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半夜醒过来,拼命把我从睡梦中摇醒,见我微微睁眼,扯着嗓子就喊:“苏湘云,你居然给我戴绿帽子!”

长相思第二本阅读(长相思之驸马重生)(1)

我睡得正香,迷迷蒙蒙间听他这么一嚎,耳朵差点没聋了,气的我伸手直接往他脸上一拍。

啪,清脆悦耳,他安静了,我也舒坦了。

“裴远,你大半夜的发什么疯啊!”我心里火大,眯起眼对他嘟囔了一句后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我就看见裴远坐在床边,提着酒壶往嘴里猛灌,从背影一看,似乎心事重重。

我忽然想起昨晚发生的事,于是小心翼翼挪到他身边,欲探探口风,谁知刚开口就得了他一记眼神,如冰锥似的,又冷又刺,吓的我浑身一哆嗦,我正想骂他大早上发什么疯,好家伙,他张嘴来了一句:“苏湘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去,“你说什么疯话呢!我哪不爱你了?”

我寻思裴远是不是真疯了,昨晚还说我给他戴绿帽,今天又说我不爱他了,怎么日子过的太舒坦,脑子被饭堵了?

“你先把酒给我放下!”他有多少酒量我清楚,这一小壶酒喝下去怕是得撒酒疯,他撒起酒疯的样子我可见识过,一哭二闹就差三上吊,简直能把我活生生累死。

我说着就要去抢酒壶,谁料他一转身,将酒壶护在怀里,面上一片酡红,显然已经喝糊涂了,他颇为委屈的说:“你都要跟那谁跑了,还敢说爱我?”

得,离撒酒疯不远了。

“爱你,爱你,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我一边软着声调哄他,一边偷偷摸摸将手从他背后绕过去,试图夺走他手里的酒,结果他又猛灌了一口,酒烈直接让他的一张俊脸扭成一团。

“喝不了就别喝。”我看不下去了,趁这个时机直接扑过去夺了他的酒壶,然后万万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裴远吐了,还特么吐了我一身。

这种情况我头一次见,实在是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下意识地把裴远推开,等我反应过来后,眼看着一身的污秽,真真想流泪,可还没等我哭,裴远先开始了。

“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勾搭你。”他呜呜咽咽着,说了好多不清不楚的话,就连这句还是我努力听才听明白的。

我早就说是他勾引我在先,以前问他他死活不承认,非说是两人同时看对眼的,好嘛,现在终于自个招了。

酒后吐真言,也不错。

我赶紧把寝衣脱了,可才脱到一半,就看见裴远悠悠坐了起来,还往我身边挪来,一边利索地脱了自己的衣裳,一边道:“你别色诱我,我不吃这一套!”

我被他逗笑了,指着他光光的膀子,问:“那你脱衣服做什么?”

“热。”

裴远抓着我的手倾身向前,脸贴着脸,这么近的距离我才发现,他的眼眶红了一圈,一呼一吸间全是酒气,明明像个醉鬼,可我却觉得他的眼里有着不一样的清明,和以往的裴远完全是两副模样。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道:“我之前死过一次,可老天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那么我定会将你牢牢抓在手心里。”

我觉得他真是魔怔了,从昨晚开始到现在张嘴说的全是我听不懂的话,什么跟人跑了,什么爱不爱的,我寻思自己都让他给睡了好几回,还能不爱?我看他就是想趁机再吃我一次豆腐。

“别讲这些有的没的,你吐我一身,我没揍你就不错了!”

我实在不堪忍受这浑身的臭味,推了他一把,谁想到他挺大一男人就轻易被我推到了,我凑眼一看,发现他双目紧闭,竟直接睡了过去。

“……”

我也是无话可说了。

我在裴远身边守了整整一日。

本来我约了几个好姐妹今日去西郊打马球,我苦心训练了两月,就想着今日在赛场上一现英姿,结果因为烂醉如泥的裴远,这个计划彻底泡汤了。

一开始我安排几人照看他,又给他喂了一碗醒酒汤后,便去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准备溜,可裴远像是知道我要出门似的,开始嗷嗷叫唤,直嚎的我脑仁疼。

“湘云啊……湘云啊……”

他那一张嘴别的什么都不说,光喊我名字,丫鬟怎么哄都没法哄睡,实在没辙了就把我喊去。

没想到我一过去,他就哭唧唧的喊我:“湘云,你别跟他走……”

那声音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心再硬的人听了都能软下来,但我不一样,上去直接揪着他的耳朵打算问个清楚,“我跟谁走啊?你给我说清楚!”

裴远的话我听着实在懵,昨晚还说我跟人跑了,什么玩意?虽然嫁人前,我也算得上是个风流人物,但自从有了裴远后,我可是恪守本分,别说勾搭美男子了,就连眼珠子都不敢随便乱瞟,毕竟裴远吃起醋来要命的很。

这一揪我是使了劲的,裴远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直喊求饶。

我见他清醒些后才松手,那耳垂顿时红肿如血珠,我瞧着不免心生怜惜起来。裴远全身上下我最喜欢的就是他的耳垂,又圆又饱满,摸起来软绵绵的,舒服的很,每当我不舒服的时候他就会把脑袋凑过来,让我摸摸,声称,摸一摸什么烦心事就都没了。

裴远捂着耳朵,鼻子还一抽一抽的,泪眼婆娑对我说了三个字:“顾元青。”

“谁?”

“顾尚书家的公子。”

“顾家不是就一个男娃么?又哪来的公子啊?”

“他还没到出现的时候。”

“……”

我再次怀疑他脑子被驴踢了,刚准备骂他一顿,忽然想起我漏了一个关键问题。

“你先前说……死过一遍什么意思?”

裴远一抹鼻子,从床上下来,身子都站不稳险些摔了,还是我眼疾手快扶住,他才没摔个狗吃屎。

他拉起我的手,水汪汪的眼睛写满了真诚,说:“你相信重生吗?就是明知自己死了,可一睁眼却发现回到了从前,还是活生生的自己。”

我不关心重不重生的,因为听着就比较扯,但扯归扯,我还是比较好奇他怎么死的,于是问他:“那是谁杀的你?”

也不知我的话是不是戳到他的痛处了,裴远表情竟变得极其复杂,仿佛捡到一张沾了狗屎的银票,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最后在我的逼问下,他开口了。

“你一杯毒酒把我送走了。”

我跳起来就是一个爆栗,“放屁,我是那种心肠歹毒之人吗?”

