似更合情理。 下片写大儿锄豆,中儿编织鸡笼,都是写非正式劳动成员在搞一些副业性质的劳动。这说明农村中绝大多数并非坐以待食、不劳而获的闲人,即使是未成丁的孩子也要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则成年人的辛苦勤奋可想而知。只有老人和尚无劳动力的年龄最小的孩子,才悠然自得其乐。这实际上是从《庄子·马蹄篇》“含哺而熙(嬉),鼓腹而游”的描写化出,却比《庄子》写得更为生动,更为含蓄,也更形象化。特别是作者用了侧笔反衬手法,反映农村生活中一个恬静闲适的侧面,却给读者留下了大幅度的想象补充余地。这与作者的一首《鹧鸪天》的结尾,所谓“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正是同一机杼,从艺术效果看,也正有异曲同工之妙。(吴小如)

  

清平乐

  

检校山园书所见

  

辛弃疾

  

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这是一首乡情词。其显著特点是用日常的口语和白描的手法,不事渲染,表现朴素的农村生活,勾勒鲜明的艺术形象。 上片描写安居乐业的农村生活景象,烘托静谧和谐的氛围。 “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云雾缭绕,笼罩着生长茂盛、郁郁葱葱的松、竹,环境优美、生活舒适和谐,所以说“从今万事足”。下二句“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是对“万事足”的补充说明,字里行间透露出生活的甜美温馨。“社”,指祭祀土地神的活动,《史记·陈丞相世家》:“里中社,平为宰,分肉甚均。”可知逢到“社”日,就要分肉,所以有“分社肉”之说。 下片摄取一个情趣盎然的生活镜头直接入词,更使本词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这既有很强的情节性,又具强烈的行动性、连续性。可以设想,如果画家把这场面稍事勾勒、着色,就是一幅生气勃勃的农村风俗画;如果作家用散文把这场面和人物的活动记下来,又可成功为一篇可读性很强的优美的小品。只是平常的几句话却具绘画的立体美,又具散文的情节美,稼轩运用语言文字功力娴熟,由此也可见一斑。 毋庸讳言,这首乡情词,描写的农村是一片升平气象,没有矛盾,没有痛苦,有酒有肉,丰衣足食,未免太理想化了。尽管在当时的情况下,江南广大农村局部的安宁是有的,但也很难设想,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生活得很幸福、愉快。当然,这不是说辛弃疾有意粉饰太平,而是因为他接触下层人民的机会很少,所以大大限制了他的眼界,对生活的认识不免受到局限。(王方俊)

  

清平乐

  

辛弃疾

  

春宵睡重,梦里还相送。枕畔起寻双玉凤,半日才知是梦。 一从卖翠人还,又无音信经年。却把泪来作水,流也流到伊边。

  

   这是一首写离别苦闷的爱情词。 辛弃疾一生写了许多“大声镗鞳”的抚时感事的词章,但“稼轩词,中调、小令亦间作妩媚语”(邹祗谟《远志斋词衷》语),其中颇有不失为优秀的篇章,这首《清平乐》,便是其中的一篇。 词写一个闺中少妇,与所爱的人,一别经年,音讯全无,生死未卜。是所爱的人变了心,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上片,“春宵睡重,梦里还相送。”写这个闺中妇人,春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当年两人分别相送时的情景。她待要找寻玉钗分一半与所爱的人做纪念时,惊醒过来,“才知是梦”。写得情凄意切,感兴淋漓。 下片,“一从卖翠人还,又无音信经年。”与心爱的人长久离别,而不能见面,且又无音讯。怎办呢?“却把泪来作水,流也流到伊边。”只好以眼泪作水,自离别以后,流的泪水,汇流成河。这由泪水汇成的河流,也早可以流到心爱人的身边了!描写得多么形象生动,维妙维肖,细腻感人。由于作家的笔触深入到描写对象的心灵深处,把握住特定环境下的特定情境,捕捉住足以代表情人之间别离苦闷的特定特征,因而塑造出有个性特征的动人形象,从而产生了感人的艺术效果。 《宋四家词选·序论》说:“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概括了辛词的基本风貌。辛词以豪迈雄大见长,这方面的作品是极为丰富的。但是,辛弃疾也同时创作了一批以婉约秀娟而著称的作品。这些作品,如娇艳的春兰,与他的另一大批有如傲霜秋菊的作品,争奇斗艳,显示了作家生活的广阔和才华的超绝。正如这首《清平乐》从不同的侧面展示了词人的心扉,让我们领略了他丰饶多姿的艺术才华。(贺新辉)

  

清平乐

  

忆吴江赏木樨

  

辛弃疾

  

