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个故事中太早。

早到,他还没有遇到她,就先遇到了我。

「宝赢。」

他这么叫我,语气宛如掉入花朵里的白露,一颗,两颗。

「我不会爱上一只蝴蝶,可是我会爱上你。」

可是啊,乔韫,你跟我的结局,早已经注定。

大龄宫女出宫新婚当天新郎跑了(新入宫的嫔妃被人算计)(1)

1

我看过这本小说,里面没有我的名字。

不止是我。

家中于朝廷职位最高的我父亲,相识朋友之中身份最高的承平公主,通通都没有只言片语。

我想,我大概是离原故事线太远了。

我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原文人物,叫做乔韫。

乔韫,却是男主的名字。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早春。

梨花开满河边,他袭一身轻松的青白袍裳,站在树下,风吹满衣袖,他回头时望见我们。

落花如云化入水面,一朵,一片,他轻轻笑,语气宛如掉入花朵里的白露,一颗,两颗,唤他的妹妹:「承平。」

再是很后来,他站在小舟上,向岸边怕水而久久迟疑的我伸手。

梨花中央的白露,一颗,两颗:「宝赢。」

他看出我的犹豫,对此妥协且太纵容。

那样的语气我无法拒绝。

我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却总不敢下定迈开脚步的决心。

他静静等待,我终于踏上船面的一刻,他喟叹似的,又笑了一声:「宝赢呀。」

我猜他没有责备的意思,那一句呼唤像风吹荷动,只是落在我心头时,小舟载着它,一齐猛然摇曳了一瞬,摇得日光下水纹满池,荡得像心动。

我不该心动。

我心知肚明绝不能靠近他。

我看过这本小说,这个尽是猜忌与折磨的故事,女主另有其人,而他是男主角。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的故事还没有开始。

2

那是一本宫斗小说,我知道他以后会当上皇帝的,而如今他还不是。

连太子也不是,于储君里,甚至都算不上第二顺位。

有时我怀疑我穿入的并非我所以为的那本小说,更多时候我怀疑他根本不是书里那个人。

小说里那个已经成为皇帝的乔韫,总是愤怒,多疑,阴鸷而不顾一切,气得我扔开书骂他是「疯子」。

我不愿与那样的人过多交集,下定决心躲他远去,躲得连承平公主都笑,说我怎么见乔韫便如乱窜老鼠白日撞鬼。

「那可是我五哥哥呀,」她宽慰我,「我所相识的人里,数他性情最好,你大可放下心来。」

我看看她,摇摇头。承平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她又向来最讨人喜欢,谁舍得对她坏脾气?

我可不相信她的话,继续躲我的人。

谁知这丫头嘴巴豁得无边无际,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作茶余笑话说到正主面前去了。

我对她的举动一无所知,还自以为悄无声息。

再见乔韫时春天已经过去,夏天却还没来得及蔓延,我坐在树荫下池边阶上喂金鱼。

起身时却见他站我身后不远处,不知看去多久。

他对上我的目光,笑了笑。

我们走在氤氲的牡丹花香气之中。

乔韫话不算多,语气倒很轻松,哪怕闲白里似乎也总带着笑,气氛不坏,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紧张,总怕他要问我什么。

果然,他停下脚步,黑眼睛里真诚更浓,笑也更浓,他聊起来承平口中我的躲避。

「原谅我,总想要知道,」他心平气和地,「可是曾哪有不周的地方,于相冲突却不自知?」

讨厌人却被抓现行,我在心里骂起承平来。

「殿下不曾出差错。」我勉强这么开口。

我垂着眼睛,掩饰自己的搜肠刮肚,看见他青白的袍裳,记忆力在关键时刻没有背叛我,我想到了春天第一次见他,他也穿青白色,想到书里的乔韫最恨青白色。

我不喜欢原小说,以为它太浮夸,男主的一些情绪简直莫名其妙,记得他恨青白色恨得叫人闻所未闻。

印象最深的一次,新入宫的嫔妃被人算计,竟因一身青白裙子惹得他勃然大怒,还没得宠就永远失了宠。

我看着他的一身青白,猜想他大概是很爱这个颜色。

到底是小说造作,还是我当真认错了人?