编瞎话都不知道编的好听些,非得惹我生气,不过生气是一方面,这个死因却更勾起我的好奇心了,于是我让人搬来瓜子点心,坐在他床边,逼他讲出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

我来总结一下,就是一个负心妻的故事。我出轨了,想与他和离,结果他不肯,于是我联手情夫将他一把做掉了。

嗯……

不靠谱,完全不靠谱。

我再次给了他一记爆栗,在听到他大叫一声后,我舒坦了。

裴远跟变了个人似的。

其实变得也不算很多,就是,特别粘人,走哪跟哪,简直恨不得整个人扒在我身上。以前吧,他虽然粘人,但能把握好度,特别懂分寸,经常勾的我时不时就想他,可现在,那粘度直接飙了七八百倍,“狗皮膏药”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

昨晚睡前他还想和我腻腻歪歪,我澡都没法洗,最后实在受不了了,我一脚将他踹出屋,关门上锁,任凭他怎么拍门我就是不开。

本以为终于可以睡个好觉,结果才睡到半夜我就醒了。

也许是良心不安的缘故,再加上外面静极,我睁着眼怎么也睡不去,深秋时节更深露重的,我怕他在外面着凉,可又一想,他这么大一人总不会还傻傻的呆在门口吧?府里那么多空屋子怎么着也不可能没地睡啊?

我顿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跑出去开了门。

门一拉开,皎洁的银辉倾泄而入,连带着裴远也一块摔了进来,他那张俊脸更是直接撞到我腿上,疼得我闷哼了一声。

这傻货,居然真呆在外面了。

裴远醒了,揉揉眼,睡眼惺忪的抬头看我,“你怎么出来了?”

我扶他起来,二话不说直接拎回屋,再扒了衣服扔上床。期间他乐的嘴都合不上,还一面矫揉造作的问我,怎么猴急猴急的。

要是以往我铁定一脚踹上去了,可毕竟有愧与他,我只能陪着笑脸附和他,对,我猴急,这种事我能不猴急吗?

我急着睡觉!

裴远笑得更欢了,钻进被窝就把我搂进怀里,我推开他却推不动,他说:“给我暖暖。”

一句话我便不挣扎了,他身上凉,又吹了一晚的风,是该暖和起来,我若还拒绝他,那我便是错上加错了。

我翻个身,回抱住他,头缩进他的怀里,问他:“你怎么不知道找屋子睡?傻乎乎的坐在外边,受凉了怎么办?”

裴远将我抱的更紧了,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我听见他呼了一口气,轻轻道:“我是真的害怕,怕你哪日不见了,我会找不到你……”

我闭上眼,鼻息间萦绕的全是他的气息,淡淡的兰香,若有似无却总能让我安心,裴远还是过去那个裴远,可在这一刻,我忽然信了他嘴里那些神神叨叨的话。

“从嫁给你起我就认定你了,裴远,你别多想,我不会走的。”

他轻抚我的背,动作极其轻柔,我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当神识快要涣散时听见他低声回应了一句话:“湘云,若有一日你遇上他,千万别……”

然而关键时刻,我断片了。

我不争气,我该死,可奈何周公急着与我相见,这种情况也不能全怪我。

我和裴远直接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只觉得心情舒畅,看什么都顺眼的很。

我见裴远还没醒,就支着脑袋欣赏起他的睡颜,可瞧着瞧着我就瞧出毛病了。裴远脸色涨红,额间还冒着星星点点的细汗,我伸手一摸,额头滚烫。

完了,昨晚真给风吹伤了。

我心一下揪起来,还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但裴远的病可经不起我磨蹭,我赶紧爬下床,喊人去把太医请来。

裴远从前鲜少生病,就算生病也不过轻症,哪里像这样烧的滚烫,连叫也叫不醒。我一下慌了神,手足无措间还是丫鬟阿珠提醒我先给他擦擦身子,把热度降下来再说。

我立马一顿忙活,直到太医赶来才松了一口气。

按照太医给的方子,阿珠熬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递到我手里,眼神示意我喂他喝药。我看看裴远又看看碗里满满当当的药犯了难,裴远睡得死沉,方才我试着喂他喝水,那嘴跟石头一样硬,撬都撬不开,我废了老大的劲才喂进去一点。

这碗药可怎么喂啊?

我用眼神求助阿珠,“要不你来?我实在没法子。”

阿珠摇摇头,指着我手里的碗又指指我的嘴,忽然掩唇偷笑,嫩白的脸蛋也染上一片红霞。

我看的一脸懵,不解地问她:“什么意思?”

阿珠依然笑着,她是个哑女,无法同我解释她的意思,再次重复方才的动作后,扭头就跑,走的时候还不忘把屋里的人全了赶出去。

我懂了,这是要我用嘴喂啊!

小小年纪居然懂这种情趣,我猜阿珠肯定有心上人了,一旦少女怀了春,这些小心思便多如泉涌。

无论怎样,总归是要喂他喝药的,在一起那么多年,睡都睡过了,亲亲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当我看又黑又浓的汤药时,还是犹豫了,从小到大我最怕喝药,现在让我平白无故喝药简直是要我的命。在我犹豫间,裴远忽然嘤咛了一声,我寻声看去,只见他眉间紧蹙,用力喘着气,显然是难受了。

我真是欠他的。

于是我咬咬牙仰头灌了一大口,苦涩瞬间弥漫嘴里,我忍着吐的欲望,对准裴远的薄唇贴了上去。正当我努力将药灌进他嘴里时,裴远张嘴了,我一愣,抬眼看他,直直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我直起身,瞪了他一眼,“嘴巴关那么紧做什么,非得我使这样的法子。”

裴远轻咳一声,有气无力地回我:“你那么怕苦怎喝的下去?”

“还不是怕你……”看着他憔悴的模样,那个不吉利的字我不敢说出口,转而笑道:“夫妻情趣,懂不懂?”

他偏过脑袋,摸着自己唇,邪笑道:“那再来一次。”

“……”

我怎么忘了,这小子得寸进尺的本事向来很溜。

“自己喝!”

好姐妹柳依依约我见面,说要与我聊聊江湖风云事。

她生在将军府,见多了刀剑,又看多了话本,从小就对江湖心驰神往,即便家里有位做将军的老爹,她也是不屑一顾的,着了魔似的认定侠客更值得追捧。

用她的话说,侠客身上的正气那是他爹一辈子都盼不来的。

其实我对这些江湖事并不感兴趣,但在府里闷了好多日子,心里也憋了好多话,早就想找她倾诉了,正好我趁机出门溜达溜达。

我隔日一大早便偷偷摸摸逃出公主府,往柳府奔去,她早在后门等着了。可还没走近,我就察觉不对劲,她一身劲装,腰间佩着剑,手还牵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马,这粗粗一看怎么都像是要出远门。

我打趣她:“你这身打扮是打算闯江湖了?”

柳依依却一脸严肃,没了往日的活泼劲,极其认真对我说:“湘云,我真的要走了。”

“走?走去哪?柳依依,你可别和我开玩笑。”我慌神了,因为凭她的性子怕真的会如此做。

她松开缰绳,一手搭在剑上,一手拉过我,说:“仗剑天涯,这是我念了想了多久的事,如今我已找到知己,这一步是该踏出去了,湘云,我喊你来就是想与你道个别。”

明明说好的聊天,怎么才过一夜就变了?

“你爹要是知道还不得打死你!依依,别任性!”

