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达各地题字(卞毓方海读言恭达)(1)

又到了晚读的时候。

地点,照例是舱房阳台。阳台虽小,仅两三平米,勉强搁两椅一桌而已,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春是加勒比海热带的孟春,花是游轮激起的哗哗浪花,海面有清风,星空有朗月,值此良辰美景,正好拿它作书房。

今晚读的是言恭达先生的《抱云堂艺思录》。出发前数日,收到此书,略翻一翻,觉得颇能补己学养之不足,就顺手塞进了行李箱。

言先生是艺术家,主攻书画印。当代是权钱跳舞或作怪的时代,诞生了呈几何级数增长的艺术家,我有幸见识过数位,我是艺术的乡巴佬,通常不会评价他们的优劣。一是藏拙,看不明白;二,也实在不想捞过界,在我看来,坊间的书画评论,多半大言炎炎,古色古香,铿铿激昂,神乎其神,似乎满肚子学问,考实际,都是同质化的,就是说,把给甲戴的冠冕,换到乙的头上,也一样适合。我坚守本位,我的着眼点在人,在人与人之间的万有引力,艺术的高下,离不开人的质量。

我看人,首先看他们的气。气这玩意很玄,易被当作旁门左道。那么就说看文吧,我首先看标题,标题就是文章的气。进而说看一本书吧,我着重看它的思想,思想就是书的气。再进而说到言先生的这本书,内容为艺思,体例为断想,没有目录,但有前言,题为“我说抱云堂”,开门见山,开宗明义,这就是言先生的气。

言先生自述从艺半个世纪,最先自题自刻书斋名为“寒斋”。那时他尚未出道,喻车胤之囊萤、孙康之映雪,取其清贫恬淡、秉志磨砺之意。后来,人到中年,积学初展,遇名师沙曼翁,怜其才,题赠“清风明月之庐”。言先生释之“句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自警自策胸中务去俗气,笔下乃得真逸也。”按,前引“如将白云,清风与归”,语出司空氏二十一品“超诣”篇,其间并无明月,沙曼翁赠之,或许是从第五品“高古”篇“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化之,亦未可知。然言先生喜欢“超诣”胜过“高古”,也是孺子可教也。又后,进入天命之年,功业有成,艺术大进,迁入高轩华屋,自诩为“抱云堂”,延接《二十四诗品》中“超诣”之深层意境。这下实至名归、名正言顺了。如司空氏之隽语:“匪神之灵,匪几之微。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言先生自叙:常有友人问及“抱云堂”之说,曰:“云乃大气,何以得抱焉?”我笑答道:“此昔日‘清风’,今日‘白云’皆超妙者,清风将白云而与归更超妙矣。归者,归太空也。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岂不更超诣乎?“抱云”之意,追求更高意境与品位。古人推“超诣”为第一等。“超诣”较“自然”更进一层。“自然”只在本位,而“超诣”则意味无穷,更含绵邈于“自然”之外。

抱云揽月,乃仙家之气象。月既可揽,云当可抱。言先生自谓:“我恋古,但不守旧;我天天与古人对话,但又时时吸收时代的新鲜空气。清逸、蕴藉、浑朴、平和、简静是我五十年来砚边探索的艺术风格。”

清逸,清新俊逸。如谢榛(明)《四溟诗话》“清逸如九皋之鸣鹤”;如杜甫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如东坡《赤壁赋》“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蕴藉,含而不露。书法就是一根接一根的线条,简单之至,在毛笔为王的时代,凡识文断字的都能耍。你心头藏着的丘壑,血管流动的情思,腕底具备的功力,都会在毫端毕现。常有胸无点墨者整天傻练,以为功到自然成,殊不知诗在工夫外,书法也在工夫外,文化修养是第一位的。近日,言先生曾有一阕《满庭芳己亥初日牛首踏雪》示我:“一段香飞,三分白逐,旖旎烟袅梅魂。素虬垂袖,劳燕蹴柴门。安得貔貅百万,破空净,玉簟琼囤。凝眸处,苍穹著色,高阁紫云吞。方暾。钟磬杳,巍峨佛殿,正律恒存。诵瑶章经典,启智寻根。曩昔兴衰若梦,苍生系,忧乐凉温。镌新谱,沧桑禹甸,青史百年论。”这就是作者的内含,更是书法的内涵。

浑朴,浑厚朴实。既要清逸,要蕴藉,又要浑,又要朴,要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很难。大抵浑金璞玉,还在大荒山无稽崖偃卧着,一入红尘,就难免沾染腥气俗气霾气。言公以浑朴为艺术追求,着实可敬可佩!

平和,这是心平气和的境地。少年要拏云,老年要抱云,从前不宜做,或做不到,现在应该做,努力做。我见过若干“名家”,七老八十了,还在计较着老子天下第几,肝火一触就像火山爆发。这都是叫名利害的,不要到市场去找治疗方案,去问问中医就得了。

简静,简约沉静。这是继前四项一路走下来的,即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道至简。

难矣哉!上述五项,以一为目标,就很可观、可贵,言先生五箭齐发,是拿定了主意要向“超诣”看齐。

言先生又讲“对于书画印,我的美学思想是追求‘清、拙、厚、大’。”此四条,与前五项,字面有别,其实内蕴差不多,属于殊途同归,万变不离其宗。

除了艺术修养,言先生还兼具组织才干、活动能力、文学天赋、演讲本领,是以,地位、名誉、财富之类,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我认识言先生,已有十多年,从未给他写过文章(有过一篇共同署名的,其实是合署者所作)。我自认,我的心境还不够清,不够淳,不配给他作文。那些年,我为了履行对恩师季羡林先生生前的承诺,筹划给老人家搞一个基金会,碰上了左一道右一道的“鬼打墙”,焉能静守君子之道?焉能忧道不忧贫?现在好了,季承一去,一了百了。卸去“千斤闸”,收回重心,立住脚跟,不用再看他人的脸色。年前,我准备出版《大器行天下——季羡林的前尘后影》,这“大器行天下”五字,想来想去,请言公题最合适。我著文,不仅看当前,还要考虑五十年之后,这是我一贯的准则(也有少量应景违心之言,将来一概淘汰)。我相信,言先生的书法五十年后依然会为拙作增色。

有一就有二,今年,拟出《北大与时间之外》,复请言先生再书“煌煌上庠”四字。言先生的五大追求四大准则,在这两幅拉页中得到形神兼备的体现。

也是年前,言先生这本《抱云堂艺思录》行将付梓,出版社为营销计,让言先生找一帮熟人写推荐语,我也忝列其中。我写的是:

书,挥洒的是文;文,激射的是气;气分百等,言先生独得“温恭直谅、大雅闳达”。此八字也,字字为人间极品。古人云“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我赠言公:“取法乎上,更得其上。”

这末了八字是我对成语的翻新。“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断绝了向上的路,我要把它打通。

书出来,送我一本。看到封底我对言公的期许,被删去了——足见他的把持、谨慎。

我写是我的真情。

他删是他的自律。

字可以删,艺术却必须朝这方向迈进。我认为,言先生现在什么都不缺——该有的,他都有了;而且,正渐入挥抉风云、咳唾珠玉之境,万方瞩目,毫厘点滴都会被放大,这是人生的最佳景观,也是艺术的拉锯拔河状态——唯一要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的,就是我赠送他的八个字。

己亥年春书于加勒比海游轮

言恭达各地题字(卞毓方海读言恭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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