「我只是,」我斟酌着开口,来不及估计自己这话是否听着可信,「不喜欢青白色。」

「是我出差错,自小如此,一见青白色就觉得讨厌,」我尽量显得真诚一些,「见到青白衣裳就总是心烦,只想远远躲开去。」

他看着我,笑了笑,没有对此再追问什么。

我以为他笑我理由的蹩脚,或至少不以为然。

可我下次再见他,他穿一身靛蓝,站在夏季的碧蓝金黄的天空下,整个人是晚风里落下的雨。

他站在我面前,太阳之下气味温暖,金银花与木杉林。

「蓝色,」他笑,「可不惹你躲开罢?」

3

我实在很难将他与小说相连系。

承平事后为此向我道歉,笑嘻嘻地,又说:「怎样,我说五哥哥性情最好,可不曾诓你罢。」

她三番五次拉我们共同出游,美名其曰人要多交流方能消除成见。

一来二去,我与乔韫当真渐渐熟络起来。

了解他越多,越觉得偏离,他与原文不是不相似,根本截然相反。

记得我同他们一起去郊外湖边,曾路过大片长丝的芳草地,那么漂亮的草地或许只有梦里才能得见,马蹄嗒嗒地向前走,我在窗边对它看了许久。

「草地有什么好看的呢?」承平不以为然地招招手,示意我往里坐些,「放下帘子来罢,窗户边上热不热?太阳多晒呀。」

在那个湖边,他第一次没有再叫我「贺六小姐」,他站在小舟上,对我伸手,叫我,「宝赢。」

他的声音那么平和,咬字轻轻,宝赢呀。

多风的阴凉天,乔韫骑马来见我,这次承平未同他一块儿。

他坐在马上对我伸手,他说,走,宝赢,我们去草地上,我们放风筝去。

或许我那一刻显得太惊喜太惊讶了,逗得他笑起来。

「或许我太唐突了,原谅我。你愿意同我去吗?」他很温和地解释了一句,「宝赢,这样的天气里路过你的门前,我怎么会想不到要同你去放风筝。」

入秋,我们坐在水榭乘凉,桌上放着许多西域新贡果物。

看着那些晶体一样颗颗圆满的葡萄,我想起小说之中乔韫那些深恶痛绝。

我记得皇帝乔韫讨厌葡萄,平生最恨人给他手剥葡萄,不管妃嫔们是否出于爱和好心也叫他冷下脸,哪怕后来得盛宠的贵妃也无例外,大概是觉得不够卫生。

我带着卑鄙的侥幸试探他,有意当着他的面这么做。怕他当真与我翻脸,还是仔细先洗了手,又顾及参数差异,思前想后,剥了满满一盘,堆得冒尖,端都不好端,顺着桌面推给他。

承平坐在边上,扇着扇子,噗嗤一乐,揶揄说我未免太偏心。

他靠在窗边上读书,满满当当的葡萄叠在他面前,他有些惊讶地瞧了瞧我。

「你总在看书,」我厚着脸皮说,「多吃葡萄,对眼睛好。」

我等待他拒绝,又害怕他拒绝,一点点证据就能让我死心,可我又不甘死心。

他看起来像是十分欣喜。

多谢你。他笑。

我仔细观摩他的神情,始终未能在里面找到犹豫和抗拒。

「喜欢葡萄?」我追问了一句,「若是不喜欢,不要勉强,分与承平吃了罢。」

承平诶一声,很不满。

「怎么会。」他说。

「若是不喜欢,直说就是,」我小心翼翼地,「不要勉强自己,可千万不要为此生气。」

「生气?」他疑惑地重复一下我的话,看了看我,又笑,像是无奈,「宝赢,莫不以为我是疯子罢。」

他不是,可我当真害怕他会是。

4

他是乔韫,却又不是乔韫。

他太耐心,太温柔,太叫人去期待,期待见他,想去陪伴他,想要吻他,爱上他。

我不敢赌,可我忍不住去想,既然我是这个世界的变数,那他,为什么不可能不是?

何况说,到如今除他之外任何小说人物都未曾出现过,故事根本没有开始,如果我能够去接触,为什么不能够去改变?