我虽没入过江湖,但过去也听她讲过不少事,知道江湖险恶,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姑娘,怎么闯?

我还想劝她,张了嘴却听她说:“湘云,我今年十八了,迟早是要嫁人的,我不想等失了自由后才后悔。”

柳依依说完,翻身上马,居高临下俯视我,忽而一展笑颜,安慰我道:“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她热爱江湖我知道,而江湖的水有多深想必她比我更清楚,若真的铁了心要去,全天下都没人能拦住她。

我叹了口气,不再挽留,快意江湖,恣意人生,才是她的追求。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在这秋意正浓的清晨踏风而来,我回身望去,只一眼便定在了原地。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斗笠,腰间的长剑随马儿的颠簸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不过粗一眼,我就察觉到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江湖气。

直到马儿逐渐逼近时,他才一拉缰绳,马儿前蹄高抬,长嘶一声后停了下来。我这次看清他的面容,高鼻深目,五官深邃,有着一张少见的面容,似胡人,却比胡人多了些中原气。

真真是俊啊!

“这位就是你的知己?”我呆愣的问了柳依依一句。

柳依依没理我,兴冲冲地与他打招呼:“元青哥哥!”

元青二字听着耳熟,可我也没多想,只顾盯着他,大概是我的目光太过炽热,顾元青翻身下马,对我行礼后,道:“在下顾元青,参见公主。”

他声音清浅,似山间清泉,悦耳动听。

我愣神许久,还是柳依依拿剑捅了我后背一下,我才反应过来,笑着同他打招呼:“顾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也不知我的话哪里有问题,竟惹的他压低帽檐遮住半张脸,后又冷声道:“不过皮囊一副,公主……。”

他话言一半却又止住,想必是觉得有些话不好说出口,但我还是能听出他的话外音,估计想说我肤浅,是个重色之人。

可人不好色那还是人嘛!

不过短短一瞬间,我对他的印象便直线下降,如此古板真是白瞎了这幅皮囊。

正当我腹诽他时,柳依依喊我:“湘云,我走后你照顾好自己,你和裴远也要好好的,谁欺负你们了,你就拿纸记着,等我回来再一一为你报仇……”

她吧,最不适合煽情,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今日忽然变了性子,说起这些话其实挺别扭,但她又确确实实把我搞哭了,我一拳锤上她的小腿,“我可是安宁公主,谁敢欺负我!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别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我们俩正上演姐妹情深,结果下一秒我就听见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苏湘云,你真是让我好找!!”

这句话估计是咬着牙说的,直接把我听毛了,眼泪也被吓了回去。

而柳依依也一转方才的模样,摸了把眼泪鼻涕,压低声音对我道:“裴远怎么把你看得这么紧,才出来没多久就找来了。”

我黑着脸,小心往她后边挪去,想趁机溜走,可还没挪出几步人便被裴远拽走。

我眨眨眼,试图向柳依依求救,可她却完全无视我的眼色,同顾元青一起驾马而去。

眼看着希望没了,我也认栽,闷声跟着裴远回府。一路上,他黑着脸不言一发,我蛮郁闷的,不就是出趟门,犯得着生这么大气么?

不就生气么,谁不会啊!

我直接停下步子,甩开他的手,裴远因此被迫顿足,转头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可我瞧着他白净的俊脸,骂人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倒是他先开口了,声音异常低沉,他说:“我不想你见到顾元青,我害怕一切会按照前一世发展,湘云,失去你,我真的怕。”

我终于想起来顾元青是谁。

顾家二公子,在裴远那则扯淡的故事里,他是我的情夫,是同我联手害死裴远的情夫。

“裴远,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裴远微垂眼睫,又道:“我信你,但我不信他。”

这回我糊涂了,彻彻底底糊涂了。

后来的日子我过得挺憋屈。

裴远整日疑神疑鬼的,我明确告诉他顾元青走了,我与顾元青就不会有瓜葛。

他却非得和我杠,无论我说什么都要驳上几句,不仅如此,就连几日后的秋猎他都试图阻止我去。

我彻底受不了,和他大吵了一架。

期间裴远倒是再没反驳我,只是闭了嘴,任由我歇斯底里的大骂,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我就觉得自己的怒火像是打进了水里,毫无用处可言,可这却使我更加生气,我情绪一激动话就容易口不择言,以至于有些话没过脑子便冲他吼了出来。

“你是不是有病?整天怀疑这怀疑那的,我看你是巴不得我跟人跑了吧?”

他仍是不为所动,我的理智也快消磨殆尽。

“你要不是遇见了我,现在怕不是还呆在那间漏风的破茅屋里,吃不饱穿不暖,守着发霉的书过一辈子!裴远,日子过不下去就别过,但你别逼我!”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眼神惊愕,面色黑沉,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话已出口,再也收不回了,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待我反应过来时,裴远已然开口。

“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吧!”裴远忽然自嘲似的笑了,冷哼一声又道:“也是,我烂人一个,多亏公主当年的施舍我裴远才能有如今的荣华富贵。”

我愣在原地,嘴唇都在发抖,眼看着裴远抱拳要向我作揖,我伸手要拦住他,却迟了一步。

他冲我深深鞠了一躬,笔直的腰杆弯的不能再弯,他闷声道:“裴远在此谢过安宁公主!”

安宁公主,这四个字听着多讽刺啊!

“裴远,你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该那么说你!”此刻我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连声向他道歉,我俯身要扶他起身,可我连他的衣袖都没碰到,裴远已经站直了身子,腰杆挺的笔直。

他目光投向我,眼神冰冷,“你没错,错的是我。”

与裴远成亲两年,我们之间不是没有吵闹过,而他永远是先低头的那一个,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在意,仍能笑嘻嘻的哄我宠我,这次他仍像过去一样向我低头了,但我却心如刀绞,一着急,话还没说不清楚,眼泪先涌了出来。

“我一时心急嘴快,裴远你信我,我从没那么想你过……”

话到一半我看到裴远神色变的有些不耐烦,冷笑一声,道:“苏湘云,这话你自己信么?”

