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泡泡与动物园
所有大人都曾是小孩
可惜只有少数人记得这件事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卡米尔 · 圣桑
《动物狂欢节组曲：序曲及狮子进行曲》
遥远的童年就象是一个传说，妈妈意外地把我生在了一个地图上已经消失的小县城，却把弟弟生在了花花绿绿的大上海。三岁的初夏，妈妈给我裁了一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衣，还给我买了第一双凉鞋，抱着我登上了长江上呜呜鸣叫的大轮船，去上海找弟弟。但是我又哭又闹，把新买的凉鞋踢进了江里。为了安慰吵闹的我，妈妈给我又讲了一遍上海和弟弟的故事——晚上你可以给弟弟数星星，还可以告诉他月亮上住着什么？天亮了，你还可以带着弟弟，乘着竖着长长辫子的电车，去动物园看狮子和大象。听到这，我马上不哭了。
三岁前，我从来没去过动物园，也没见过长辫子的电车，妈妈给我在纸上画了狮子、大象和长颈鹿。然后告诉我：狮子是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大象有着可爱的长鼻子和房子一样大的身体，长颈鹿的脖子长得，不用爬树，一抬头就能吃到树上的果子......相比去千里之外找弟弟，动物园显然更让我开心。
我第一次见到弟弟时，他还躺在婴儿车里，一点也不好玩。爸爸妈妈给我买了一堆五颜六色的洋泡泡（气球），系在弟弟的婴儿车上，然后，出发去传说中的上海动物园。那天也是我过的第一个六一儿童节。人山人海，狮子在睡觉，大象在便便，长颈鹿一直嚼着口香糖（草料），无精打彩地打量着小小的、充满惊诧的我。我不解地问妈妈，为什么大象、狮子和长颈鹿，被关不在不同的地方，为什么它们不能在一起玩？
妈妈肯定地说，不同动物在一起，就会吵闹打架。爸爸却说，如果不把它们关起来，外面的人会把这些动物全吃了。
卡米尔 · 圣桑
《动物狂欢节组曲：化石》
其实不同的人在一起，也会吵闹打架。这个世界的道理，总是横看成岭竖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最让人讨厌的生活，就象是生活在笼子里，但你不知道谁囚禁了你，又是谁管理着你？你也没兴趣认识你隔壁的动物，你和其它动物只是相安无事地生活着，沉闷又无聊。从小看《动物世界》长大的我们，很早就明白，其实狮子就算凶猛，看似柔弱的羚羊斑马也有对付它的高招，物竞天择的大自然，比动物园更和谐有趣。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吵吵闹闹的，人生于世和动物出没在丛林里，有时也没什么两样。我和弟弟就是在吵吵闹闹中长大的，打架更是家常便饭。儿时的动物园早已成了记忆里沉睡的旧梦，唯有六一节的彩色洋泡泡，还系在摇篮边上，轻柔地摇晃着我们，时不时地进入遥远的梦乡。
长大了，我经常会莫名地跑到热衷收集老唱片的弟弟家，让他用发烧音响，给我放法国音乐家圣桑的《动物狂欢节》黑胶唱片，当两架钢琴在一连串滑溜闪光的半音中，拉开音乐辉煌的序幕，你仿佛能看见一对威风凛凛的狮子，带领着它的动物跟班们，在和这个比动物世界更滑稽的人类世界打招呼。热情地邀请我们进入一场欢乐的嘉年华，在这欢乐的嘉年华里，所有动物都会暂时放下争斗，一起跳舞，包括人类。
卡米尔 · 圣桑
《动物狂欢节组曲：欢乐的终曲》
每每听到圣桑的狮子出场时，我都会乐得直拍手。在整个古典音乐史上，还有什么比《动物狂欢节》更欢乐、更风趣、更没心没肺的音乐呢？但是弟弟每次都要不解地问兴奋的我：你为什么老是要听这张唱片？仿佛我就是那位被圣桑大叔，写入《动物狂欢节》的钢琴师。没错，一种和驴、狮子、大象一起跳舞的、会弹钢琴的奇怪动物。
