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你煽动了张笑林，让他出面和日本人合作，你躲到了香港。你现在的局势和当年又有什么不同？”
金桂枝淡淡地笑了笑，抿了一口有些微凉的茶水。
“全仗阿娥你在背后操持……”杜宇生不动声色，话里却在提醒着金桂枝，那不是我杜宇生一个人的主意，你也是同谋。
“是我在操持，你在明里劝说那个头脑简单的街混子，我在枕边吹吹风，他也就给你杜宇生当了炮灰，不但在日占期，日本人保护了你的产业，这日本人倒了，张家的产业也落到了你杜宇生手里，一石二鸟。”
金桂枝用讥屑的眼神看了看杜宇生，杜宇生的脸微微一红，讪讪地说道。
“也不都是我的，不也有你阿娥的一份么……”
金桂枝冷笑一声。
“若没有我的那一份，我一个妇道人家就不会插手你这些烂事了！”
她又幽幽地叹了口气。
“共产党可不是当年的日本人，不是你推出一个张笑林出去就能堵得住的。”
杜宇生微微地点点头，沉默不语，缓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天下将来是谁的，不好说。国民党看着强大无比，实则是空心萝卜，失了民心，只怕是保不住这江山。若是将来姓共的掌了天下，你杜宇生丢的可就不是那些产业，只怕枪毙你十回也不够的。”
杜宇生又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保住了命，你那些钱财、产业才有命来花。还是老办法，若真到了那一天，带着你的钱财逃亡香港才是上策。”
杜宇生一愣，抬起眼皮，看着金桂枝那张肃然的脸。
“我们既然要与他们交易，为何我一定要逃往香港？就不能在上海……”
没得杜宇生说完，金桂枝双眼一瞪，打断了他的话。
“你还做着春秋大梦，想在上海当你的土皇帝？连姓蒋的都容不下你，他们就能容得了你？大公子已经到了上海，他此行上海的目的，你真不清楚么？政府没钱，战事又紧，民贫国穷，唯一的手段就是掠财于商。”
“当今中国之富，在于江浙，江浙之富，在于上海。上海滩富商云集，产业丰富，若想让这些人出血，不容易。若是先从你开刀，只怕那些富商巨贾个个都会就范的！”
杜宇生脸色有些微白，干瘪的嘴唇微微地颤了颤。
“我杜宇生就那么好欺负，说让人开刀就开刀？”
他有些不服气，狠狠地说了一句。
金桂枝轻蔑地一笑，端起茶壶缓缓地给杜宇生的杯子里斟上茶水。
“如果只是欺负你，你应该高兴才是，无非就是个舍财保命。蒋大公子是要拿你杀鸡儆猴，不杀一两个大人物，哪个富商巨贾会真心实意地拿出手里的真金白银来？”
“为何那个姓蒋的娃一定要拿我杜宇生开刀？当那只杀给猴子看的鸡！”
杜宇生有些愠怒，却又不敢在金桂枝面前发作。
金桂枝噗呲笑出声来，轻轻地摇摇头，那支银簪坠着的两个巨大的珍珠晃来晃去。
“你啊，真的只适合闯闯码头，混混街面儿……”
“你杜宇生有钱，有产业，规模不亚于那些富商巨贾。但有一样，你杜宇生永远都不会有！”
“什么东西我不会有？”
“身份！你杜宇生从你踏入江湖的那一天，你的身上就被贴上了黑社会的标签，即使你做了万般产业，也永远不会有人把你当作商人。”
“黑社会，在任何时候都是被打击的对象，而且打击起来顺理成章，深得民心，无人有异议，百姓莫不拍手称快。蒋大公子借打击黑社会的旗号，做了你杜宇生，谁也不会说什么，既获得了实惠，又得了名声，关键是他掌握了话语权，谁是你杜宇生的同党不是你说了算，而是他的一张嘴……”
杜宇生脸色顿时一阵阴沉，即使是个傻瓜也听懂了金桂枝的话。
他不是傻子。
“对你来说，蒋大公子远比方大少爷要凶险得多……”
金桂枝叹了口气，那张略有些扁平的脸上挤出淡淡的冷笑。
“所以，你让我和姓方的做交易……”
“不是让你和姓方的做交易，而是让姓方的搭桥，和延安做个交易。”
杜宇生点点头，眼里却又有些不甘。
“他……，他真有那么大的能耐？”
“方大少爷没有，他爹可不简单啦……”
金桂枝眼神一正，盯着杜宇生，缓缓说道。
“你兄弟杜宇风是什么人物，你比我清楚。他师承方从恩，蒋大公子何等眼界，可为何一定要把方从恩从老家逼到上海来？你当真不清楚那方家老爷子有何能耐？”
杜宇生皱了皱眉头，沉默不语地看着金桂枝。