我再也无言辩解,裴远说的不错,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

我是安宁公主,当今唯一的公主,从小众星捧月,受到的尊荣或许是裴远这辈子都感受不到的。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着,我只需动动嘴皮子便有旁人盼不来的东西,从小我就知道,这天底下没有我苏湘云得不到的东西。而他裴远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还带着个患病的胞弟,受尽的苦楚是我想象不到,也不可能经历,并对他感同身受的。

贵公主与穷书生的爱情故事好像只能出现在话本子里,若真真出现在现世之中,不相配的彼此在一起似乎只能是个笑话,可偏偏,我遇见了裴远,爱上他,并与他结下良缘,不顾世俗偏见。

可这段婚姻起初并不尽人意,我骨子里的高傲不会因为他而瞬间磨灭了,有时候我真真会想,当初爱上裴远的如果不是我,他会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吗?不过这些心思我从不敢在他面前表露,也因自己藏的深,日子过的还算和和美美,可谁也没想到,最后一切还是因我的口不择言成了假象,幻化为虚影。

裴远走了,独留我一人在屋里。

屋里静悄悄的,静的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手心不停冒出虚汗,连茶杯都拿不稳,杯子直接摔到地上,碎的四分五裂。

阿珠听到声响,闯了进来,细心查看我的手,见没什么事后,才抬眼望向我,眼里满是忧心。

我摇摇头,不说话。

阿珠重新沏了杯茶,递到我面前,淡绿的茶水上漂浮着几片叶,轻轻晃动它便沿着杯沿一圈一圈的转,我盯着它,却是对阿珠说:“几日后的围猎不去了,就称是……我病了。”

裴远消失了整整两天。

在寻他无果后,我彻底慌了,赶紧叫上十几号人将京城翻个底朝天,可京城那么大,光凭我的人手远远不够,于是我立马进宫,准备向皇兄讨要些兵马帮我寻人。

我前脚刚踏进殿,就听见皇兄淡淡道:“难得见你进宫一趟,这回来怕不是来看我的吧?”

“皇兄可真懂妹妹!”我踩着小碎步往他挪去,“妹妹还真有点小事要求皇兄。”

闻言皇兄从奏折堆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顿时暗了下去,复又埋头继续批阅,“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准没好事!”

“你说说,自打你嫁人后进宫几回,哪次不是拐着弯为裴远求这求那的,说吧,这次求什么来了?”他手里动作不停,时而蹙眉时而舒展,语气也算不上佳。

既然皇兄都这么问了,我也不拐弯抹角,直言:“皇兄借我点兵力呗!”

说出这话时我就能想到皇兄会投来什么样的眼神,锐利如锋芒,他微微眯起眼,沉声问道:“你要兵做什么?”

我受不了这样的眼神,身子一侧躲开他的视线,赶紧向他解释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因为着急我变的语无伦次,看皇兄一脸茫然的模样,估计他也听得云里雾里,我咽了口唾沫,干脆也不解释了,“裴远负气离家,两日未回,我担心他出事。”

谁料皇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在明白我向他借兵是为何事后,他重重一拍桌,震的笔架上的狼毫都晃荡起来,他怒骂道:“胡闹!朕的兵马岂容你们儿戏,何况他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需劳你这般兴师动众?”

“我先前已派人去他平日会去的地方找了一边,可哪都没有他,他在京城又没有亲朋好友,还能去哪?整整两日了,他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怎能不着急。”

皇兄目光深沉地望着我,良久,我听到他轻叹一声,无奈道:“朕瞧你真是被他吃的死死的,你既然说他在京城无亲朋,那他会去的还能是哪里?”

我仔细思索了皇兄的话,那亲朋二字简直给了我当头一棒,“难道他回了奉州?”

想到这,我连与皇兄道别的礼数都未做,提起裙摆,撒腿往外奔去。

奉州是裴远老家,离京城算不上远,两日的路程足够他回去了。

我人尚未奔出殿外,皇兄又把我喊住,“你既然要去奉州找他,那便玩上几日再回,待秋猎结束后回京也不迟。”

皇兄的话其实我没放心上,耳朵一过就忘,我的一颗心全记挂着裴远,再也顾不得其他。

马车连夜赶往奉州,隔日一早我便到了裴远在奉州的家。

我站在一座破败的茅屋前,看着眼前的裴家,心里顿时生出感慨来。

这里没变,一切都似从前,只不过屋檐下结了网落了灰,彰显着时间变化以及难忘的过去。

这座茅屋下曾住着两位少年郎——裴远和他那身患重病的胞弟裴榕。

在与裴远未成婚前,我见过裴榕几面,身形消瘦,憔悴不堪,被病痛折磨的气若游丝,可即便如此,也不难看出他与裴远有八分像,若不是因患病,想来裴榕也会是位佳公子。

裴远自小失了父母,与裴榕相依为命,心里最疼的就是这个胞弟。他本就是个温柔的人,在面对裴榕时,我却觉得他用尽了这辈子的细腻温柔,那是我见之都要羡慕不已的温柔。

我清楚裴榕在他心里的位置,于是几次将宫里的太医请到奉州为裴榕诊病,可那时候一切都晚了,太医说裴榕已是回天乏术,药石无医。

后来,我偷偷将裴榕接到京城,想着一个太医不行,便把所有的太医都叫上,再搏一次希望。

因裴榕的体弱,马车行的极慢,我也时时注意他的情况,可就离京城几步之遥了,裴榕再也撑不住,眼睛紧闭,悄悄睡去便再未醒来。

裴远追到时,我抱着裴榕哭的不成人样。

我告诉他,阿榕走了。

裴远怎么也不信,背起裴榕往京城跑去,看见医馆就哭着求大夫救救裴榕,直到所有大夫都说没救了,他才敢接受这个事实。

他问我,阿榕走的时候疼吗?

我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想告诉他阿榕走的很平静,没有一丝苦痛。

裴远红着眼,声音嘶哑,哽咽好久又问,我说过他经不起折腾,为什么……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可我也真的说不出话了,阿榕的死,裴远的痛,全数灼伤我的眼和嗓。

太医最后一次来看裴榕那天,趁裴远送太医出门之际,裴榕轻轻叫了我一声嫂嫂。

他说,嫂嫂,听说京城又热闹又漂亮,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可阿榕一次都没见过,嫂嫂能带阿榕去看看吗?

我被他的一声嫂嫂叫的冲昏了头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

可他尚未踏进那软红香土的京城,也未瞧上一眼,便离开了人世。

我愧对裴榕,亦愧对裴远,于是我加倍对裴远好,一颗心全贴给他,后来,裴远说,阿榕迟早要到那一步,我也早晚是要面对的,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这四个字,他不知道对我有多大的冲击,怎么会不怪我呢?那可是他最疼的弟弟,就因我的错误让他见不到阿榕的最后一面,怎么会不怪我呢?

我是裴家的罪人,这个念头跟了我好久,到现在我才知道时间真的能淡忘一切,过去对裴远的愧疚早被时间蒙了灰,若不是再次见到这座茅屋,久违的悲痛再度涌上来,怕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想起。

我又想起前几日与他吵架时说的话,直直扇了自己一嘴巴,“什么破嘴,连人话不会说。”

阿珠跟在我身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吓懵了,反应过来后抓着我的手便紧紧不放,弄的我苦笑一声,安抚她:“我不会再打自己了,你放心!”

“你犯什么傻呢?”

一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连忙转身,裴远就站在我身后,手里还提着满满当当的菜篮子,他望着我,眉眼中尽是疼惜,道:“疼了吧,你这巴掌真把我也打疼了!”