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明月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 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四卷本《稼轩词》丙集题作《谢叔良惠木樨》。叔良即余叔良,与稼轩有唱酬,《沁园春·答余叔良》云:“我试评君,君定何如,玉川似之。”可知是一位声气相应的朋友。“木樨”为桂树学名,又名崖桂。因其树木纹理如犀,故名。词题虽曰“赏木樨”,并非只是咏物,而身世之感,隐然其中。上片忆昔。少年时曾于秋夜开怀痛饮,醒来后,面对流经吴江县的吴淞江。那时候,一轮明月正映出岸上桂树高大的影子,那浓郁的香味仿佛刚燃烧过的水沉香,香飘十里,弥漫在江面和山岭。“痛饮”,尽情喝酒。李白《送殷淑三首》其三:“痛饮龙筇下,灯青月复寒”。“少年痛饮”,实有“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赠李白》)意。虽身世如断梗飘蓬,而意气不衰。“团团”,圆形。班婕妤《怨歌行》:“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又,李白《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这里语意双关,既指月,又指地上高大的桂树。“水沉”,即沉香。杜牧《扬州三首》其二:“蜀船红锦重,越橐水沉堆。”又,《为人题赠诗二首》其一:“桂席尘瑶珮,琼炉烬水沉”。词前二句叙事,后二句写景,绘出少年辛弃疾的意气风发,雄放挥洒,情景谐和,是一幅诗中有画的境界。 词“意脉不断”转入下片。“宫黄”,指古代宫中妇女以黄粉涂额,又称额黄。田艺蘅《留青日扎》卷二十一:“额上涂黄,汉宫妆也。”《西神脞说》则谓“妇人匀面,惟施朱傅粉而已。至六朝乃兼尚黄。”梁简文帝《戏赠丽人诗》:“同安鬟里拨,异作额间黄。”李商隐《蝶》诗云:“寿阳宫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恁芬芳。”金黄色的桂花不过像妇女涂额的“宫黄”,星星点点,可是它却使人间这般芬芳。最后别出新意:“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或许是它借着秋天风露的传播,要使得世界都浓郁芬芳吧!江顺诒《词学集成》卷六引张砥中曰:“后结如泉流归海,回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这里正是“有尽而不尽”,词已写完,而意未尽,词人只是赞美桂花的芳香十里吗?稼轩一生都“志在塞北江南”,为“了却君王天下事”,而竭尽全力恢复宋室山河。此词约写于孝宗乾道元年(1165)献《美芹十论》之后,正是他希望一展宏图的时候。旧说“招摇之山,其上多桂”(《山海经》),“物之美者,招摇之桂”(《吕氏春秋》)。无论是异香的桂花,或“纷纷如烟雾,回旋成穗,散坠如牵牛子,黄白相间,咀之无味”(《词林纪事》)卷一引)的桂子,一向是崇高、美好、吉祥的象征。李清照咏桂花词云:“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摊破浣溪沙》)”。人们总是既称颂桂花的形态美,又赞扬它的精神美。稼轩以“染教世界都香”来歌赞,似隐寓有他“达则兼善天下”的宏愿的。 况周颐云:“以性灵语咏物,以沉着之笔达出,斯为无上上乘”(《蕙风词话》卷五)。此词的佳处正在于物与性灵融为一体,即性灵即咏物,词人将自己淡化到不露痕迹的地步,而又非沾沾然咏一物矣。(艾治平)

  

满江红

  

饯郑衡州厚卿席上再赋

  

辛弃疾

  

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还记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少日对花浑醉梦,而今醒眼看风月。恨牡丹、笑我倚东风,头如雪。 榆荚阵,菖蒲叶。时节换,繁华歇。算怎禁风雨,怎禁鹈鴂。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也不因、春去有闲愁,因离别。

  