我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带你去动物园看狮子吗？弟弟摇了摇头：动物园有啥好玩的，狮子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笼子里无聊地转圈子。
我说：你听音乐的后段，圣桑用两部钢琴，轮流以半音音阶来表达狮子的吼声音，一声宏亮，一声清脆，最精彩。以前在动物园，你在摇篮里嘤嘤地哭，断断续续的，特别讨厌。我就会对你使出狮子吼，然后你就会哭得特别响亮，我吼得越凶，你哭得越精彩，很好玩——每次，我说起这事时，弟弟都瞪大眼睛看我。
斜杠青年欢乐多
无审美力者必无趣
——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
卡米尔 · 圣桑
《动物狂欢节组曲：公鸡和母鸡》
人最怕无趣，无趣的男人老是告诉你，应该怎么生活；无趣的女人，永远不会告诉你，她到底想吃什么——随便吧。有趣的人总有各种各样的好奇心，尝各种各样的菜，读各种各样的书，随时背起小书包，准备出发去新的地方。有时，我们会忘记，这么多有趣的事，哪些最值得你优先达成，于是，不小心就把自己变成了没有重点的斜杠青年。
1861年，法国历史上最有名的斜杠青年圣桑已经26岁。天才的他，已经是法国小有名气的音乐家、兼考古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博物学家、诗人、剧作家、旅行作家。斜杠虽多，但每一项的成就都没法让他成家立业，所以老大不小还和多金的老妈住在一起，靠妈妈养活。他当时的主要工作，是在一所法国古老而保守的教会的管风琴合唱团里教授钢琴，顺便兼职几个巴黎老教堂的管风琴师。这本身就是件很嘲讽的事，因为热爱科学的圣桑是个无神论者；老想独自飞翔的圣桑却离不开妈妈的照顾；而热爱音乐的圣桑，把弹琴作曲赚的钱都用来买了昂贵的天文望远镜。到底他热爱的是什么，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他心中，当时法国的音乐世界沉闷无比，相比德国音乐，简值就是落后保守的代名词。不安份的年青人，在课堂上经常给他的学生们偷偷介绍最新式的德国后浪漫主义新音乐，从舒曼、李斯特到瓦格纳宏大的乐剧，让他的学生们大开眼界。课余时间，不喜欢谈恋爱的圣桑，爱和学生们一起玩，他经常带着学生们去旅行，或者把他们请到他家，教他们用天文望远镜（他花了500法郎定制的）看星星。他还经常把严肃的名家曲子改成各种滑稽小品，让他的弟子们私下演奏——你听，这段音乐象不象公鸡和母鸡在谈恋爱？
卡米尔 · 圣桑
《动物狂欢节组曲：长耳朵动物》
据说，这些小品就是20多年后他创作《动物狂欢节》的原型。其实校方对这位内心不羁、不务正业的音乐家颇有微辞。他的一位同事，甚至公开说：和圣桑共事，让他和合唱团都深感羞耻。
我猜圣桑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教会的音乐机构里整整困了20年。那些讨厌的人和领导，总是抓住每一个机会，对他的音乐和生活评头论足。就象他在《动物狂欢节》组曲里描绘的—— 一群“长耳朵的动物”。第一、第二小提琴轮流奏出特殊的音效，模仿长耳动物（驴子）的鸣叫声，绵软而滑稽。
其实他也想反抗这无聊的生活。他曾经两次参选法国音乐青年们向往的“罗马大奖”，因为得了罗马奖，他就可以摆脱所有的“长耳朵动物”和妈妈的管束，去罗马免费旅游和学习。结果，评委会却觉得，这家伙已经很有钱很有名气，为何要来霸占法国贫穷上进年青人成功的独木桥。至少评委之一的法国大音乐家柏辽兹就是这么想的。