我下定决心,赌最后一次。葡萄或者颜色也许见微知著,可是我决心断绝根本。

最后一次试探他,是在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他在落雪的游船上问我,要不要同他成婚。

「如果我愿意,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回答,「我要你放弃皇位谋求,你可不可以做到?」

我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温热的茶壶,大雪纷纷扬扬地下落,湖面茫茫天地一白,他坐在我身边,暗色蓬羽的斗篷大领,他的耳尖冻得粉色,呼吸带雾,却是暖的。

我那时候说,这里太美了,每一次眨眼都是美丽的,如幻觉。

「倘若真的在梦中,那该怎么办?我又该如何知晓呢?」我轻声对他感叹,「就好像周公梦蝶,我究竟是周公,还是蝴蝶呢?」

他转过头来正对着我,很认真地回答,宝赢,我不会爱上一只蝴蝶,可是我会爱上你。

「或许人生当真弹指抽空,」他对我说,「我依旧希望与你一起做梦。」

他说,宝赢,与我成婚,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大概一秒钟,根本不忍心,也根本不舍得拒绝他,那样的眼睛,谁舍得用爱做条件叫他受伤害?

我犹豫再三。

「我只有一个条件,我绝不做帝王的妻子。」我还是这样说,「放弃皇位,或者放弃我,希望你能做选择。」

「假如我喜欢做皇帝呢?」他问。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也绝不是在胁迫你,」我摇摇头,「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要求,选择权在你。」

「这是你的人生,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这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自不量力。

我为此脸红。

他看起来却很严肃。

我知道了,他郑重地说。

整整一个冬天,我们没有再见面。

承平以为我们闹了什么矛盾,紧张地跑来寻问我。

了解来龙去脉后,承平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惋惜。

「如果,五哥哥选择皇位,」她忧心地问我,「宝赢,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也好。」

「不会觉得遗憾?」

「会,他是我至今为止,遇到的好的一个,」我实话实说,「我不得不这样做,但是依旧会很遗憾。」

承平握了握我的手,没有再说什么。

梨花再一次开满湖边的时候,我收到他遣人送来的锦盒。

是一张画,绘满山水春色。

还有四个字,「秉烛须游。」

点燃蜡烛,宝赢,我们向春天走去吧。

他答应我了。

5

父亲为此同我大大生了一场气。

我无法不愧疚,父亲待我太和蔼了,我忘记他也是会生气的。

我连着两天去请安,父亲却见也不愿见我,我以为他是怪我,气我为一己私欲,不惜对原本就紧绷的局势引入滔天巨浪。

可到底他最疼这个女儿,第三天,他松了口。

「可是想清楚了?」他叫我坐在他的身边,这么问我。

我点点头。

他叹气了又叹气。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皇家名衔所以选他,我的孩子从小就不在追求这个,」父亲很慢地说,「是否有什么难以言语的苦处?」

「你不要顾忌家族,荣誉,或者名望。我一辈子,竭尽心力做到如今,守着这些无用的东西,就是希望我的孩子能有自己的生活。」他说,「你去年同我说,想要乘船云游远去,看尽天下大泽高川,爹爹如何不记得?打点到现在,再过两月就算圆满。」

「你是我年纪最小的孩子,世上人间,许多难处我总不愿叫你知道。」父亲说,「只想着,等你长大,寻着了一户自己喜欢的人家,哪怕受了委屈,爹爹总能护着你。」

「可是当下,」他很苍老地落下眼泪,「爹爹要怎么做?」

「女儿都明白,」我伏在父亲膝头,小声说,「我绝不到皇宫里去。」

「我依旧要乘船去,看大泽高川。」我说,「只是,乔韫会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并非不知道这场婚姻的风险,可他为我而舍弃的东西,同样是他人生里所珍贵的,我不能视而不见,我相信他的心是真的,」我说,「我中意他,爱慕他,同样也是真心的,爹爹相信我吗?」

6

我还是嫁给了乔韫。

那是我人生里最热闹的一个夜晚。快乐是真心实意的,我真心实意觉得幸福,哪怕皇家的繁文缛节叫人疲倦不堪。

我记得婚礼上许多细节,要我陈述却难以陈述,只可言说那些美丽的莲灯,它们浮满水面,像银河流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它。