   辛弃疾先作了一首《水调歌头·送厚卿赴衡州》,这首《满江红》是此后作的,所以题目是《饯郑衡州厚卿席上再赋》。 郑厚卿将赴衡州做官,在饯行的酒席上连作两首词送他,要做到各有特点,互不雷同,是相当困难的。辛弃疾却似乎毫不费力地克服了这些困难,因而两首词都经得起时间考验,流传至今。 先看《水调歌头》: 寒食不小住,千骑拥春衫。衡阳石鼓城下,记我旧停骖。襟以潇湘桂岭,带以洞庭春草,紫盖屹西南。文字起骚雅,刀剑化耕蚕。 看使君,于此事,定不凡。奋髯抵几堂上,尊俎自高谈。莫信君门万里,但使民歌五袴,归诏凤凰啣。君去我谁饮,明月影成三。 这首词先写衡州形胜;然后期望郑厚卿到达衡州之后振兴文化,发展农桑,富民益国,大展经纶;直至结尾,才稍露惜别之意。雄词健句,络绎笔端,一气舒卷,波澜壮阔,不失辛词豪放风格的本色。 有这么一首好词送行,已经够朋友了。还要“再赋”一首《满江红》,又有什么必要呢? 读这首《满江红》,看得出作者与郑厚卿交情颇深,饯别的场面拖得很久。先作《水调歌头》,从“仁者赠人以言”的角度加以勉励,这自然是必要的;但伤心人别有怀抱,送别之际,仍须一吐,于是又作了这首词。 送别的作品太多,在平庸作家的笔下,很容易落入陈套。辛弃疾的这首《满江红》,却角度新颖,构想奇特。试读全词,除结句而外,压根儿不提饯行,自然也未写离绪,而是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写暮春之景,并因景抒情,吐露惜春、送春、伤春的深沉慨叹。及至与结句拍合,则以前所写的一切皆与离别相关;而寓意深广,又远远超出送别的范围。 开头以劝阻的口气写道:“莫折荼蘼!”,好象有谁要折,而且一折就引起严重后果。这真是惊人之笔。“荼蘼”又作“酴縢”,春末夏初开花,故苏轼《酴縢花菩萨泉》诗有“酴縢不争春,寂寞开最晚”之句;而珍惜春天的人,也感叹“开到荼蘼春事了”。辛弃疾一开口劝人“莫折荼蘼”,其目的正是要留住最后“一分春色”。企图以“莫折荼蘼”留住“春色”,这当然是痴心梦想。然而心愈痴而情愈真,也愈有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这正是文学艺术区别于自然科学乃至其他社会科学的特点。 开端未明写送人,实则点出送人的季节乃是暮春,因而接着以“还记得”领起,追溯“青梅如豆,共伊同摘”的往事。冯延巳《醉桃源》云:“南园春半踏青时,……青梅如豆柳如眉。”可见“青梅如豆”,乃是春半之时的景物。而同摘青梅之后,又见牡丹盛开、榆荚纷落、菖蒲吐叶,时节不断变换,如今已繁花都歇,只剩几朵荼蘼了!即使“莫折”,但风雨阵阵,鹈鴂声声,那“一分春色”,看来也是留不住的。“鹈鴂”以初夏鸣。《离骚》云:“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张先《千秋岁》云:“数声鹈鴂,又报芳菲歇。”蔡伸《柳梢青》云:“数声鹈鴂,可怜又是,春归时节。”姜夔《琵琶仙》云:“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这里于“时节换,繁华歇”之后继之以“算怎禁风雨,怎禁鹈鴂”,表现了对那仅存的“一分春色”的无限担忧。在章法上,与开端遥相呼应。 上片写看花,以“少日”的“醉梦”对比“而今”的“醒眼”。“而今”以“醒眼”看花,花却“笑我头如雪”,这是可“恨”的。下片写物换星移,“花”与“柳”也都“老”了,自然不再“笑我”,但“我”不用说更加老了,又该“恨”谁呢?“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栖栖者蜂和蝶”两句,属对精工,命意新警。“花”败“柳”老,“蜂”与“蝶”还忙忙碌碌,不肯安闲,有什么用处呢?春秋末期,孔丘为兴复周室奔走忙碌,有个叫微生亩的很不理解,问他道:“丘何为是栖栖者与?”辛弃疾在这里把描述孔子的词儿用到蜂蝶上,是寓有深意的。 以上所写,全未涉及饯别。结尾却突然调换笔锋,写了这样两句:“也不因、春去有闲愁,因离别。”即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一系列悬念和疑问。 全词从着意留春写到风吹雨打,留春不住。跟着时节的变换,花残柳老,人亦头白似雪。洋溢于字里行间的似海深愁,分明是“春去”引起的,却偏偏说与“春去”无关,而只是“因离别”;又偏偏在“愁”前着一“闲”字,显得无关紧要。这就不能不引人深思。辛弃疾力主抗金,提出过一整套抗金的战略方针和具体措施,但由于投降派把持朝政,他遭到百般打击。淳熙八年(1181)末,自江南西路安抚使任被罢官,闲居带湖(在今江西上饶)达十年之久。这首《满江红》约作于淳熙十六年(1189),此时仍在带湖,虽蒿目时艰,却一筹莫展。他先作《水调歌头》,鼓励郑厚卿有所作为,又深感朝政败坏,权奸误国,金兵侵略日益猖镢,而自己又报国无门,蹉跎白首,收复中原、统一祖国的宏愿如何能够实现!于是在百感丛生之时又写了这首《满江红》,把“春去”与“离别”挽合起来,比兴并用,寄慨遥深,国家的现状与前途,个人的希望与失望,俱见于言外。“闲愁”云云,实际是说此“愁”无人理解,虽“愁”亦是徒然。愤激之情,出以平淡,而内涵愈益深广。他的那首脍炙人口的《摸鱼儿》,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开头,以“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结尾,正可与此词并读。(霍松林)

  

满江红

  

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

  

辛弃疾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相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緉平生屐。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 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此词作于淳熙五年(1178),由临安赴湖北途中,以词代简,写给杨济翁和周显先的。杨名炎正,南宋著名词人,著有《西樵语业集》。周生平不详。黄升《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录此词题作《感兴》,恐系选者所加,但此词确是触物兴感的抒怀之作。 本年,辛弃疾三十九岁。由江阴签判使始,至这年由江西安抚使召为大理少卿,出为湖北转运副使。其间,流落吴江,通判建康府,迁司农主薄,出知滁州,辟江东安抚司参议官,迁仓部郎官,出为江西提点刑狱……等等。十六年来,宦迹所至许多地方。近年更调动频繁。他于离豫章(江西南昌)作《鹧鸪天》词云:“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历遍楚山川。”长江中下游的名山大川,常成为他的行经之地,故开篇即曰:“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曾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怪”,惊异,骇疑。而之所以如此,隐含有时光迅速,不觉间已是旧相识了的感叹意味。思绪扩展开去,“江南江北”,地域显然更辽阔了。江南是南宋偏安之地;江北,大片国土已经沦亡了。与此词先后写作的“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的《水调歌头》,作者发出“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昔日英姿风发,而“今老矣,搔白首”事业无成的感叹。词云“梦中行遍”,正隐含有往事如梦,“宦游吾倦矣”(《霜天晓角·旅兴》)、“功名浑是错”(《菩萨蛮》)意。总之面对溪山过眼,既表现出词人对前此十余年的自我反思,而对山水林泉仍有着美好的记忆。无限感慨涌现心头,不由地径直抒怀:“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緉平生屐”。意谓人生无多,名山胜地,直往拄杖游历,能再消耗几双登山的木屐!“屐”,木屐,木底有齿的鞋子,六朝人登山多用之。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此处用《世说新语·雅量篇》:陈留人阮孚(遥集)好屐,自吹火蜡屐,曾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按,量与两、緉通。《说文》:“緉,履两枚也”)。这里并以自嘲、自谑的激愤语收束上片:“笑尘劳,三十九年非,长为客”。“尘劳”,佛教徒谓世俗事物的烦恼。也泛指事务劳累。《无量寿经》上:“散诸尘劳,坏诸欲堑”。范成大《丙午新正书怀》诗十首之八:“东风马耳尘劳后,半夜鸟声睡熟时。又,《淮南子·原道训》:“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这里只是套用词语,非以春秋卫国贤相蘧伯玉自比。 过片“吴楚地,东南坼”。用杜甫《登岳阳楼》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周代的吴国楚国据今长江中下流地方,“英雄事,曹刘敌。”东汉末,魏、蜀(蜀汉)、吴经过以曹操为进攻的一方,和以孙权、刘备为抵抗的一方的赤壁之战,基本决定了三国鼎立的割据局面。此后,曹操称霸北方,孙、刘各向东南西南扩充势力。《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载云:“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这里虽颂曹、刘,但无贬损孙权意。盖当时能与曹、刘争雄者,唯有独霸吴楚一带的孙权。辛《南乡子》词云:“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与此暗合。又,《永遇乐》词:“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当年这些煊赫一时的英雄人物,如今“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已成为历史故实了。缅怀前人,实伤今朝,大有“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意。“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前句用苏轼《送郑户曹》诗:“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比喻自己调动频繁,宦途失意,难得安宁;“旌旗未卷”,喻战事未休,国仇未报,而自己已是“头先白”了。感慨曷深!然一结犹能振起全篇:“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人生哀乐,循环往复,辗转相继,古今同理,似大可不必去斤斤计较吧。由上的条分缕析可知:用世与退世的矛盾心态和深沉的苦闷,纠结成这首江行寄友的感怀诗篇。(艾治平)