“这位老爷子绝非凡人，他既在延安有极深的关系和名望，又在承载着南京蒋大公子的厚望，这种能人左右通吃，两边拉拢，有他在，至少你杜宇生的命是丢不了的！”
“可是，可是我那四弟给了下了毒……”
金桂枝冷冷地笑了笑。
“所以，我才定了今晚之约，时间紧迫，要在方老爷子断气之前，把路给你铺好。”
杜宇生脸上一惊，瞪大了双眼，看着金桂枝。
“最先要你的命的人不是方大少爷，不是共产党，而是那马上就要到上海的蒋大公子！要想保住你的命，非方从恩不可。”
“他？还有三天好活的，怎么能保住我的命？”
杜宇生疑惑不解地看着金桂枝。
金桂枝细眼一眯，缓缓说道。
“你还未读懂蒋大公子的用心，他为何一定要请那方老爷子……”
“为何？”
杜宇生急切地问道。
“因为蒋大公子想要方老爷子给他定掠财于商的战略！那种连杜宇风都无法参详透彻的战略！”
“只要方老爷子在他给蒋大公子的战略里为你说上一句话，你现在的命就算保住了，下一步就是如何和方家少爷谈，保住你未来的命……”
杜宇生听得有些迷糊，皱着眉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终究是个混街面儿的……”
金桂枝有些无奈，杜宇生还是一脸茫然。
可是谁又知道，他的心却似明镜儿一般。
傻，装傻，多了一个字，却有着云泥之别！
当年，金桂枝凭自己女生男像，胸有韬略，看准那个只是在法租界当小小巡警的张笑林，知道此人心狠手辣，能在上海滩混个名堂出来，委身于他。
背地里，金桂枝借用小巡警张笑林的名头，暗收门徒，广攀关系。他们开始从偷鸡摸狗，设局骗钱一路做起来，后又凭借财力将张笑林一路买到了总巡长的位置。
张的背后都是金桂枝在操控，张虽落了名声，却丢了性命。
杜宇生从二十四岁随街面的师傅就入了金桂枝创建的虹帮，什么样的世面他都是见过的，当然也见了不少金桂枝的手段和张笑林的凶残。
如果说杜宇生一辈子最悔恨的事情，莫过于当年头脑一热，听从了张笑林的命令，将一个人杀害，装入麻袋丢进了黄浦江。
那个人的命一直都是悬在头顶的那柄剑，那柄随时可以掉下来砍掉他脑袋的剑。
自那以后，杜宇生突然变得异常低调，整个人似乎变得格外的傻乎，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世道出头的那只鸟绝对是死得最快的。
那件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无法释怀，现在自己遇到这种局面，唯一可以推出来摆在前面挡子弹的，只有这位虹帮赫赫有名的创始大亨金桂枝了。
不，她应该是汉奸张笑林的六姨太。
杜宇生的心里暗暗一笑，脸上却依旧那副无奈、阴沉的模样。
“你知道方从恩关在什么地方？”金桂枝见杜宇生沉默不语，只得开口问道。
杜宇生点点头。
“在那艘船上，一直在黄浦江面上……”
金桂枝微微地点点头。
“蒋大公子精明过头了，以为船行江上，行踪不定，无人能上，更是无人能下，万无一失。我猜想，你杜宇生一定是安排了几艘渔船，假装捕鱼，相互交叉跟踪那艘船吧……”
金桂枝狡黠地笑了笑，看着杜宇生那张脸。
杜宇生的脸微微一红，讪讪地回答道。
“还是阿娥了解我，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给自己留一手。那方从恩可是用了我兄弟一条命给换来的，就这么白白的给了蒋大公子，这种买卖我杜宇生从未做过，更何况是在这大上海！”
“只是，我实在想不通，方从恩只有短短三天时间可活，方家少爷怎么和我做生意，难道就把他爹的尸体给他，不但消了他和我旧怨，还能保我未来不死？”
杜宇生莫不担忧地问了一句。
金桂枝鄙夷地瞥了一眼杜宇生，冷冷地说道。
“过去三十年，有你那个残疾的弟弟；不知道未来三十年，你还靠谁去……”
杜宇生脸一红，看着金桂枝那张圆脸，带着丝谄媚笑了。
“这不还有阿娥你么……”
金桂枝翻了翻白眼，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个局要设得很精妙，精妙之处在于两点：一，一定要让方从恩相信你，为你在蒋家大公子面前说上话。二，一定要等方从恩献计大公子以后，你要全力去营救方从恩，绝对不能有半点含糊！”