我并不像乔韫一样不可脱身,他也心忧我太疲倦,要我先在房间歇息。

那天的乐声没有断绝过,闹得人头昏,我把婢女打发去,一个人在房间,推开窗户,就看见夜幕之下,随水宁静流动的那些莲灯。

我靠在窗户上听那浅浅的水声,春寒未消,夜晚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有人在房间里,我感觉到,有人站在我的身后。

陌生人。

那人笑起来。

「不回头看看我吗?」那人说,「我倒是,很想看看你。」

我的手攥紧窗框,慢慢回过头。

屋内的熄尽,唯独游荡着窗外莲灯的水光,那人站在水光之中,气息湿冷,瞳孔太黑,巩膜却太白,眼下两道深蓝。

他盯住我的脸,向我走近,如蛇无声息。

「你——」我企图开口。

他停下脚步,盯得更深。

「你不是这里的人,」他突然说,声音轻得像耳语,放松目光,钩子一样回拉,「不想要回家去吗?」

「我可以带你回家,」他蛊惑似的对我呢喃,继续向我走近,「离开这里。」

我浑身发冷,直觉告诉我,他说的「家」是究竟哪里。

「你怎么会知道?」我强压恐惧,「你是谁?」

他伸出食指,嘘一声。

「我?这不重要。」他笑了笑,「你就当我是个好管闲事的巫士吧。」

我感到手上一阵凉,金属的凉。

一把银匕首。

恐惧之下,我举起匕首对着他。

他似笑非笑,离我更近,脸几乎贴着刀锋看着我。

「做得对,就是这样,举起刀杀了它,」他轻声细语地,「杀了它,你就可以回家。」

我不想再听了。

「滚出去,」我咬牙,刀锋压着他,「真该死!」

「是啊是啊,我该死,我们都该死。」他摇摇头,顺着我这么说,向后退开了一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别说话,你的丈夫要过来了。」

这个疯子!

「我真好奇,」他在我耳边,「如果我说要杀的人是他,你会怎么选?」

「宝赢?」

轻轻的敲门声,是乔韫。

我再看房间,蜡烛熄灭着一片寂静,空空荡荡,连残留的气息都没有。

我深吸一口气,将手里的银匕首抛出窗外。

黑夜之中,我倚着窗框,听见它扑通一声入水。

乔韫向我走来。

我紧紧抱住他,他的气味平和温暖,压住我后怕的寒意。

「宝赢?」他有点惊讶,轻轻抚摸我的背。

「不要动,让我抱抱你吧,」我紧贴着他,低声说,「我想听听你的心跳。」

我的心跳乱得发痛,他的心跳却是有力,又舒缓。

乔韫什么也没有再问,静静地抱着我。

窗外潺潺流水声,冷感一点一点顺着他的气息在我身上退潮,直到终于消亡。

我在他的怀里,想起那把银匕首。

把它就这样丢弃是否明智?我不知道。可是留着它,我会怎么做?那人说,「杀了它」,「它」是谁?

如果真的是乔韫呢?正拥抱我的乔韫,温暖的,坚定的,我的乔韫,他的心紧紧贴着我的心。

我绝不能,绝不可以那么做。

莫说是他,是旁的任何一个我又怎么可能会?