  

满江红

  

辛弃疾

  

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短铗,青蛇三尺,浩歌谁续?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叹诗书、万卷致君人,翻沉陆。 休感慨,浇醽:人易老,欢难足。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酧黄犊。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

  

   此词作年各家说法颇异,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将其编入“作年莫考诸什”。胡云翼的《宋词选》则说“大约是辛弃疾闲居上饶担任有名无实的祠官时所作”。并有说为其未任一方大吏时所作。词语言辛辣,笔锋锐利,忧国伤时,激愤之情,力透纸背。 词一起连三个故实:一、马周不得志时,困踬新丰(今长安市东),“逆旅主人不之顾,周命酒一斗八升,悠然独酌,众异之”(《新唐书》卷九十八《马周传》)。二、“苏秦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战国策·秦策一》)。三、齐人冯谖为孟尝君门下客,为得重用,三次弹铗(剑把)作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战国策·秦策四》)。他们或流浪潦倒,衣衫破旧,满目征尘;或怀才不遇,慷慨悲歌。写出历史上这些穷困落寞不为当世用的人物后,笔锋转向今天的社会现实:“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江左”,长江中下游一带,此指南宋偏安的江南地区。“尊”,使动用法。“尊中国”,意谓使中国国强位尊,免受凌辱。此二句看似寻常语,但却道破了南宋政治现实。宋高宗在位三十五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投降派,后来的皇帝基本上一脉相承,多少仁人志士请缨无路,报国无门,衔恨以终。至此可知中国之不尊,罪在最高统治者。前结仍抒上意。杜甫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大二十二韵》)。苏轼词云:“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孤馆灯青》)。“沉陆”即陆沉。《庄子·则阳》:“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郭象注:“人中隐者,譬无水而沉也。”《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滑稽列传》:“东方朔”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读书万卷,志在辅佐君王,报效国家,反退而隐居,埋在底层,于诗书冠一“叹”字,可知感慨之深。上片连用典故,壮怀激烈,悲歌慷慨,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无法实现统一中国的愤世之情。 下片从侧面立意,故作旷达,隐痛深哀,仍充满字里行间。“休感慨”,实际是感慨有何用,不如藉美酒以消愁解恨。醽,亦作“醽”、“绿酃”。李贺《示弟》诗:“醽今夕酒,缃帙去时分。”左思《吴都赋》:“飞轻轩而酌绿酃”。李善注引《湘洲记》:“湘洲临水县有酃湖,取冰为酒,名曰酃酒”。而人生易老,即使欢乐也难以尽兴。接再作超脱:“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此化用苏轼词:“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黄菊”(《千秋岁·徐州重阳作》)。转而又作愤语:“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酧黄犊。”《汉书》卷六十四下《终军传》:“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又,《汉书》卷八十九《龚遂传》:“遂见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民有带刀剑者,使卖剑买牛,卖刀买犊”。这里表示放下请缨杀敌、立功封侯的念头,归隐田园,以求解脱。最后引贾谊事作结:“甚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贾谊在汉文帝朝曾贬为长沙王太傅,人称贾长沙。《汉书》卷四十八《贾谊传》:“谊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曰:‘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贾谊为什么因寂寞而伤时痛哭呢?以反问的形式透露了诗人故作旷达而始终无法摆脱的痛苦。托古喻今,长歌当哭,全词借古人之酒杯,浇我胸中之块垒,这块垒似乎越浇越多了,因为辛弃疾的“悲剧”乃时代使然,终南宋王朝力主恢复的抗战潮流,不过细波微澜而已。(艾治平)

  

满江红

  

暮春

  

