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匡太公自从儿子上府去考试,尿屎仍旧在床上解决。他去了二十多日,就如去了两年的一般;每日眼泪汪汪,望着门外。那日向他老奶奶说道:“老二去了这么长时间总不回来,不知他可有福气挣着进一个学。这早晚我若死了,就不能看见他在我身边送终!”说着,又哭了。老奶奶劝了一回。忽听门外一片声打的响,一个凶神的人,追着他大儿子打了来,说在集上赶集,占了他摆摊子的窝子。匡大又不服气,红着眼,向那人乱叫。那人把匡大担子夺了下来,那些零零碎碎东西,撒了一地,筐子都踢坏了。匡大要拉他见官,口里说道:“县主老爷现同我家老二相好,我怕你么!我和你一起去见县令老爷!”太公听得,忙叫他进来,吩咐道:“千万不要如此!我是个良善人家,从不曾同人口舌,经官动府。况且占了他摊子,本来就是你不对。托人替他好好说,不要吵闹,不让我省心!”他哪里肯听,气狠狠的,又出去吵闹,吵的邻居都来围着看,也有拉的,也有劝的。正闹着,潘保正走来了,把那人说了几声,那人嘴才软了,保正又道:“匡大哥,你还不把你的东西拾在担子里,拿回家去哩,”匡大一头骂着,一头拾东西。

儒林外史第38回老和尚为人 儒林外史第十七回(1)

  只见大路上两个人,手里拿着红纸帖子,走来问道:“这里有一个姓匡的么?”保正认得是学里门斗,说道:“好了。匡二相公恭喜进了学了。”便道:“匡大哥,快领二位去同你老爹说。”匡大东西才拾完在担子里,挑起担子,领两个门斗来到家。那人也是保正劝回去了。门斗进了门,见匡太公睡在床上,道了恭喜,把报帖升贴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相公匡讳迥,蒙提学御史学道大老爷取中乐清县第一名入泮(入学大礼)。联科及第。本学公报。”太公欢喜,叫老奶奶烧起茶来,把匡大担了里的糖和豆腐干装了两盘,又煮了十来个鸡蛋,请门斗吃着。潘保正又拿了十来个鸡子来贺喜,一总煮了出来,留着潘老爹陪门斗吃饭。饭罢,太公拿出二百文来做报钱,门斗嫌少。太公道:“我乃赤贫之人,又遭了回禄(火灾)。小儿的事,劳二位来,这些须当什么;权为一茶之敬。”潘老爹又说了一番,添了一百文,门斗去了。

  直到四五日后,匡超人送过宗师,才回家来,穿着衣巾,拜见父母。嫂子是因回禄后就住在娘家去了,此时只拜了哥哥。他哥见他中了个相公,比从前更加亲热些。潘保正替他约齐了分子,择个日子庆祝中学,又借在和尚庵里摆酒席。此番不同,共收了二十多吊钱,宰了两个猪和些鸡鸭之类,吃了两三日酒,和尚也来奉承。

儒林外史第38回老和尚为人 儒林外史第十七回(2)

  匡超人同太公商议,不磨豆腐了,把这剩下来的十几吊钱把给他哥;又租了两间屋开个小杂货店,嫂子也接了回来,也不分在两处吃了,每日赚的钱家里盘缠。忙过几日,匡超人又进城去谢知县。知县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礼,留着吃了酒饭,叫他拜做老师。事毕回家,学里那两个门斗又下来到他家说话。他请了潘老爹来陪。门斗说:“学里老爷要传匡相公去见,还要进见之礼。”匡超人恼了道:“我只认得我的老师!他这教官,我去见他做什么?有什么进见之礼!”潘老爹道:“二相公,你不可这样说了。我们县里老爷虽是老师,那是你拜的老师,这是私情。这学里老师是朝廷制下的,专管秀才。你就中了状元,这老师也要认的。怎么不去见?你是个寒士,进见礼薄他们也不好争你,每位封两钱银子去就是了。”当下约定日子,先打发门斗回去。到那日,封了进见礼去见了学师回来,太公又吩咐买个牲醴(祭祀用的牲口和酒)到祖坟上去拜奠。