那是自私,卑鄙。

那人的话未必值得信任,更不值得尝试。

那把银匕首,不要再想了,那把银匕首已经沉入水底。

7

与乔韫一起在王府里的生活,每一天都叫我弥足珍惜。倒不是出于什么顾虑,只是人生之中,我总觉得孤独。

可是这场婚姻自开始到现在,我再没有感到孤单过。

我每天早晨醒来,看见他,就忍不住去抱抱他,每到那一刻我总觉得幸福。

我对他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这句赞美话,哪怕他听了一百次,还依旧会脸红。

我笑他的害羞,他就会低下头,亲亲我的额头,又亲亲我的耳朵。

原本我们打算次年春季出行,但是退出朝廷争夺远比加入要难得多,他要做的事显得无穷无尽。

有很多次我坐在旁边,看见他的疲惫,心知肚明他忙于面对的是放弃,那些他多年的心血和理想一点点瓦解。

有好几次,心疼和不忍几乎就压得我想让步。

他总能察觉到我的心情。

灯下,他对我笑,烛光把他的眼睛照得很明亮。

他在机案上铺开纸,拉着我的手,画我们讨论过无数次的行程路线,他把要走过的州府,我们想象之中的那些美丽风景,一幅一幅地画下来。

夏天,秋天,冬天,又到春季,如此循环,我们的计划拖了两年,那些画纸一张一张,放满了一屉。

我没有怪过他,但是他对此总觉得愧疚,总是天南海北为我搜来许多珍奇的小东西。

我拿着它们看,揶揄他,说:「乔韫,这是你的补偿?」

他就会纠正我,不,宝赢,这是你的礼物。

他送我许多东西,前前后后,珍贵器皿奇巧钗佩,以及一些出其不意。

一个夏夜,他出公务很晚才回来,小心翼翼地拢着袖口,一进屋,神神秘秘吹灭灯,昏暗的居室里拉我坐在床榻上,放下床幔。

他与我挨坐,慢慢松开拢着的袖口,点点微光浮飞。

萤火虫。

我们好像坐在群星中央,我在星星的飞绕之中忍不住去吻他,他的嘴唇清凉,柔软,像青草吻太阳下透明的水波。

微光下他的眼睛显得湿漉漉的,对我笑:「宝赢,回来时路过花园,看见它,想到你一定会喜欢。」

除夕夜里,他很高兴地同我说,宝赢,好好地去期待一场,大概今年秋天结束,我们就走罢。

我们正式开始着手于准备,每天都忙得竭尽全力,到夜里,一遍一遍翻动那一沓画纸。

我们太沉溺于未来,以至于,没有发觉这一年冬天结束得格外晚,春天匆匆而过,夏天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

秋天到来的前夜,西风吹来了久违的凉意,吹动了枯草点燃京城的火把。

入秋夜,太子谋逆,事未成,生俘入狱,同党尽死。

秋天来了。

宫中传来急诏,正是深夜。

我送他出门,凉风呼呼地吹,他却像是对此无所察觉,一直到庭院,他才转过身,神色有些勉强,笑了笑,宽慰我说,没事的,宝赢,你先歇息去吧。

他从未显得如此忧心过,我目送他离开,落叶满地,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子谋逆事虽未成,此事对皇帝的打击似乎也非同小可。

尽管近年来太子言行失度,父子二人为此颇生不少间隙,他依旧未动过易储之心,太子却在自我怀疑之中受尽梦魇折磨,于一众皇子虎视眈眈的野心下过早地失去耐心。

五天之后的傍晚,乔韫才从宫里回来,神色疲倦。

他不知道该怎么同我开口,但是我明白了。

「这件事的发生,也非你所愿,」我握住他的手,宽慰他,「现在不过早秋,离赏春太早。我还有足够的耐心,等局势缓和,再启程不迟。」

「委屈你,」乔韫叹口气,抱着我,声音听起来像一块锈青,「宝赢呀。」

宝赢呀,等一等,再等等罢。

8

中秋。

皇室家宴。

皇室宴会向来做得精巧,相比去年,今年格外显得盛大,像是有意驱赶宫中人与人之间不散的心寒。

皇帝终究没能舍得处死自己疼爱了一生的孩子,只废作庶人,匆匆发配远去。

他曾意气风发,如今只是个老人,脆弱,悲伤。

承平作为他最心爱的女儿,自出事便一直陪伴在他左右,今日宴上也坐他身旁,她原本就是甜蜜的孩子,现在又有意哄他的开心,有承平的热闹,皇帝倒也能打起几分精神。

其余一众,大概各有心思,面上倒也足够亲切。

这和睦的一家,琳琅满目的一切,我看着他们,觉得很感叹,心中思绪漫无边际,面对桌上的菜肴,只觉得食不甘味。

乔韫坐我的身边,见如此,从他桌上递了碟甜品过来。

「尝尝这道桂花乳,」他温声说,「宫中秋日,御厨房里数它风味最独到。」

承平恰巧看见这一幕,有意拿此说笑,点点我们这边,对她父亲撒娇,说:「瞧瞧,可怪父皇不舍将承平出嫁,如今我也觉着肚子空空,上哪寻人分食我来?」

「瞧这丫头,尽被我纵出一张坏嘴来。」皇帝被她逗出一点笑意,「日日这样混,找不到好夫家,倒赖起我!」

皇帝把面前的糖糕夹出一块予她碟中:「几时能少了你的?拿去,可安心吃下,黏住你这嘴巴。」

承平对此小小佯嗔了几句什么,惹得她父亲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她捂着头,笑眯眯地把甜糕吃了。