辛弃疾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处说,闲悉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漫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词写闺中怀人。“刺桐”为热带乔木,原产于印度和马来西亚。宋代泉州曾环城种植大量刺桐树。元代时马可波罗即称泉州为刺桐城。辛弃疾于绍熙三年(1192)至五年(1194),曾在福建任提点刑狱、安抚使等官,此词约写于此时。 光阴荏苒,岁月如流,这位年轻的妇女于暮春时节看到:风雨无情,落红狼藉,艳红的花瓣随水流去,渐渐地浓阴匝地了。“又过了、清明寒食”,一个“又”字暗示离别时间之久。寒食在清明节前一日或二日。《周礼·司烜氏》:“中(仲)春以木铎修火禁于国中”。二月禁火为周的旧制。宗懔《荆楚岁时记》:“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寒食,禁火三日,选饧大麦粥”。又,相传晋文帝(重耳)为悼念介之推抱木焚死,定于是日禁火寒食。连用两个“一番”,见风雨之多,狼藉之甚,因此而有下二句春光逐渐远去的描写。再用美丽的刺桐花每年都在这“寒无力”的时节落尽而示春残。“年年”,应“又”字,正见年复一年,景色、闲愁,无不一如过去的暮春。总之韶光易逝,青春难驻,那么人何以堪呢?看似纯写景,实际“语有全不及情而情自无限者”(王夫之《古诗选评》卷九)。只是字面上并未说破,而可于风雨送春,狼藉残红,刺桐花尽等一片撩乱的景物中见之。 下片径直抒情。“庭院静”四个三字句直倾衷愫:落寞的庭院里一片寂静,我枉自陷入苦苦的忆念;相思之情向谁倾诉,闲愁万种也无人理会。虽愁云惨雾,哀怨无穷,但顿挫有力,诵之则金声玉振,这正是辛弃疾写情的不同处。于是再进一层:“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既欲诉无人,又怕莺燕窥知心事。这是经过一番心理活动后而产生的畏惧(“怕”),那么她曾经想过一些什么呢?含蓄蕴藉,令人寻味无穷。如此,只能把刻骨的相思深埋心底了。但人的心绪难以宁静,不由地又生出:“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尺素”,指书信。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张九龄《当涂界寄裴宣州》诗:“委曲风波事,难为尺素传”。“彩云”,指人。晏几道《临江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里一如“行云”,喻所思之人行踪不定。故这二句非如一注本所云“天涯海角,行人踪迹不定,欲写书信,不知寄向何处”。而实际是说:我寄之书信不知他是否收到,为何至今仍未闻他的踪迹。正因此“羞去上层楼”,因所见不过芳草连天,大地苍翠,何尝有人的影子!欧阳修《踏莎行》:“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都表示虽望远亦无用,故云“漫教人”也。 陈廷焯论辛词称“稼轩最不工绮语”,举本词为例。又说:“然可作无题,亦不定是绮语也”(《白雨斋词话》卷一)。后人据此大作比兴寄托文章,有云:“那个少女所感叹的江南春尽,就是作者感叹时光飞逝,收复中原的理想没有实现”。或云:“此词的主题是抒发作者的爱国幽愤,……从中可见作者对偷安误国的南宋当权派怨恨之深”。不过就词论词,一点蛛丝马迹的爱国消息都未透出。“最不工绮语”,“绝不作妮子态”(毛晋《稼轩词跋》)云云,是“为尊者讳”──然却帮了倒忙。“千古杜陵佳句在,‘云鬟’、‘玉臂’也堪师”(薛雪《一瓢诗话》)。稼轩亦未能免俗。他于诸词家中,博采众长,“转益多师”,他学习过多种不同的艺术风格,甚至连“花间体”也不鄙视,反而“效”之。他追求多种美的艺术情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学先生。故其“清而丽,婉而妩媚”(范开《稼轩词序》)的爱情词,集中并不少见。陈廷焯已失之穿凿,我们又何必去附会呢。(艾治平)

  

满江红

  

辛弃疾

  

敲碎离愁,纱窗外,风摇翠竹。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但试将、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最苦是、立尽月黄昏,栏杆曲。

  

   辛弃疾创作了大量的抚时感事的爱国主义词章,以词风豪迈雄大著称于世,但“稼轩词,中调、小令亦间作妩媚语”。(邹祗谟:《远志斋词衷》)在这些“作妩媚语”的作品中,也不乏优秀篇章,这篇《满江红》就属这类作品。 这是一首写离人痛苦的词。 起始三句,是“纱窗外,风摇翠竹,敲碎离愁”的倒装,把“敲碎离愁”写在首句,不仅是韵脚的需要,也起到开篇点明题旨,扣住读者心弦的作用。“敲”字使人体会到,主人公的心灵受到撞击,“碎”是“敲”的结果。也就是说,主人公本来就因为与情人离别而忧愁的心绪,被风摇动翠竹的声音搅得更加烦乱了。“人去后,吹箫声断,倚楼人独。”写出环境的静寂,也描绘出主人公在情人走后形只影单,独守空房,百无聊赖的情景。“满眼不堪三月暮,举头已觉千山绿。”暮春三月,已是落花时节,“不堪”似是伤春,实际上仍是思人,言思念之极,无法忍受;“已觉千山绿”,是说在忧愁苦闷中登山高楼,不知不觉中发现漫山遍野已经“绿”了。这两句承上启下,烘托气氛。闺中人因思念外出人而无精打彩的情景历历在目。“但试将、一纸寄来书,从头读。”思念情人,不能见面,于是反复把他的来信阅读,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是经常有的,词人把这种生活现象直接用白话写入词中,读来分外亲切。苏轼有一首《沁园春》,其中有这样几句话:“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这是说写信人估计收信人会“时时开看”;辛词则直接写收信人把不知读了多少遍的信“从头读”。两位词人描写的角度不同,但意境相,或者是两位巨匠的思路共通,不谋而合;或者是稼轩受东坡的影响。 下片继续写相思之苦。“相思字,空盈幅;相思意,何时足?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阅读远方来信,表达相思之情的字“盈幅”,也就是现在口语说,“写满了纸”,但人却不能见面,那分离的痛苦仍旧不得解脱,终至是满把泪水,湿透罗襟。用“足”字说明离恨绵绵无期,用“掬”夸张地形容泪水之多,皆是传神之笔。以上几句极力渲染情人不能见面的痛苦。 “芳草不迷行客路,垂杨只碍离人目。”“芳草”句很容易使人想起苏轼的名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此处反其意而用之,是说异地他乡的“芳草”,并不能使“行客”迷途忘返,言外之意说他终究是要归来的;后句说杨柳的枝条阻碍了视线(因此闺中人极目远望也无法看到自己的情人);这就形象地写出她盼望行人归来,望眼欲穿的情景。“最苦是、立尽黄昏月,栏杆曲。”结尾二句夸张地说因为天天等到月下黄昏,倚着栏杆翘首以望,以致把栏杆也压弯了,这当然让人“最苦”的。结尾与上片“倚楼人独”相呼应,照应题目,写尽离愁。 这篇抒写离情别绪而陷于苦闷的词作,无疑是南宋社会动荡中现实生活的反映。祖国南北分裂,无数家庭离散,备受亲人伤离的痛苦。辛弃疾本人也远离故乡,对这种现象也深刻了解,颇有体验,因此在他笔下才出现了这样抒写儿女之情,表达离人痛苦的词章。无须穿凿附会、望文生义地去寻找什么政治寄托,只就真实生动地反映社会生活来说,也应充分认识到它的文学价值。(王方俊)