“裴远……”

我唤了他一声,将他的情绪皆纳入眼底,我怕再次看见他眼里的伤痛,这比那巴掌还疼。

可裴远什么也没说,牵着我的手进了裴家,踏进厨房,将篮子置于一旁后,才回头看我,柔声问:“饿了吧,我做碗你最爱吃的面,一会儿就好。”

我再也忍不住,拥住他,抽吸着鼻子,好一会儿才说:“我要两个荷包蛋!溏心的!”

裴远轻笑一声,轻抚我的发髻,低低答了一声好。

这次回奉州,裴远想多待几日,那我就陪着他。

裴家几年未住过人,灰积了厚厚一层,裴远大概是怕我住不惯,便商量着带我住酒楼里。

我的的确确是不太愿意住的,但我知道他对这个家有多少思念,为了裴远,我还是跟他一起住了下来。

我与他还有阿珠三人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才将屋子清理干净,当夜,我累的倒头就睡,可裴远却精力旺盛的很,非要拉着我说话。

我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他,困意一阵阵袭来,我实在撑不住了,伸手捂住他叽叽喳喳的嘴,“闭嘴,睡觉。”

裴远也很听话的闭了嘴,但下一秒我就感觉到掌心被柔软的东西扫过,湿腻腻的,我立马就反应过来是什么,困意全消,猛地睁眼看他,结果就对上他一双弯弯的笑眼。

对于他的此举我特别嫌恶,直接将掌心往他的寝衣上擦拭,“你哪学来的?还舔我手,脏不脏。”

谁知他笑的更欢了,特别得意的说:“我上辈子去小倌那学过几招,他们说女人都喜欢这样的,我还学过其他招数,想不想看?”

我赶紧摇头,打住他想展示的欲望,“他们敢瞎编,你也真是敢信。”

裴远来劲了,似乎这样逗我特别有意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先是给我抛了几个媚眼,后又小露香肩冲我来了个飞吻,我彻底被他逗笑了,支着脑袋笑问他:“你上辈子怎么还去小倌馆?”

他停下动作,一个倾身扑到我面前,深情款款的一字一句回道:“顾元青把你迷住死死的,我着急啊,为了把你的心抓回来,不得已去找那些小倌学的本事。”

我顺势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歪头浅笑:“那你还得再多学点招,这些小伎俩真不怎么样。”

“那你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

我装模作样的思索一番,眼珠子却渐渐往下移,看见他松松垮垮的衣领处露出精壮的胸膛,不由自主的咽了口水,“天雷勾地火那样的。”

裴远愣了一下,很快就心领神会,邪笑一声后,埋头勾我身上的火了。

夫妻几年,到现在我还是馋他的身子。

回京后,我才知道宫里出了大事。

皇兄在秋猎时遇袭,十多名黑衣刺客突然冲入猎场,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好在柳将军领着御林军及时赶到,这场行刺才未能成功。

我得知消息后,拉着裴远赶紧进宫。

一路上我着急的不行,裴远倒是淡定,一言不发,反而望着烟雨蒙蒙下的红墙鎏瓦出神。

我问他看什么。

裴远神色一敛,转身握住我的手,淡笑一声,轻轻道:“我想看看这皇宫有没有变。”

这话也勾起我的好奇,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皇宫还是熟悉的皇宫,老样子,一丝一毫都未变过,“从我出生起,这皇宫就没变过样,也不大可能会变样,你怎么突然会这么想?”

他又回头望向车窗外,良久,似呓语般喃喃道:“往后就要变了。”

恰好此时马儿嘶鸣一声,将他的话掩盖住,我未能听清,拽起他的衣袖就下了马车,往昭和殿赶去。可当我跑到皇兄面前时,被眼前一切惊呆了,情况比我想的还要严重,皇兄躺在床上了无生气,面无血色,唇色发白,皇嫂就坐在一边,满脸忧心地擦拭皇兄的身子。

皇嫂说皇兄左臂中了剑,因为剑中含毒所以才昏迷不醒,不过经太医合力救治现已无大碍。

我真是又心疼又气愤,当场嚷着要将那些无用的御林军全给斩了,可皇嫂说,这事有蹊跷,所有事宜需得等皇兄醒来再说。

我说的也不过是气话,皇嫂比我睿智,在这些方面我还是得听她的话。

皇嫂为皇兄整理好衣襟后便起身,换我坐上她的位置,我看见皇兄的左臂绑着厚厚的白纱,隐约还渗出一丝血色,我眼泪当即便落了出来。

裴远走到我的身边,揽住我的肩,低语一句:“你皇兄断然不会有事。”

我知道他在安慰我,但此刻我的担心在没见到皇兄清醒是不会少,我没再敢出声,生怕惊扰他休养。

皇嫂站在我身后,却喊了裴远一声。

“驸马,此次刺杀皇上的逆贼已活捉两个,关于背后元凶你有何看法?”

我听懵了,实在不解皇嫂为何突然会问裴远,而且这话好似在说此事与裴远有瓜葛。

我抬头望了裴远一眼,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见我看着他反而对我露出一抹淡笑,我又望向皇嫂。

“嫂嫂为何如此问裴远?他从未参政,逆臣贼子哪是他会知道的?”

皇嫂回望我一眼,眼中除了疲惫再无其他,她轻叹了口气,道:“湘云莫怪嫂嫂,这事是你皇兄昏迷前嘱托我问的,他想知道驸马是什么看法。”

我向来不聪明,他们这些懂权谋的人,说话做事总喜欢绕弯子,我总是得思索一会儿才能明白他们说的什么意思。

就当我在想皇兄此举之意时,裴远松开搭在我肩上的手,对躺在床上的皇兄跪地行礼,字字铿锵,“皇上,臣手中已有名单,此次行刺,共有三人在册。”

我被惊的彻底说不出话,裴远这话的意思是他早已涉政?可他无官无权,哪来的机会涉政?之前我三番两次进宫,就想为裴远谋个一官半职,可次次都被皇兄回绝了,如今却来了这么一出,我的脑袋已乱的一塌糊涂。

裴远话语刚落,我余光就看到皇兄缓缓睁眼,再以极缓慢的速度偏头,目光直对裴远,我听见皇兄颇为费力的开口,“那三人交由你处置,朕的朝堂是时候该整治了。”

“臣,领命。”

我木讷地扫视周围的人,整座昭和殿此时只有我们四人,可我却觉得我是独独排外的,所谓突袭或许并非真的是表面那样,又或许他们对于刺杀一事早已心知肚明,却唯独瞒着我。

这感觉,挺不好受的。

十一

回府的路上我一句都没开口,裴远倒是乖乖向我解释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这次行刺算是皇帝与他之间做的赌约。

结党营私四个字足以形容如今的朝堂风气,更有权臣胆大妄为的想觊觎天子之位,皇兄早就想肃清这些贼子了,但苦于没有十足的证据,才迟迟未能动手,不过皇兄最后还是想出了一个法子。