多亏她在,宴会到结束,终究还算圆满。

散宴时,承平相送了我一段,近来发生太多,我们好久没有见面,她像是有许多话要同我说,又不知道从而说起。

月亮在天上,沉甸甸低垂着。

「长兄从前,中秋还背着我登高楼,带我看月亮。」她看着月亮,突然这么说,「他那年十二岁,还不是太子,月亮也像今天这样低。」

「好像努力一点就能摘下来——」她做了个伸手的动作,「他就像这样,说,把月亮摘给你呀,真可惜。」

「他被发去鵆州,我都没能去告别,我身为公主,不得不这样做,他做了这么多年太子,他的不得不做又会有多少呢?」

她叹口气:「宝赢,原来权利和欲望,真的会改变一个人。」

她一直送我们到马车前,宫门一扇一扇打开,马蹄嗒嗒,月光下我从窗户往后看,她还站在那里,脸白得宛如印记。

庞大的夜幕,宏伟的宫门,她小小的一个人,向我挥了挥手。

9

宫门一扇一扇在我们身后闭合,我们出离了皇宫。

马车在夜色中前进,我看着窗外,月亮越来越低,越来越亮,亮得发橙,发红,低得接近大地,发晃,发晕,像刺。

诡艳的月亮。

我想转过头去叫乔韫,却腹部剧痛,吐息如火炭上涌,却又像浸在冰河,尖刀一样的耳鸣搅进全身,直到我彻底失去力气,从座上直直栽下去。

摔落在地上砰的一声,是我听见的最后的东西。

我猜是它惊醒了旁边小憩的乔韫,他惊恐地叫我什么,面色惨白,揽着我的肩膀,我看见他,但是我听不见他说着什么。

我想和他说话,但是黑暗吞没了我。

我好像掉入一个没有尽头的梦。

黑暗之中无方向,就像流浪于宇宙,一片死寂,没有时间流逝。

有时感觉到我在下坠,下坠的失重感,我能听到人在说话,但是说的什么,混沌不清。

更多时候,我在上浮,浮动之中看见穹顶微弱的光圈,越靠近,越觉得冷,光明在这里是冷的,像冰块的折射。

浮到最高的时候,光与我似乎只相差一厘米,可我们失之交臂,我向下沉去,再没有上升。

我开始能够感觉到身体的刺痛,掉落在手心热的湿润,那些时不时的说话声依旧飘渺,却渐渐可以勉强零星分辨。

「殿下……保重……桂花乳……三皇子……毒……万幸、万幸所食不多……无力回天……可怜……若承平公主……糖糕……当晚暴毙……陛下欲绝……三皇……」

桂花乳?

三皇子,毒?

承平,承平怎么了?

这些话像是飘在半空,围绕着,我想分辨,它们却又远去,我想要伸手去抓,它们消散不见。

我再一次沉入寂静之中。

10

睁开眼睛时,是在午夜。

头痛欲裂。

月色雪白,树的影子在床幔上错落,我长长久久看着它们,恍如隔世。

我想动一动,才有人伏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

乔韫。

他睡得很浅,呼吸轻轻的,脸颊贴着我的手臂,长睫毛下掩着浅青的一片倦。

他的眉头锁着,我看着他,想去摸摸他的脸,又不忍心惊动他。

他憔悴了,显得消瘦许多。

夜幕之下月色更浓,似乎起了风,树影一层一层轻轻摇曳着。

我在心里叹口气,眼皮渐渐沉下去。

再醒来时,天色亮着,两个小丫头守在跟前。

她们看见我,十分惊喜地叫了声。

「太子妃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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