  

浣溪沙

  

壬子春,赴闽宪,别瓢泉

  

辛弃疾

  

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朝来白鸟背人飞。 对郑子真岩石卧,赴陶元亮菊花期。而今堪诵《北山移》。

  

   这首词作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在信州上饶蛰居了十年之久的作者,于绍熙二年岁暮,忽然接到朝廷的诏命,委任他担任福建提点刑狱。辛弃疾对于这次任命,并不那么热心,直到次年春天,才告别家人,到福建赴任。临行前,写了这首《浣溪沙》,描述了他此时的心境。 上片写景。辛弃疾对他的重新出任,并没有一般失意文人在偶然得意时的那种“春风得意马啼疾”的快感,相反,他写了这样一个开头:“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竟然把“道声声不如归”的杜宇啼鸣,比喻为给他唱的“送行诗”。杜宇,即杜鹃。相传蜀王杜宇死后化为子规,其鸟鸣声凄厉,能动旅客怀归之思。这里说“送行”,是嘱他别忘归来之意,表达了作者未出行即思归乡的心境。“朝来白鸟背人飞。”白鸟,即沙鸥。沙鸥这些平时与他结盟为邻的伴友们,在他临行之际,竟也不忍相别,背着他飞走了。作者用杜宇鸣叫,白鸥的飞走,描绘和渲染出一种喜悦不足、凄苦有余的气氛! 下片写情。作者用郑子真、陶元亮,《北山移文》,三个典故,抒述了自己这时的心境。他感到,这次出山,与其说是为国家建功立业,不如说是对这些年来久已习惯了的“隐逸生涯”的背叛。因此,他发出了“对郑子真岩石卧,赴陶元亮菊花期”的感叹。郑子真:《杨子法言·问神篇》:“谷口郑子真,不屈其志而耕乎岩石之下,名震于京师。”陶元亮,即陶渊明,据《续昔阳秋》记载:“陶潜九日无酒,出篱边怅望久之,见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使也。即便就酌,醉而后归。”这里作者是说,对于郑子真、陶元亮这两位前代卓著名声的“隐者”,自己已无颜再见他们了。《北山移》,指《北山移文》,南齐孔稚圭著。据《文选之臣注》说,南齐周彦伦,临隐钟山,后应诏出为海盐县令,欲过钟山,热爱山水,不乐世务的孔稚圭在借山灵的口吻,写了一篇《北山移文》,拒绝周彦伦,再到钟山来。并对那些贪图官禄的假隐士们,进行了辛辣的嘲讽。移文,是用于同级官吏之间的一种官府文书。而今堪颂《北山移》,如今,辛弃疾忽然觉得这篇著名的文章,好象是给自己的,是嘲笑他自己似的了。 其实,这都不过是作者的谦托之词罢了,这首《浣溪沙》的实际用意,是对朝廷弃置他长达十年之久的一种愤怒抗议!因为这个差使,并不能充分实现他的报国初衷,所以,与其担任一个不能实现报国宏志的差使,还不如在家饮酒赋诗,自得其乐。他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品,如《添字浣溪沙·三山戏作》:“绕屋人扶行不得,闲窗学得鹧鸪啼,却有杜鹃能劝道:不如归!”《临江仙·和信守大道丈韵,谢其为寿。时仆作闽宪》:“海山问我几时归,枣瓜如何啖,直欲觅安期”,也都流露出倦宦思归之意。(贺新辉)

  

浣溪沙

  

常山道中即事

  

辛弃疾

  

北陇田高踏水频,西溪禾早已尝新。隔墙沽酒煮纤鳞。 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卖瓜人过竹边村。

  

