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品质(巴尔扎克的眼睛)(1)

吴亮

以一位外国作家名字命名我的私人回忆录之一章,看似殊为冒险,何况还是一位被公认为粗鄙,过时,累赘,只有恩格斯因其详尽经济细节描写而给予高度评价的法国书记官,流水账记账员。巴尔扎克,他对我的影响之巨,连我自己都备感惊异。但我必须说出其中的奥秘,巴尔扎克与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这一切慢慢清晰了,越来越清晰,非凡的大脑,不可思议的海马回,造物主和达尔文的共同杰作,我终于看到你的升起,横亘在我面前——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七十年代的上海,狂暴,停滞,凋敝,灰暗,朴素,拥挤的上海,依然矗立异域风致,残存往日庄重,偶现没落遗韵的上海,曾被巴尔扎克之眼照亮并展现给我的旧日之上海,消逝之上海,因定格在记忆胶片中而永恒之上海,你再度浮现了。

现在,先允许我回过神来,点一支烟,然后,开始述说我与巴尔扎克的故事:他最初怎样影响我、吸引我,他充沛的能量,他拿破仑式的野心,他对一个城市世界的文字筑造,他由真实与虚构交织而成的传奇生涯;而他的眼睛,又如何教会我观察我的生活,阅览我周围的房子和街道,沉醉于我常常游荡在它腹地的上海。

我读的第一本巴尔扎克小说是《钢巴拉》,父亲的藏书之一,很薄,不显眼的小册子,里面一共有三个(也许两个?)短篇。《钢巴拉》中的如下场景记忆历历在目:一个百无聊赖的纨袴子弟、男爵之类的,在巴黎大街上钉梢一个时髦女人,结果尾随到一幢很眼熟的公寓门口,才发现这女人就是自己的太太——多年后读欧·亨利的小说似曾相识,便想起《钢巴拉》——此外,这本小说虽篇幅短,却配有插图,男爵圆筒礼帽,手杖,燕尾服;夫人背影婀娜,裙装,纤腰肥臀。铜版画,或者钢笔画,当时不太会分辨。

这本《钢巴拉》对我影响极深,当然不会因为它的插图,而是因为它教唆了我——是的,教唆。我一度为此踌躇,要不要坦诚说出某些年轻时代的隐秘。确实,我并非是一个理性之人,那不真实,我也不希望我是一个理性之人,更不要说伪装成一个理性之人了。不错,我读马克思很早,比读巴尔扎克都早,但那又如何?也许,要不是政治险恶,要是我出生并成长在一个宪政国度,我可能会对政治发生兴趣;但是很幸运,我没有出生在那儿,我出生在这儿,我对政治失去了兴趣,因为在这里从事政治的人,他们的头脑与心肝,看来和我有非常大的区别。好吧,我后退一大步,只做旁观者,我读马克思仅为了当时我相信,马克思能教我正确地推理、怀疑、独立思考,寻找自己的结论。我永远不敢参与此地的政治,我不想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

那么巴尔扎克呢,他又教会了我什么?

《钢巴拉》教会了我发现生活,发现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有那么多诱人之物——女人,陌生的女人,那些你不知道其来历,不知道其出身,不知道其住处的女人,和我一样,她们出没于同一座城市,我居然视而不见,视而不见!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八岁,发育尚未最后完成。重体力劳动消耗大,缺乏足够的动物蛋白供我摄入缺乏足够的睡眠,尽管如此,我依然时时意识到一股热流在体内涌动。我已清楚地知道,我在渴望危险而迷人的异性,我的渴望只能局限在幻想之中。按照当时的标准,我远未到可以谈情说爱的年龄,我也从未在我身边发现可以让我迷恋的女人。我大致明白爱情是什么,也模模糊糊明白性是什么,要知道,性是一种多么强大的力量,它不需要从外部用文字启蒙,因为它直接来自体内的呼唤。那时候,我已觉醒的性幻想并不能够从那些遥远的有关两性之爱的文学中获得满足,恰恰相反,爱情文字给予我的想象多半是心灵性的而非肉体性的,而《钢巴拉》对我开启了一个怦然心动的发现:性幻想的对象到处存在,她们活生生地与我同在,同在于彼此能够天天相遇,天天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城市之中!

这是一个危险的,同时又是一个令我感到生活变得有点儿意思的发现——说它危险,用现在的话来说,当年的专政机器对年轻人在性行为方面的罪错,采取了极为严峻的惩罚与镇压手段,却比较容忍成年人在婚外的性行为。那天我躲在家里,好像危险将从天而降,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处死,因言论而被处死,教唆,不就是一种言论罪吗?我不寒而栗,在那个阴郁的下午我真是那么想的。

好在还有巴尔扎克!他的《钢巴拉》教唆了我尝试另一种无害的性幻想方式,即在大街上,偶发性地尾随那些令你感兴趣的女人。是啊,你尝试了,而且许多次,只要你不对人说就不会为人所知……