引蛇出洞。

既然他们藏匿颇深,皇兄便拿自己作诱饵,引他们出手。

但此事还需要有个耳目心腹,而这个心腹便是裴远。

我几次为裴远求官被拒,都是皇兄为了让裴远有机会深入敌方而做的打算,先让所有人知道他不待见裴远,即便裴远是驸马,他也瞧不上,再让裴远佯装因得不到权而对皇帝怀恨在心的模样,假意欲与他们联手。

皇兄和裴远为了此计划,准备了足足半年有余,终于等到时机成熟,所谓的秋猎其实就是个幌子,猎的到底是什么不言而喻。

为什么会说是裴远与皇兄的赌约,因为皇兄最初的的确确是瞧不上裴远的,但为了朝廷,他还是拉下脸面找来了裴远。秋猎一事风险极大谁都清楚,裴远当然不傻,即使他心里迫切的想向皇兄证明自己,可他怎敢拿一国之君的性命做赌注,奈何皇兄态度坚决,甚至给裴远开出了一个诱人的条件。

若胜了,皇兄许他大理寺卿,若败了……

裴远说到这就不继续说下去了,我试着追问他,但他无论如何都不开口了。

那后面半句话绝非好话,凭我对皇兄的了结,一定是说出了对裴远很重要的东西,以至于裴远不再敢反抗,也不允许此事出现任何差错。

可这世间还有什么是裴远最最在乎的呢?

裴榕已不在,他所爱之人,或许只剩我一个了,可皇兄真的会拿我来威胁他吗?

我思索了一会后便不敢再想了,这个答或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忽然间我有些疲乏,紧贴着裴远,头枕在他肩上,阖上眼,鼻尖萦绕着他独有的气息。

“先是不让我参加围猎,后又将我骗去奉州,这些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兄的?”

“我与你皇兄一致决定的,那些被派来刺杀皇帝的都是亡命之徒,我断然不能让你身陷危险之中。”

我佯装睡着了,没有应声,他们这般瞒着我,其实是怕我担心,我不傻。

若我与他们换个位置,想必我也会做出这样的决断,一个是妻子,一个是胞妹,谁都不愿让我只身涉险,可我还是希望做个知情人,倘若这次计划失败,我岂不是连皇兄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我藏不住心事,还是睁了眼,挽紧他的手臂,“以后别再瞒我事了好不好?”

裴远侧过脸,微微低头,用他温热的脸颊轻轻蹭着我的额头,“再不会有了。”

恰好此时马车到了公主府前,车子刚停稳,阿珠就掀起车帘,看了我一眼后,指了指公主府的大门。

我估摸是来客了,赶紧催促着裴远下车,可双脚才沾地,我就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

“顾某见过安宁公主,驸马爷!”

声音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正当我抬眼望去时,裴远已先行一步挡在我身前。

“顾公子,别来无恙。”

我记起来了,是顾元青。

十二

我没想到裴远与顾元青是旧识。

毕竟别来无恙四个字的意蕴可不一般,我偷偷问裴远什么时候认识的顾元青,他给我的答案却让我哭笑不得。

他咬着牙说:“我不是和你说过我重生了,认识他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能听出他话里的气愤,只是不知是气我不记得他重生,还是气认识顾元青,毕竟在他上辈子的故事里,顾元青可是把他媳妇拐跑的情敌。

其实说到现在,关于他重生的事我还是不太信的,你说这天底下哪有人可以活两遍?可裴远每次说的那么认真,我也确实有过动摇,但一想到他污蔑我跟顾元青有一腿,那点动摇立马就能稀碎。

不过他越是这么说,我心里对顾元青的好感就越来越少,简直巴不得顾元青别再出现我和裴远面前,影响我们夫妻感情了。

但我也不是尖酸刻薄之人,来者皆是客,既然顾元青登门拜访,总归还是要有待客之道的,否则传扬出去,对我安宁公主的名声不好。

关键我还得问问他,依依去哪了,当初依依要闯江湖不就是和他一块走的,若他们一块回来了,柳依依早就蹦哒在我眼前了。

可现在顾元青是出现在我面前,柳依依却没出现。

我绕过裴远,走到顾元青面前,问他:“顾公子,依依呢?她不是和你一块闯江湖的吗?你回来了她呢?”

顾元青还是我初见他时的那身打扮,牵着俊马,着黑衣戴斗笠,只不过这回他摘了斗笠,彻底露出那张疏朗俊逸的脸。

我仍被惊艳了一番,眼睛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裴远将我拉回他身边后才回过神来。

“柳姑娘尚未归家,不过托顾某给公主带了封信。”他说着从怀里掏出澄黄的信纸来,平平整整,显然他护的很小心。

我伸手要接,裴远却将我的手紧抓不放,根本不给我接触顾元青的机会,替我接过了那封信后他还不忘对顾元青问道:“若是送信交给驿使便是,何需顾公子亲自跑一趟?此次回京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顾元青倒也大大方方的承认了:“顾某的确有要事在身,迫不得已才与柳姑娘分别,先行回京。”

话毕他一个翻身上了马背,大概是猜到我担心柳依依,于是宽慰我:“公主且放宽心,江湖虽深,但也并绝非险恶之地,柳姑娘有武艺傍身,断不会受伤,且不日后她便会回京。”

他丢下这话后,不再给我多问的机会,直接拉起缰绳一夹马肚,往城东的方向奔去。

江湖什么样我不清楚,但我也相信凭柳依依的机灵,独身在外怎么着也出不了什么事的。

“裴远。”我扭头看向他,才发现裴远微蹙眉头,神色严肃,似乎在想些什么,我问他:“怎么了?”

裴远不语,暗自握紧我的手,沉思片刻,拉着我就回了府。

我越来越纳闷,不住地追问起他。

裴远这才开口:“顾元青急着回来是为了抓一个人。”

“谁?”

“顾蘅。”

“抓他做什么?”

裴远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际,冷冷道了一句:“抓他是因顾蘅妄图弑主,罪大恶极,也因他……抛妻弃子,丧尽天良。”

十三

裴远说的那句话,我只听进去两个字,弑主。先前宫里在传,顾蘅虽是个忠臣,但忠的却不是苏家。我不参政,听到这些只当是有心人故意挑拨顾蘅与皇兄的关系,打骂刑罚后,流言止住了,而很快,我也便忘了。

现在听到弑主二字,吓得我心惊胆战,原来那流言并非流言,顾蘅侍主其实早有二心。

苏家待他不薄,当初父皇之所以会留下他,全是看重他的才能,若非如此,早在二十年前顾家就已同那些前朝余孽抛尸荒野喂狗了。

关于顾蘅的事还得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那时的皇帝还不姓苏,姓刘,名元启,而顾蘅尚不得皇帝重用,遣于西北荒凉地做知州。

说起刘元启,用坊间传言来说,他就是个昏君,荒淫无度,无心朝政,使得民不聊生,百姓怨声载道。顾蘅是个良臣,一心为民,曾多次劝谏皇帝,却惨遭奸臣弹劾,刘元启不明是非,听信谗言,将顾蘅贬至西北,且下令无诏不得回京。