   辛弃疾两次罢官居江西上饶郡外的带湖和铅山期思渡旁的瓢泉,有十八年之久。反映农村生活的词,大都写于这两段时间。但也有少数例外,如本篇即作于嘉泰三年(1203)夏,他以朝请大夫集英殿修撰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赴任经常山的路上。常山,县名,在浙江省西部,毗邻江西省。县境内有常山,绝顶有湖,亦曰湖山,为衢、信间往来必经之路。 词上片为所见农家劳动与生活场景:近看北边高地上农民正在猛踏水车,灌溉农田。一个“频”字充分表现出动作的连续不断,暗传出农民的辛勤劳作情景。另一边河溪两岸,农作物成熟较早,农民正品尝着香甜的新收稻米,隔着院墙买来酒,并煮了小鱼。杜甫有“隔篱呼取尽余杯”(《客至》)句;姜夔有“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惜红衣》)句;与这里情趣都不同。既“沽酒”又“煮纤鳞”,洋溢着农家的欢欣,生动传神地表现出不为人注意的淳朴的乡风。从结构看,上片三句一句一景,地点不同,风采各异,似同时(或先后)收入作者的眼帘,构成一幅生动的农民生活画卷。而“北陇”、“西溪”、“隔墙”更给人一种开阔的感觉。与那许许多多惯写湫隘狭小生活圈子的词,简直是另一个天地。历来人们欣赏稼轩的英气、豪气、霸气,应该说如本词这样具有爽气的作品,在其他词人中,也是少见的。 下片换头景象一变:“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七言对起,工稳流利,清新俊爽。忽然凉风吹拂,接着飘来几星细雨;诗人抬头望天,带雨的云一眨眼便无影无踪了!“忽有”“更见”既见笔势挺峭劲,更觉空灵跳动,生动地表现出夏日多变的山村气象。结以“卖瓜人过竹边村”,余音袅袅,比苏轼的“牛衣古柳卖黄瓜”,更富情趣。 辛弃疾写过“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表示对城市熙熙攘攘生活和官场污浊气氛的厌弃。而总的看来,他笔下的农村生活是和平静穆的,农民是淳厚朴实的,各种人物都自得其乐地生活着。如果抛开宋中叶以后的半壁山河,民不堪命等社会现实,我们会觉得他们生活在幸福的田园里。倘若责备辛弃疾没有写出像苏轼那样的“而今风物那堪,县吏催钱夜打门”(《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或是像南宋陆游那样的“豪吞暗蚀皆逃去,窥户无人草满庐”(《太息》)描绘农民疾苦的作品,不如说“诗庄词媚”、词为艳科、词为小道仍桎梏着人们的思想。就农村词这个领域说,我们只要看辛弃疾有没有“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那么回答是肯定的。(艾治平)

  

贺新郎

  

赋琵琶

  

辛弃疾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捻,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

  

   同一题材,在不同作家笔底,其表现各各不同;试看“琵琶”,一到辛弃疾手里,即生面别开,不同凡响。 这里所写的琵琶,是多么精致、美妙和名贵的乐器呀!檀木制成的槽,尾部镂刻着双凤,拨动它的是龙香柏制的板儿,“凤尾龙香拨”,它标志一个“黄金时代”。作者在此,正是暗指北宋初期那歌舞升平的盛世。而“霓裳曲罢”则又表示国运的衰微和动乱的开始。似说唐,实是说宋。一开头,便给人以鲜明的印象,点到主题,又不露痕迹。 接着一转,说最痛苦的莫过于那徘徊在浔阳江边的客子了。当画船待发时,“忽闻水上琵琶声”,勾起他满腹哀愁,无穷幽恨。何以知其“最苦”,因为这正是作者在写自己的心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本有一腔热血,多少豪情壮志,可惜朝廷昏阍,致使他在任江西安抚使时无辜被弹劾去官,此后辗转几调,又长期被废置不用。他借用白居易《琵琶行》的诗意,着重表现他自己遭“贬谪之情”,“天涯沦落”之感。 又一转,忽写到昭君出塞时,天上黄云成阵,马前积雪成堆。她离家到三万里之遥的异域,一面走一面还怅然回首。痴痴地望着一只孤雁向昭阳宫殿的方向飞去,直到它在云间隐没。唉!虽有琵琶能解语,能传心曲,可是这心中的愁恨实在难以说得清呀! 这不是靖康之难“二帝蒙尘”又指什么呢?若说单是指的“昭君出塞”,则又何必提“望昭阳宫殿”云云(昭君出塞时,应有去国怀乡之痛,但她未必会对汉家宫室有如此之留恋)。这里分明别有所指。姜夔《疏影》词不是用“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以“伤二帝蒙尘、诸后妃相从北辕,沦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郑文焯评语)的吗? “辽阳驿使音尘绝”--此句语意忽明,“琵琶”声似乎化作鼓鼙之声,似乎是要让读者更清楚地知道辛弃疾心心意意所思念、所盼望的是什么;它的“潜台词”就是:“那沦亡了的北方故土啊,哪一天才能收复呢?” 于是,在那雕饰着花纹的漂亮的窗户中,寒气袭人之时,闺中少妇正在怀念远戍辽阳音信杳然的征人。她想藉琵琶解闷,“轻拢慢捻抹复挑”,结果却愈弹愈伤心,眼泪汪汪然了。这是“她”,同时也是作者自己。一纵一收,作者马上回到含而不露的写法上去了。 “推手”云云,指弹琵琶,欧阳修《明妃曲》“推手为琵却手琶”;而弹的那一曲为什么必须是《梁州》呢?正因为梁州在北,今已沦亡,“哀彻”两字加深了感慨悲凉意绪。“云飞烟灭”已将上文一齐结束。“贺老”句便是尾声。这尾声与发端遥相呼应,再次强调盛时已成为过去,盛事已成为历史。贺老即贺怀智,开元、天宝间的琵琶高手。他一弹则全场为之安定无声。元稹《连昌宫词》云:“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想“贺老定场”之类在繁华的北宋定然屡见不鲜,那时不还有“大晟乐正”吗?可如今盛事难逢,那如同沉香亭北的繁华盛事,真个消歇了。“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干”(《清平调》),这里融进了李白诗意。 辛弃疾的词,有一特点是好用典故,前人嫌他“多用事”“掉书袋”,认为是一个缺点。究竟如何,尚有探讨之必要。首先是看题材与所表现的主题是否需要。辛词中也往往有纯系白描而显得自然可爱的,如“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西江月》)之类,但那是写眼前小景,所抒写的感情也较朴实单纯;可这首《赋琵琶》则很不相同,他是藉琵琶抒写家国之感,盛衰之慨。有些问题是不便明言的,必需出之以含蓄婉转的手法,这样,典故便跑出来了。而这首的用典又与别首的用典不同,在章法上是别具一格。我们举出另一首《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从章法上看,可称是此篇的姊妹篇。在那篇中,他亦是列举许多别离的典故,曲意形容,看似各不相关,其实内中皆有一线相连。原来这所列举的离愁别恨都与词人自己内心的情感有关:他无处不在讲自己,不在诉说自己的苦痛。连所举的“啼鸟”之名也不为无因,“更那堪杜鹃声住,鹧鸪声切”,这里似乎是说劝我“不如归去”的杜鹃声才停住,那阻我“行不得也,哥哥!”的鹧鸪声却又急切地叫唤起来,这不正是写自己报国无门、壮志未酬、进退两难的矛盾和苦闷的心情与处境吗?而“将年百战”、“壮士悲歌”等等无不都是夫子自道。 由此我们又联想到唐时李商隐所写的《泪》(“永巷长年怨绮罗”)一诗,亦列举古来各种挥泪之事,最后归结为一事。这首诗的写法新颖,辛词章法可能从此处学来,又加以变化。 此词题为《赋琵琶》,作者用铺排、陈述口气,句句写琵琶,又句句不专写琵琶;句句点题目,又句句在借题发挥。而所有的句子皆围绕一个中心。全篇与其说是“咏物”,无宁说是抒情,在全部抒情的氛围中,清楚地塑造了诗人自己的形象。 此词在艺术上又明显地表现出辛词的另一特色。辛词一向被视为“豪放派”的代表,但他在豪放的同时又还有极俊美的一面,一首词中往往兼而有之(这和后来一些学辛词者专主粗豪不同),本篇就是一个范例。他倒不是“铁板铜琶”,他的琵琶是“凤尾龙香”式的。刘勰所谓“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文心雕龙·神思》),这颇能说明辛词的妙处。如“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句,不独用昭君出塞之典,且含嵇康“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四言十八首赠兄秀才入军》)的诗意,形象很美,韵味亦深长。又“轻拢慢捻”四字,不独是用白居易的诗点出弹琵琶而已,好就好在将闺人愁闷无意绪、心情懒散的神态也描画出来了。而接下去“泪珠盈睫”,令人想见那长睫毛上闪动着的晶莹的泪珠,不独悲,而且很美。这样就渲染出一种哀怨的气氛,也就更好地烘托了主题。 前人评辛词曰“大气包举”,所谓“大气”就是指贯穿在他词中的那种浓烈的爱国之情,既沉郁,又激越。而他的词风并不粗犷,倒是思理细腻绵密,语言典丽高华,虽“多用事”而并不嫌板滞,这就是因有“情”在其中,密处见疏,实中有虚,令人读后有荡气回肠之感。(钱仲联 徐永端)