某个初夏的下午,你意外地在西藏路工人文化宫旁边发现了她,她衣着得体,白短衣,绛红泡泡纱裙子,三十五六岁光景,很容易在灰色人群中将她分辨出来;

你隔着许多人,与她保持七八步的距离,她斜穿武胜路,你牢牢跟着她,时快时慢;

她又过金陵路了,你欣赏她的背影和步履,她进了一家布店,你就装作等人一般在店门口守候,然后她出来了;

她朝你看了一眼,你也看她,你们的目光交会了;

你估计,她肯定记住你的脸了,你如再跟着她,她就会意识到你是在跟踪她……那时候,你的这种行为叫做“钉梢”,一种令某些年轻姑娘害怕的陌生男人的“流氓行为”,却未必会使成熟的女人害怕,有时她不仅不害怕,她还对你微笑,只要她觉得你没有对她产生威胁,或者以为你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罢了……

你发现没有问题,你继续尾随她,直到她走进一条僻静的马路,你都没注意这就是你平日很熟悉的南昌路,南昌路行人稀少树荫浓密,光线暗了,变得沉郁,但只要她回头,她依然会立即发现你,你离她才五六步的间距,你都能闻到她的气息;

但她没有回头,她的步态美妙极了,她的腰臀摆动得直让你心跳,你判断,她是在往家走,她的家就在附近,那么,在西藏路工人文化宫遇到她之前,她又在哪里呢?这一切都是谜,当然如果你知道了这一切,也许你就不再对她感兴趣了,不过也未必!谁知道呢……

现在她拐进了一条弄堂,人民坊,是的,你的几个中学同学就住在人民坊,会不会,她说不定是你某位同学的姐姐甚至母亲?你突然清醒了许多,你醒了,你想起了《钢巴拉》里的那位男爵夫人,在那幅小小的铜版插图中,那位男爵夫人的屁股太肥硕,你当时还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装有鲸鱼骨的裙撑所致;

而你前面的那个女人,则更有一种可以用眼睛触摸的肉体质感,她的肩胛,腰椎在薄薄的涤棉白衬衫里面微微起伏呢,牵动那透出清晰轮廓的胸罩带……她是谁?你停下脚步,你怕撞见你的同学,或者,你还怕别的什么,毕竟,你是在“钉梢”啊,你刚迟疑,一秒钟,她就在你前面一条分岔的支弄拐角消失了。

你怔怔地站在原地,那个背影印在你的虹膜里,你的冒险之旅结束了,你感到有点腿酸,你将回家去,你不会在你的日记里记录这件事的经过,因为你从来不写日记,这是你父亲的教诲。

然而你万没有想到,你在将近四十年之后,竟然清晰地记下这件渺小而荒唐的小事,一件貌似毫无价值,却又意义深远的小事——它联系着一个极为严酷极为残暴的时代,也维护着一个极为私人极为温暖的记忆:巴尔扎克,他的一篇无足轻重的小说,居然在他死了一百二十年之后,以汉语的形式播撒到了封闭的红色中国,又在某个偶然的日子里影响了一个胆怯而敏感的年轻人,在完全不同于法国大革命的另类动乱时代,他鼓励了你,唤起了你,而不论这两个国家的距离有多远,区别有多大。

此刻想起来,我对巴尔扎克的记忆绝大部分源于七十年代。从此之后,我的文学阅读走向另一个方向,注意力基本集中到了现代主义文学——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虽然“现代主义文学”的名号如今也许早已过时,就像巴尔扎克在八十年代曾被宣布过时——那个时期,我急于同七十年代告别,拼命吸取新知识了解新潮流,何曾敝帚自珍将七十年代的贫瘠经验与徒劳思考当回事。不过,巴尔扎克的幽灵在那个新潮迭出的八十年代并没有真正离我远去,表面上,虽然他几乎没有在观点上影响我当时持有的批评尺度,不过,巴尔扎克的眼睛,即彻底浸淫于大都市,遍布于每一个毛孔的感受力,从七十年代起就渗入了我的骨髓——只是那时候,我更多偏重于文本阅读,以文本解释文本,迷恋新学与观念;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在中国不适用,中国不可能有直接的现实主义;而巴尔扎克的肉体性,强悍本能与充沛力量,对现实的激情,在那个热中文本颠覆和语言更新的几年里,一度被我暂时遗忘。我不知道巴尔扎克的幽灵何时将在我体内苏醒,并掀起波澜。