顾蘅因此郁郁不得志,几度消沉,甚至差点辞官回乡,直到遇见一女子,才放下这个念头。

那位女子就是顾元青的娘,是番邦异族人,模样不同于中原人,是位风情万种,妩媚多情的美人。彼时,顾蘅尚未娶妻,初见她一眼,便动了情。

两情相悦,本该是段天赐良缘,可惜造化弄人。

朝廷被那些奸佞小人弄的乌烟瘴气,底层百姓遭罪,闹到皇城,刘元启用武镇压,却不知极则必反,民怨愈演愈烈。刘元启这时才想起顾蘅,火急火燎地诏他回京复命。

若非这道圣旨,顾蘅原打算与心爱之人在西北长相厮守,可他一朝入朝为官,仕途欲念便少不了。他是个文官,最要的就是脸面,心上人是番邦异族,而律法规定除联姻外,不得与异族人结为夫妇。

顾蘅害怕自己清誉不保,将她狠心抛弃,独自回京,殊不知那时,她已怀有身孕,腹中之子便是顾元青。

之后,他为刘元启解决民怨,剿清乱党,一时间成了皇帝的左膀右臂,得到无比重用。

可惜好景不长,边界突遭戎狄入侵,戎狄人身强体壮,又擅使诡计,打的中原接连败北,而这时底层百姓又闹起饥荒,天灾人祸好像掐准了时候,一齐冒了出来。百姓会骂刘元启昏君实不为过,他贪生怕死,非但不敢与戎狄抗衡,还平白让出几座城池;百姓受苦,他却不以为然,非但不放粮,还管控的更严。

种种事迹堆砌,终在一日爆发,皇城脚下,百姓揭竿而起,逼刘元启退位让贤。

那场大乱日夜不休,足足五日的腥风血雨,将整个皇城洒满血水,红的刺眼,也骇的人胆寒。

最终刘元启败了,成了刀下亡魂。

而那把刀便是之后的新帝,苏武明。他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武将,也是位英明的君主。

苏武明上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开仓放粮,解救百姓之忧;而第二件事便是收复失地,血洗耻辱;第三件事则是收拢前朝的贤臣良将,其中之一便是顾蘅。他并未对所有人赶尽杀绝,对于才华出众的能臣,他愿不计前嫌,以礼待之。

顾蘅的的确确是贤臣,为国尽心尽力,奈何皇帝昏庸无道,他再呕心沥血也挽救不回刘家天下。发生宫变后,顾蘅也曾以死明志,不过幸得新帝解救,才苟活于世。苏武明惜才,几番登门,想请他重归朝政,可顾蘅皆拒门不见,明确表明不为苏家卖命。

也许是他的坚持不懈,又或许是别的原因,其中缘由无人可知,但最终顾蘅还是同意归政,不过是有条件的。

他要苏武明不再追杀前朝旧人,这不是小事,苏武明刚刚称帝,朝局尚且混沌,他可以不对那些前朝旧臣发难,但对于那些前朝王孙,他若心软,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刀下亡魂的便是他。

这个条件很难抉择,可苏武明思虑许久,最后还是同意了。

至此,顾蘅重归朝政,却背上了叛主求荣的骂名,不过很快,顾蘅的骂名就又多了一条薄情寡义。

苏武明精通谋略,亲自带兵剿灭戎狄,夺回城池。戎狄也就此覆灭,顾蘅得知后偷偷派人去西北寻心上人的踪迹,可得到的却是心上人已死,还有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流亡在外的消息。

直到那时,顾蘅才知道自己的那位心上人不是普通女子,而是戎狄大公主。当初顾蘅将她母子二人抛弃,她含恨在心,几度煽动戎狄征战,发誓要踏平中原,亲手杀了顾蘅,可惜不过短短几年,戎狄便败了,还败的一塌糊涂。公主见子民受尽苦楚,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内心无比悔恨煎熬,最后,她选择自尽,留顾元青一人独活。

十几年来顾蘅不曾放弃寻找顾元青的下落,可搜遍大江南北却寻不到他半点踪迹,就在顾蘅彻底放弃时,突然得知他在京城。顾蘅又高兴又激动,恨不得立马与他父子相认,可最后顾蘅怯懦了,他怎么敢认?又怎么敢出现在顾元青面前?顾蘅深知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罪,与其再给他添次伤害,倒不如就这样,是怨是恨都是他顾蘅该受的,他只需得知顾元青还好好活着就够了。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顾元青之所以出现在京城,就是为了取他性命。

听闻至此,我打断裴远,凶厉地说:“我不管顾蘅与顾元青的仇怨有多深,我只知道顾蘅害我皇兄,要死也得死在我们苏家的手里。”

裴远不语,静默许久后,缓缓开口,或许是为了宽慰我,才说:“顾元青暂时不会杀他,你放心,我绝不会让顾蘅死在别人手里。”

我言语间充满戾气,神色间也满是恨意,裴远忽然抬头,四目相对,他心事重重,眼中还泛着点水汽,只听他闷声道:“他是你兄长,你护他,我便护着。”

我觉得裴远大概是想裴榕了,他拼命守护的胞弟最后还是没能护住,而我想守护皇兄,他大概不愿让我经历和他一样的不幸,因此才会说出这样的承诺来。

一瞬间,我满身的戾气便消散的一干二净。

我信他,无需理由的相信。

十四

裴远说的不错,顾元青没杀顾蘅,而是亲手将他送进大理寺。

顾蘅被抓那天,我就在大理寺门口。

他蓬头垢面,不再似从前体面。我讥讽他,问顾蘅知不知道背信弃义四个字什么意思。

他是读书人,不可能不懂,可顾蘅却紧闭双唇,不肯开一句口,羁押他的狱丞替他解释:“公主,顾蘅被人拔舌,开不了口了。”

我惊愕,却也很快反应过来,想必是顾元青做的,杀不了他就使手段折磨他,但我竟觉得还不够,就算断手断脚都不够。

可我再气,也无权对他施以刑罚。很快顾蘅便被押送进大理寺,裴远在进去前拉着我嘱咐了好多话,都是些体己话,末了又说:“你放心,我定能将害你皇兄的人全揪出来。”

我点点头,对他道:“我信你。”

皇兄身为皇帝,即使身子伤了也不能好好养,朝廷上还有一堆破事等着他处理,他怎么也得硬着头皮上,可才揪出一个顾衡,背后涉事之人还有大把,为防止下面的官员徇私舞弊,皇兄找了几个心腹之臣以及裴远,一同彻查此事。

于是裴远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偶尔还得留宿在牢里。顾蘅被拔舌,说不了话只能用其他法子逼他交待,可这也大大增加审问的难度,裴远几乎整日不得休息,我心疼,生怕他累倒,连忙准备些吃食和衣物,让阿珠送去。

他现在不能常常在家陪我,而我也不得空闲。皇兄负伤,嫂嫂没日没夜地照顾,恰好年仅三岁的皇子苏珹又浑身发起红疹,日日高烧不退,两边顾及不暇,她自己也倒下去了。

我得到消息赶紧进宫,帮衬嫂嫂些。

皇兄后宫佳丽寥寥无几,他从前在府邸时就与嫂嫂恩爱非常,做了皇帝后,被群臣逼迫,无奈之下才充盈了几位。几年来皇兄都拿她们当摆设,不曾赐恩宠,就连这次负伤,嫔妃们想来照顾皆被皇兄赶走,只肯由嫂嫂照看。

他大概觉得这样足够深情,可在我看来,不过是感动他自己罢了,根本不会顾念皇嫂辛苦与否。

我看不惯,说他冷血无情,但皇兄也只是笑笑,不生气也不骂我,反而问道:“朕过几日打算给裴远安排个官职,你觉得他做什么好?”