  

水龙吟

  

过南剑双溪楼

  

辛弃疾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祖国的壮丽河山,到处呈现着不同的面貌。吴越的柔青软黛,自然是西子的化身;闽粤的万峰刺天,又仿佛象森罗的武库。古来多少诗人词客,分别为它们作了生动的写照。辛弃疾这首《过南剑双溪楼》,就属于后一类的杰作。 宋代的南剑州,即是延平,属福建。这里有剑溪和樵川二水,环带左右。双溪楼正当二水交流的险绝处。要给这样一个奇峭的名胜传神,颇非容易。作者紧紧抓住了它具有特征性的一点,作了全力的刻画,那就是“剑”,也就是“千峰似剑铓”的山。而剑和山,正好融和着作者的人在内。上片一开头,就象将军从天外飞来一样,凌云健笔,把上入青冥的高楼,千丈峥嵘的奇峰,掌握在手,写得寒芒四射,凛凛逼人。而作者生当宋室南渡,以一身支拄东南半壁进而恢复神州的怀抱,又隐然蕴藏于词句里,这是何等的笔力。“人言此地”以下三句,从延平津双剑故事翻腾出剑气上冲斗牛的词境。据《晋书·张华传》:晋尚书张华见斗、牛二星间有紫气,问雷焕;曰: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后焕为丰城令,掘地,得双剑,其夕,斗牛间气不复见焉。焕遣使送一剑与华,一自佩。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其子华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化为二龙。作者又把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等清寒景色,汇集在一起,以“我觉”二字领起,给人以寒意搜毛发的感觉。然后转到要“燃犀下看”(见《晋书·温峤传》),一探究竟。“风雷怒,鱼龙惨”,一个怒字,一个惨字,紧接着上句的怕字,从静止中进入到惊心动魄的境界,字里行间,却跳跃着虎虎的生气。 换片后三句,盘空硬语,实写峡、江、楼。词笔刚劲中带韧性,极烹炼之工。这是以柳宗元游记散文文笔写词的神技。从高峡的“欲飞还敛”,双关到词人从炽烈的民族斗争场合上被迫地退下来的悲凉心情。“不妨高卧,冰壶凉簟”,以淡静之词,勉强抑遏自己飞腾的壮志。这时作者年已在五十二岁以后,任福建提点刑狱之职,是无从施展收复中原的抱负的。以下千古兴亡的感慨,低徊往复,表面看来,情绪似乎低沉,但隐藏在词句背后的,又正是不能忘怀国事的忧愤。它跟江湖山林的词人们所抒写的悠闲自在心情,显然是大异其趣的。(钱仲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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