杜宇生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又弱弱地问道。
“这……，这是什么道理？”
“只有等方从恩把你从蒋大公子的刀下解脱出来以后，你就全力配合方家少爷去营救方老爷子，一定要让方家父子相信你是真心营救，至于老爷子救回来毒发身亡，就与你无关。”
“若是方家老爷不死，你杜宇生至少在未来共产党的天下死不了，即使是他死了，只要方家少爷还活着，也一定会手下留情。”
杜宇生恍然大悟，顿时向金桂枝投去钦佩的目光。
“可是，杜宇眉杀了秋月枫，方家少爷找上门来，你也是知道的，他是来找我寻仇的，他又怎么会护我周全？”
杜宇生还是把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
金桂枝冷冷一哼，看了看杜宇生。
“杜宇眉死了没有？”
杜宇生点点头。
“那不就完了，一个死了的人，怎么开口说话？死无对证，不是你杜宇生一向做事的风格么？”
杜宇生还是有些不解，微张着嘴巴，默不作声地看着金桂枝。
“杜宇眉去医院，是不是你杜宇生授的意呢？”
金桂枝皱了皱眉头，心里对杜宇生似乎有些不耐烦。
杜宇生微微地点点头，却见金桂枝双眼一瞪，顿时又醒悟过来，连忙摇了摇头。
“你那亲妹妹一直和日本人有联络，难道她就不会得到日本人的指示吗？”
杜宇生眼神一惊，好一招移花接木。
“只怕方家少爷不会轻易相信吧……”
“你啊……”
金桂枝伸出短粗的手指，指了指杜宇生，叹了口气。
“那金裁缝不是日本人么？你和你兄弟杜宇风都知道，他现在换了个中国人的身份，居然去了南京，进了教育委员会。而方家少爷又对他知根知底，难道金裁缝就不能派杜宇眉去灭方家少爷的口？”
杜宇风恍然大悟，原来这个谎居然可以这么去圆，虽说杜宇眉是得了自己的命令前去了结方城夫妇，现在人已经死了，那就让妹妹去背最后的黑锅吧。
一个亲兄弟的可以出卖，甚至暗杀的人，又怎么会在意自己死去的亲妹妹呢。
“还是阿娥想得周到，杜宇生这后半辈子就都靠阿娥你了……”
杜宇生由衷地佩服面前坐着的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心里也涌起一丝的不安，总觉得这个女人不会这么简单，她完全有能力掌控所有，为何一定要躲在男人的身后。
张笑林风光无限的时候，她在背后操纵着台前的张笑林。现在张笑林死了，她会不会也在背后牵着自己的鼻子走呢？
杜宇生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对这个女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哪有那么多的温情脉脉。
金桂枝缓缓站起身来，从书桌后面走到杜宇生跟前，弯下粗圆的腰，在杜宇生耳边轻声说道。
“你不用在心里嘀咕，我们只是互相利用而已……”
“利用？阿娥，你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意思，我利用你什么……”
杜宇生一脸通红，抬起脸来，看着金桂枝那张阴沉得可怕的脸。
金桂枝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杜宇生的肩膀。
“等你过了这一关，你就知道了。记住了，今晚七点，你一个人来此处，和方家少爷喝上两杯，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知道的一切，除了杜宇眉受了你的命去杀他！”
说完，金桂枝晃动着浑圆的臀部向门外走去，可是刚到门口，她却停了下来，转过头来问呆坐在椅子上的杜宇生。
“听说你一早就搬进了张家公馆去了？”
杜宇生回过头来，一脸惊愕，点点头。
“大公子说把那宅子赏给了我……”
金桂枝嘴角微微一抽，冷冷一笑。
“那是他给你挖的坟……”
说完，金桂枝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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