就像《钢巴拉》教会了我恍然发现大街上的陌生女人,《高老头》、《贝姨》以及遍布巴尔扎克几乎所有小说的“物质化描写”,以一种“命名”加“巡视”的并行方式教会了我如何观看我周围的一切,以惊奇的目光,重新打量我所居住之街区的混杂结构和琐碎细节,在那个死气沉沉的七十年代中期——在上海,平时街头表面看去仿佛总是一片死寂,但在这座城市的腹地、基层、内脏、小组、楼宇、陌巷、邻里、面具后、亲情间、内心深处,动物本性,一切能量无时无刻不在积蓄,在耗散,战斗与争夺此起彼伏,从来就未曾停止。旧资产阶级已被彻底消灭,那就继续制造新的资产阶级作为继续革命的目标;但所有的真正战斗与争夺,事实上发生在只剩一个阶级的动物世界内部,即发生在人民内部永无止境的权力之战——那个死气沉沉的七十年代中期,上海有点像巴尔扎克笔下的外省场景,战斗在远方;高高在上的权力中心经常传来一些谣言,宫闱内幕,人们窃窃私语;政治迷雾底下,芸芸众生则为蝇头小利而战,庸俗,倾轧,揭发,挑拨,也有邪恶者披着政治的外衣,打击他的利益对手,诬告,密谋,陷害,就像大仲马《基督山恩仇记》中邓格拉司为占有美茜蒂丝不惜假借爱国者最爱使用的崇高政治理由,以密告的形式干掉他的情人邓蒂斯。

他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围绕着金钱转,斤斤计较,挥霍无度,吝啬冷酷,贪婪嫉妒,阴谋诡计,巧取豪夺,阿谀奉承……巴尔扎克的忧虑是人性毁于贪婪无度,而我的现实则呈现另一个反方向:消灭剥削消灭私有制直至消灭货币,人性将被拯救,进入全面被奉献的赤贫状态。

时光荏苒,三十多年过去了,一个据称早已变为历史古迹的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巴黎,是否已经真的死去?如今去巴黎的游客,谁还会按照巴尔扎克的描述去寻找伏盖公寓呢?三十多年前,我依循巴尔扎克的示意图,无数次,在一座狂热渐渐消退的、凋敝的、曾经被称之为东方巴黎的城市里游荡;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波德莱尔,我直接在巴尔扎克那里发现了现代性,并对照式地发现了我身边这座现代城市的倒退与衰败。

我当然不至于按图索骥,用巴尔扎克的小说场景来衡量现实,我还不会这么傻,但巴尔扎克提醒了我,那些旧时代的物证,那些被私藏起来,被街头焚毁,被丢弃于垃圾箱,被展览示众,那些总是能在自己家里或同学家里发现的另一个时代的日常器物、服饰、书籍与照片,一再告诉我曾有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城市生活方式,它切切实实地在此地、在上海存在过。正是巴尔扎克那双敏锐、刻薄甚至庸俗的眼睛,驱使并教会了我乐此不疲地观察生活,观察上海。

我慢慢意识到,这座城市之内埋藏了许许多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它们刻写在每一块墙壁上的砖头里,隐藏在每一扇紧紧关闭的窗子背后,在破败荒废的私人花园,拥挤不堪的大公寓,杂乱的贫民窟,戒备森严的档案馆,还有无数的小阁楼,阴暗的地下室,一切遗留物与残存物,依稀可辨的蛛丝马迹,所有被扼杀的生命与萌芽——我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上海会不会出现另一个巴尔扎克,也许,他此刻正躲在茫茫人群中,也许,他永远不会诞生在此地。

(本文选自吴亮《我的罗陀斯:上海七十年代》,原题《巴尔扎克之眼》,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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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亮《朝霞》试读 | 陈丹青、金宇澄、黄子平、格非力荐

吴亮、陈丹青、格非对谈《朝霞》:少年与天光 | 活动预告

巴尔扎克品质(巴尔扎克的眼睛)(2)

吴亮长篇小说《朝霞》已出版

陈丹青、金宇澄、黄子平、格非力荐

一部测量你视野宽度的小说!

一部评论家中的评论家

写给作家中的作家的长篇小说!

它的丰沛能量,打开任何一页就汩汨流淌!

《朝霞》给我们留下相当松散的线头:有些会让好高骛远心有灵犀者攀越宏伟的意图,有些则是永远解不开的结和断头,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是一个个意义的坟墓;有些地方留下蛛丝马迹,是一种有意味的讲述,有些则踏雪无痕,我们只能将秘密代入沉默。

——评论家 程德培

《朝霞》是鬼神之作。吴亮用文字撕开了这座城市的屋顶,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异样的六七十年代的上海。

——《晚霞消失的时候》作者 礼平

《朝霞》是典型的六七十年代的文艺青年的自画像,他们身上有浪漫主义、有英雄情结、有救世情怀,还有略带颓废色彩的理想主义。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张柠

《朝霞》里有吴亮失落的青春生命,也有他一生的困惑和难题。他一边回忆,一边质疑和评判回忆。

——同济大学中文系教授 张闳

这是五四新文学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小说文本。这是一个长于此生的回忆。

——作家 路内

《朝霞》从精神生产的角度恢复了城市小说思辨的活力。

——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张屏锦

吴亮试图接续先锋主题用“怎么写”推动“写什么”。吴亮身上既有那一代知识分子共同的使命感也有着对他们的深切反思。《朝霞》不是伤痕小说也不是成长小说而是“回顾式”的历史考古。它以标记发声位置的狂欢制造了如星空般巨大的反思平台,却拒绝给出任何指示性答案。

——苏州大学教授 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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