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的散文:散文不落锁的村庄(1)

小时候,尤其是在读了点书颇为自以为是之后,我总认为老家的乡亲们虚伪好面子。不信你看: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个光鲜的大门,卡住大门的墙定是砖墙,视线稍移,砖墙在几步之后戛然而止变成了土墙,土墙之下堆积着人畜粪便的沤土堆。

这还不算完,开门进院,放眼看去,一排灰白色土房皱皱巴巴地立在当前,土房的门是古旧的双扇木板门,如从外面锁,锁只是一个短短的铁链,套在门楣上的环中,上面挂着铁将军或仅有一根铁棍别住。如从里面锁,锁具更加老旧,一根门栓而已。在武侠电视剧流行的年代,我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用小刀由硕大的门缝插入,真的可以把门栓拨开。

那会庄户人家收入微薄,地里刨食的人们一年到头能攒下的钱仅够安个大门。平日里抠抠索索的乡亲们,唯有在安大门时无比大方。有的人家孩子结婚,家用电器啥都没有,但一个漂亮的大门是大家伙不约而同的标配。穿着洗得发白的老式中山装、叼着烟锅子的父亲,站在为子女准备的新家的大门前,看着看着便泪流满面,好似只要有了门,这家就算成了,业就算立了,自己对子女一辈子的责任就算交代了一多半了。

谁家立了新大门在村子里是大事,会引来乡亲们的围观。围观者自是要夸赞的,夸赞的言语从未改变,无非是“你家的门真好看”、“这门,气派!”之类的质朴之言。

人前夸人后贬,许多人一转身,笑容似流星坠落,小声地嘀咕:“家里穷得连个自行车都没有,安这么好的门有个屁用。”说归说,贬归贬,轮到自己只会安个比这还好看的门,完全不考虑自家有没有自行车。富人比儒雅,穷人比脸面,老古人说烂了的话。

一个人的村庄的散文:散文不落锁的村庄(2)

村里人有了新大门,却从未想过要锁它。大门的关闭是在左扇上缠绕个钩子,用钩子勾住右扇即可。有人来家,自己摘掉钩子进院,到了屋门前方可知道主人在不在。在,进屋,不在,转身离去,走时把钩子挂好。没办法,院子太大,又没有门铃,如此省事方便。

其实,主人不在时你也能进到家中。大多数人家,屋门是不锁的,把别着的铁棍拿下,门不用推自己会吱吱呀呀的开启,有的人家锁屋门和没锁一样,为啥?钥匙就放在门槛下或在门头上隔着,更有那调皮的人家,在门上钉个钉子,钥匙挂上,阳光一照,明晃晃的。先贤们笔下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世界,在我们村早已达成了表面的实现。

要是有外人来偷东西怎么办?偷吧,家里值钱的家具是炕、矮柜,炕是没戏了,矮柜少了六个人都抬不动;钱是没有的,大钱存进了信用社,小钱在身上揣着,你能从家里搜出一分来,算送你的;牲畜们,牛羊在草滩里放着,至于鸡猪之流,随便拿,村里来了陌生人,老人、孩子、狗都若隐若现地跟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你聊天探底,能拿出村子算你赢。

村子不落锁是有传统的。我们这里的人家祖上全是由山西迁移而来的走东口人群,当初的人们走东口,一个铺盖卷一口山西话,走到哪都饿不着。口外的山西人极重乡情,你路过村庄,想吃口饭,自有那生活好的人家管饱,想喝口水,随便进一户,热乎水管够,想留下来,人们介绍你去当长工。

当时村子的规模小,一个村子几户人家,碰巧赶上都没人的情况,没事,自己开门进屋,吃的、喝的,只要有,自己做了吃。走的时候有钱的留点钱,有粮的放点粮,什么的都没有的,出门后在门下放根树枝木棍,表示有人来过,主人回来一看便知所以。

我个人猜测,这可能是村里老人们重视大门的原因。有了好的大门,过往的人会想:这家人过得不错,吃一口喝一口没关系。“过得不错”是对离了家、在外扎根之人最好的评价,虽不能衣锦还乡,却能填补心中的苦楚,山西老家,终究是没了,坝上新家,老子扎根了,人不息,天不绝。

靠着老乡们的帮衬,靠着人们之间对乡情的认同,一代代的山西人,留在坝上的,去内蒙的前仆后继,草滩上踩出了路,草原上升起了炊烟,草甸子里开垦出良田。

一个人的村庄的散文:散文不落锁的村庄(3)

规矩是从众心理的体现。祖辈们不落锁的习惯,到了后代这里没人想去改变,或者说,没人敢去改变。全村都不锁门,你锁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就来了:他家是发了横财了吧?他家婆娘偷汉子了吧?他家……

本以为村子不落锁会一直保持下去,没想到一朝之间发生了变化。我有个本家的侄子,比我小不了几岁,特别闹腾。在他到了能翻墙的岁数时,村子遭了殃。这熊孩子,今天进这家拿几个苹果,明天去那家偷几颗鸡蛋,若是一点吃食人们还不在意,重要的是他吃了苹果鸡蛋后要“祸害”,苹果吃不完,一个上面咬一口,鸡蛋兜里装不下,其余的全部砸碎。

刚开始,村里人在我哥嫂赔礼赔钱陪打扫得低三下四时,还能笑着说:“孩子淘点没事,好好管教。”后来我那小侄子被父母打得不敢闹了,村里人反而开始上锁。一户上锁,全村上锁,一时间,曾经不落锁的村子屋门上挂满了铁将军,随意放置的钥匙系在了腰间。

屋门对孩子们没有威胁,门缝太大,努努力能挤进去。玩累了,玩渴了,找就近的人家钻进去在大瓮里舀一瓢水灌下肚,抓一把胡麻籽当零食,拿几颗土豆去地里烧,别人家的东西,哪怕是一瓢水也比自家的香。

可惜没多久,大人们告诫孩子,人家家门上了锁,再进屋喝水吃东西就是偷了,想吃想喝回自家,多走几步路累不死你。

村子落锁之后,那些干不动活在家待着的老人们可高兴了。小孩子们平时不来,这下想喝水吃东西没处去,又懒得回家,时不时地来老人家里讨水喝。老人们喜欢孩子,小卖部里买点糖果,孩子们能多留一会儿,能静下心听老人们说说古,帮着他们打发干不了活的岁月。

或许是乡亲们下意识地在旧习俗和新习惯间找个平衡点,又或许是所有人对不落锁的年月有些怀念,屋门上锁后,院门依旧不上锁,直至现在。

一个人的村庄的散文:散文不落锁的村庄(4)

如今,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亲人的离开、离世让我面对老家不知所措,没了根底。每次回去,看着随处倒塌的院墙,看着斑驳的大门,看着屋门上锈迹斑驳的锁头,我心下凄然,仿佛人去村空的老家上了一把大锁,把我温暖的回忆和凄凉的现状隔离开来。我找不到那把开锁的钥匙,尽力地去寻找那把开锁的钥匙,找到找不到,无关紧要,毕竟,锁是冰冷之物,打开了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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