  那日上坟回来,太公觉得身体不大爽利;从此,病一日重似一日,吃了药也再不得见效,饭食量也渐渐少的不能吃了。匡超人到处求神问卜,凶多吉少,同哥商议,把自己以前那几两本钱拿着用作太公备后事,店里钱照旧不动。当下买了一具棺木,做了许多布衣,合着太公的头做了一顶方巾,预备停当。太公奄奄一息在床,一日昏聩的狠,一日又觉得明白些。那日,太公自己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叫两个儿子都到跟前,吩咐道:“我这病犯得拙了,眼见得望天的日子远,入地的日子近!我一生是个无用的人,一块土也不曾留给你们,两间房子都没有了。第二的侥幸进了一个学,将来读读书,会上进一层也不可知;但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德行是要紧的。我看你在孝悌上用心,极是难得,却又不可因后来日子略过的顺利些,就变得一肚子里的势利见识来,改变了小时的心事。我死之后,你一满了服丧期,就赶紧寻一头亲事,一定要是穷人家的儿女,万不可贪图富贵,攀高结贵。你哥是个混账人,你要到底敬重他,和奉事我的一样才是!”兄弟两个哭着听了,太公瞑目而逝,合家大哭起来。匡超人呼天抢地,一面安排装殓。因房屋褊窄,停放过了头七,将灵柩送在祖茔安葬。满庄的人都来吊孝送丧。两弟兄谢过了客。匡大照常开店。匡超人逢七便去坟上哭奠。

儒林外史第38回老和尚为人 儒林外史第十七回(3)

  那一日,正从坟上奠了回来,天色已黑。刚才到家,潘保正走来向他说道:“二相公,你可知道县里老爷被罢官了?今日朝廷派温州府二太爷来摘了印去了。他是你老师,你也该进城去看看。”匡超人次日换了素服,进城去看。才走进城,哪晓得百姓要留住这好县令,鸣锣罢市,围住了摘印的官,要夺回印信,把城门大白天的关了,闹成一片。匡超人不得进去,只得回来再听消息。第三日,听说省里派下安民的官来了,要捉拿为首闹事的人。又过了三四日,匡超人从坟上回来,潘保正迎着道:“不好了!祸事到了!”匡超人道:“什么祸事?”潘保正道:“到家去和你说。”

当下到了匡家,坐下道:“昨日安民的官下来,百姓散了,上司叫这官密访为头的人,已经拿了几个。衙门里有两个没良心的差人,就把你也密报了,说老爷待你特别好,你一定是带头起哄的人,这是多么冤枉的事!如今上面还要密访。但这事那里定得下?他若访出是实,恐怕就有人下来抓你。依我的意思,你不如在外府去躲避些时。没有官事就罢;若有,我替你维持。”匡超人惊得手慌脚忙,说道:“这是那里晦气!多承老爹相爱,给我报信,只是我现在去哪里好?”潘保正道:“你自己心里想,哪处熟就往那处去。”匡超人道:“我只有杭州熟,却不曾有什么相好的。”潘保正道:“你要往杭州,我写一个字与你带去。我有个房分兄弟,行三,人都叫他潘三爷,现在布政司里充吏。家里就在司门前山上住。你去寻着了他,凡事叫他照应。他是个极慷慨的人,不会错的。”匡超人道:“既是如此,费老爹的心写下书子,我今晚就走才好。”当下潘老爹一头写书,他一面嘱咐哥嫂家里事务,洒泪拜别母亲,拴束行李,藏了书子出门。潘老爹送上大路回去。

儒林外史第38回老和尚为人 儒林外史第十七回(4)

  匡超人背着行李,走了几天旱路,到温州搭船。那日没有便船,只得到饭店将就住一宿。走进饭店,见里面点着灯,先有一个客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前摆了一本书,在那里静静的看。匡超人看那人时,黄瘦面皮,稀稀的几根胡子。那人看书出神,又是个近视眼,不曾见有人进来。匡超人走到跟前,请教了一声“老客”,拱一拱手。那人才立起身还礼。青绢直身,瓦楞帽子,像个生意人模样。两人叙礼坐下。匡超人问道:“客人贵乡尊姓?”那人道:“在下姓景,寒舍就在这五十里外,因有个小店在省城,如今往店里去,因无便船,权在此住一夜。”看见匡超人戴着方巾,知道他是秀才,便道:“先生贵处那里?尊姓台甫?”匡超人道:“小弟贱姓匡,字超人。敝处乐清。也是要住省城,没有便船。”那景客人道:”如此甚好,我们明日一同上船。”各自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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