弟弟经常说：圣桑就是一个妈妈宝，一辈子都没有远大的理想，更没什么政治觉悟和时代责任感。的确，在古典音乐迈向现代音乐的激烈浪潮中，圣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古怪”存在——既不古典、也不现代，两头不讨好。其实，在他生前，类似的论调就已经存在。1885年到1886年，缺乏政治敏感性的圣桑，在法德之间搞了一次巡回音乐旅行，结果两国的评论家都把圣桑骂得狗血喷头。法国人指责他的音乐太德国、太张扬，法国音乐协会愤怒地投票要解除他的会籍；跑到德国，德国人又觉得圣桑的音乐太法国、太花哨、太娘娘腔。当时的十九世纪中页，法国人和德国人在战场上刚刚大干了一场，战争的结果就是法国人不服，德国人不爽。敏感时代，弄得圣桑里外不是人，这场灾难性的巡演让圣桑内心大受打击。
1886年新年，在这场灾难的巡演快结束的时候，圣桑来到奥地利的一座小城，就在音乐之都维也纳不远。他疲惫地停了下来，不知何去何从。这时，他的一位拉小提琴的学生特意给老师写信，安慰老师受伤的心灵。信中偶然提到了20多年前，老师让他弹的那些古怪的改编小品。没想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心情低落的圣桑突然“狮心大悦”，当即决定：要写一部有趣的小品集，把那些讨厌的评论家、讨厌的人和音乐都写进小品中，狠狠地嘲弄一翻。
卡米尔 · 圣桑
《动物狂欢节组曲：大鸟笼》
这部作品集就叫《动物狂欢节》，从序曲到终曲，一共14章，调皮的圣桑把古板的钢琴家、长耳朵的音乐评论家，和他喜欢的狮子、袋鼠和鸟儿一起，关进了同一个大笼子，让它们一起疯狂地跳舞狂欢。
其实按照圣桑的音乐创作计划，1886年他的主要工作是创作伟大的《第三交响曲》，不过新的音乐点子，让这个老顽童玩得乐此不疲，在作品完成时，他特意写信给这位拉小提琴为生的学生，邀请他来首演自己的得意杰作，他在信中解释说：你大概会说我应当花时间写交响曲就好了。你是对的！但这作品实在太有趣了！
在1886的3月9日天主教的忏悔节当天，《动物狂欢节》由他的学生主奏，举行了第一次私人首演。忏悔吧——所有骂我的坏蛋们。有趣的是，这部本应该带着十二分嘲弄甚至愤怒的作品，听上去并没有一点点阴暗的情绪，每一种动物，从狮子到大象，甚至包括古板的钢琴家和长耳朵的驴（评论家），都被模拟得生动而欢乐，当作品来到第13乐章，温柔的天鹅，象是光临嘉年华舞会的优雅公主，拖着迤逦的公主裙，缓缓而出。
卡米尔 · 圣桑
《动物狂欢节组曲：天鹅》
闪光的旋律，让这个世界所有的大小动物们都黯然失色。那是守护这个大顽童一生的妈妈。每一个妈妈宝，都曾经试图挣脱妈妈的爱，不过，既然是妈妈宝，那么挣脱的结果，永远是抱得更紧。
圣桑从小就没了爸爸，是他强势的妈妈一手把他带大，教会他音乐、数学和做人。在他的一生中，妈妈就是一切，她是圣桑每一部作品的终极评委，妈妈就是女性唯一完美的象征，是他全部的爱与安全。有时我总觉得，如果一个成年人总是拒绝长大，那么他一定需要一个不想让他长大的妈妈。或者一位宠爱自己的爱人。
成为一个妈妈宝，是不是幸福，这事很难说。就象你有时会更讨厌那些天天抱着远大的抱负，恨不得马上改变全世界的狂人。生活是个谜，世界是个动物园，六月一日，有时我总在想，这个世界是否还有人会给我买一堆五颜六色的洋泡泡，然后带着我去逛动物园？即使狮子在睡觉，大象在便便，长颈鹿在嚼口香糖......
坐在弟弟家的客厅里，我们终于把《动物狂欢节》又听了一遍。此刻懒懒的我们，心中充满了初夏的阳光，有时，我们会忘记了自己已经长大，忘记了明天还有稿子要发，工作要做。
弟弟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知道吗——圣桑创作《动物狂欢节》的奥地利小城离维也纳很近，我猜，他心情不爽时，一定跑到维也纳著名的美泉宫动物园解闷过。那个动物园很有名的，据说是世界最古老的动物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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