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伯韩
从前听说孙行者有七十二变，到底变化的数目是不是七十二，并不重要。总而言之，从这句话可以晓得他的变化不测罢了。我现在说民族主义的七十二变，也不过是这个意思。不过有一点要交代的，就是孙行者的变化是外貌，民族主义的变化却是内容，至于外貌（名目），尽管变来变去，相差是不多的。
话要说分明，再说我这里的“民族主义”这个名词，乃是广义的。从十九世纪德、意诸国的民族统一运动到二十世纪东方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运动，固然包括在内，就是近世各强国所标榜的大日耳曼主义、大斯拉夫主义之类，也不妨看作民族主义的一个范畴。读者切不要误会这里说的与三民主义的民族主义范围相等，因为三民主义的民族主义是被压迫民族解放运动的指南针，不能和旁的所谓民族主义混淆起来的。
我们中国有一班所谓国家主义者，他们讲起道理来，引经据典，都是十九世纪的欧洲各国民族运动，什么俾斯麦，什么玛志尼，常常挂在他们的口齿上，他们的“国家主义”这个词儿，写起英文来，恰好也和“民族主义”一样，是Nationalism，所以他们的道理，弄到鱼目混珠的地步，不是无缘无故的。因此，我就把他们所宣传的福音，恭维成“古典的民族主义”。
古典的民族主义，是纯然上等人的民族主义。当资本主义刚刚抬起头来的时候，唯一的急务就是铲除封建割据的障碍，统一国内的市场，而那种助长封建割据、妨害民族统一的外力，也是必加驱除的。那时候下层民众的能力，还不能领导这种运动，所以历史的任务，要通过自上而下的运动来完成。
那时候资本主义没有突破国内市场，自然不会流行帝国主义式的大民族主义（即大日耳曼主义之类），另一方面也没有反帝国主义的民族解放主义产生，而流行着的民族主义，便是国家主义。
国家主义，在一国资本主义抵抗外国经济势力侵入本国市场的时候，是一块很好的挡箭牌。所谓国民经济学理论指导下的保护政策，便是国家主义的具体化。到了资本主义突破国内市场，向海外扩张殖民地经营的时候，国家主义又加了一层“大民族主义”的涂饰，它的作用，无非是帝国主义驱使国内民众当鹰犬的一种符箓和制止国内民众反抗情绪的一顶金箍帽罢了。当今最出风头的德国领袖希特勒，就是善于玩这一套把戏的，他天天夸德意志民族的高尚，形容别的民族卑鄙下流，无非是故意把民族的偏见种入每个德国人心里，以便由他利用驱使，替德意志帝国主义打江山。我现在恭称他的民族偏见为一种民族主义，他自然十分高兴，要说我所见不差。
试看当初反封建、谋统一、求独立自由的民族主义，一变而为帝国主义侵略的工具，这等变化岂不令人惊骇吗？
说到这里，我又要声明一句，就是古典的民族主义，原来也是有革命意义的，我现在恭维人家是古典的民族主义，却不是恭维它革命，因为那时候的民族主义，到现在已经被帝国主义玷污了，完全成了对外侵略弱国、对内压迫民众的护符了。所以现在恭维人家这句话，就无异于说它是反动。
如今革命的民族主义的真传，却落到了被压迫民族的身上了。这样的民族主义，并不像希特勒一样，把自己的民族当作神圣，而将旁的民族当作禽兽，它所标榜的是民族平等。中山先生解释民族主义，有两个要点，其一是对外要求中国民族的独立和自由，其一是国内各民族一律平等。对内对外两方面的具体政策虽说不同，但其精神是一贯地打破民族间的不平等。这就是目前革命的民族主义。
有些甘心当亡国奴的中国人，常常说中国的民族性太不长进了，中国不亡，是无天理。他们这些人，已经没有了“民族自信力”，所以专门长帝国主义的志气，灭被压迫民族的威风。他们和帝国主义一样，是被压迫民族的敌人。但另有一班人，常常自夸中国民族是世界独一无二的民族，要把全世界置放在中国民族的统治下面，方才有真正的太平，这又未免令人肉麻了。一切民族和我们是同样的人，不要说旁的，便是蒙、藏人民稍微落后一点，也是为环境所限的缘故，假使把经济开发迅速，自然可以迎头赶上，正如我们可以迎头赶上欧美等先进国家一样。
革命的民族主义，除了具有民族平等的精神之外，还具有国际主义的精神。看起来，民族主义和国际主义恰好是对立的吧，可是，就革命立场上看，这只是形式上的对立，因为民族革命的对象——帝国主义，是有国际性的，这样，同一帝国主义，可以是几个不同民族革命的共同对象，甚至又是帝国主义本国劳苦民众社会革命的对象。那么，这些不同的被压迫民族，当然可以联合一致，甚至和帝国主义本国的被压迫阶层联合一致，去对付帝国主义。这不是革命的民族主义所包含的国际主义精神吗？中山先生曾说将来的战争是黄种和黄种战，白种和白种战，十二万五千万被压迫民族站在一边，和二万五千万压迫民族奋斗，正是民族主义之国际主义精神的写照。
就在这一点上，革命的民族主义和狭隘的国家主义对立起来了。从狭隘的国家观念走到包含国际主义的精神，这可说又是民族主义的一个大变化。
现在，社会主义的国家在俄国产生了，但那个地方的民族又非常复杂，那么，是不是民族主义在那儿又起了什么变化呢？我告诉你，俄国革命的时候，革命党人曾经以“民族平等”“民族自决”号召全国，正和上面所说的革命的民族主义一样。到现在社会主义建设的时期，全国各民族都在努力于社会主义经济的建设，同时又各自发展其民族文化，如民族语文、民族艺术等；各项建设事宜，也是由民族自治的机关来执行的。所以他们有一句话说：“民族的形式，社会主义的内容。”如果你说那儿还有民族主义的话，这就是他们的民族主义了。这样的民族主义，可说又有了一次的变化，变到最摩登的样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