被他这么一问,我溜在嘴巴的话顿时就咽了回去,“皇兄给什么,他便做什么。”

他又问:“大理寺卿如何?”

我没吭声,微微躬身,沏了杯茶递给他,皇兄接过,抿了一小口后解释道:“这次为了清剿乱臣,朕与他做了赌约,想必他已经告诉你了。”

“朕从前不喜他,只是怕他接近你别有用心,裴远这人啊,表面上永远风轻云淡的,但实际上,心计胆识一样不少,可越是这种人,朕就越怕……”皇兄说到这,缓了缓,良久后才继续道:“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当初你闹着要嫁给裴远,朕骂过你糊涂,只是担心你被骗被伤害,现在,是朕该放下偏见了。”

“哥……”我好久没这么叫他了,“裴远他不容易,你有皇嫂有珹儿,但他只有我,我愿意嫁给他不为别的,只是太爱他,太心疼他,想照顾他一辈子而已,如今,能得皇兄的体谅,我替裴远说声谢谢。”

闻言,皇兄轻笑了一声,说:“湘云,你能过的平安幸福,就是哥最大的期望了。”

我垂目,没敢看他,眼泪在眶中打转,实在不想让他瞧见我哭啼啼的模样,便匆匆向他告退了。

我坐上马车,像先前裴远那样望着皇宫的红墙鎏瓦,出神许久。

与裴远相识是因一次意外,那时我年少贪玩,总爱跑出宫四处撒野。有次撒野撒过头,直接溜出京城,坐着马车跟阿珠一块往南走,就想着学书里的浪客,游山玩水。后来到了奉州地界,京城与奉州隔了一条宽河,欲往南就必须跨过这条河。

阿珠便寻了船家,可哪想那船家是个黑心的,见我衣着不凡便起了歹心,欲劫财劫色,可我又不会功夫,被船夫逼到走投无路后,拉着阿珠咬牙跳了河。

那时正值寒冬,身上也穿着厚实的衣裳,一遇水便吸得如千金般沉。而当时情况紧急,我也顾不得四肢被冻得有多僵硬,只知道拼了命往岸边游,可那河又宽又长,游了没多远我整个人便脱力沉入河中,连眼睛都睁不开,意识也逐渐涣散。

本以为就要这么死在外面了,突然,我感觉腰间好像被一股大力拉扯,不住地往一个方向拖去,意识虽混沌,但我也能察觉出自己获救了,只不过没能撑到出水的那一刻,人便彻底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便见到了裴远。

他贴心照顾,比阿珠还要细心,我不明白他为何会对我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此上心。

我记得他是这么回答的,他说:“我们既然能遇上,那就是缘分,你若敬这缘分,缘分就能给你想要的。”

我问他:“那你想要什么?”

他却反问我:“姑娘觉得救命之恩值什么?”

我当即答不出来,因为实在想不出,但不久后我就有了答案。

或许天底下女子大多数都爱英雄救美的故事吧,我也不例外,而恰恰好,裴远成了我故事里的英雄,又恰恰好,我成了倾慕万千英雄的其中之一,只不过我的英雄只有裴远一个。

以身相许换他救命之恩,足够了。

马车缓缓驶着,突然磕到石子颠簸了一下,直接将回忆拉回现实。

我掀开车帘,对车夫道:“先不回府了,去大理寺。”

十五

裴远还在审案,我不想打搅他,便在外面候着。

可等啊等,就靠在车框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裴榕走后的那段日子。裴远日日消沉,抱着裴榕的遗物闷在屋里不肯踏出一步,我心疼,也试着劝他,可我说那些话时,心里没有半点底气。我哪来的资格劝他想开呢?阿榕的死,连我都不能放过自己,他又怎能做到?

于是,我陪着裴远,他在屋里几日,我就在屋外几日。

那短短几天里,我想过很多,想怎么补偿他,想怎么帮他走出阿榕的死,可都没有答案,就在我满脑子浆糊时,忽然想起裴远照顾我时,问的那句话:“姑娘觉得救命之恩值什么?”

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敲响他的房门,哭着大喊:“裴远,我嫁给你好不好,我照顾你,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好不好,求求你,开门见见我好不好……”

其实我不知道这到底有没有用,那一刻只是想着,我要照顾他,我给他所有,我要陪他过完余生。

幸好,裴远听见了,他拉开房门,模样是从没有过的凌乱邋遢。

他什么也没说,但肯见我就已经足够了。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抱抱他,可下一秒,裴远直接拉过我的小臂,将我重重拥进怀里。

他埋首在我的肩窝处,闷声说道:“这是你说的,可不能反悔。”

“我绝不反悔!”

梦境匆匆且短暂,到这就已经结束了,只听见耳边有裴远的声音,缓缓睁眼后,果然,他就在身边。

他忙累了,下巴冒出好多胡茬,我抬手摸摸,刺挠的很。

“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他伸手像从前一样将我搂进怀里,似乎不想提这些事,轻叹了口气道:“湘云,好累,咱们先回家好不好?”

我不勉强他,轻轻点头。

马车驶在夜色之中,灯火黯淡,唯有月色照亮前行的道路。

回公主府后,我让阿珠取来热水,亲自为他更衣洗漱后,便熄了蜡烛,与他早早歇下。

也许是在马车上睡过一阵的缘故,此刻我毫无困意,翻来覆去是怎么也睡不着。

裴远从背后搂住我,耐着倦意问我:“怎么不睡?”

“睡不着。”我如实交代,“等你的时候睡太久了,现在一点困意也没有。”

裴远没有回答,就在我以为他睡着时,又听见他嘤咛一声,说:“那我陪你说说话。”

不用看也知道他是强打着精神陪我的,我本不想吵他闹他,可他突然一改语气,压低嗓音低语:“湘云,要是哪天我做了错事,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别离开我。”

我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错事?他裴远能做什么傻事呢?我只当他在说胡话,扭过身子对上他幽深的眼,轻笑着问他:“你能犯什么错?难不成想学别人娶三妻四妾?我警告你,趁早把这些坏心思烂在肚子里,不然,我先把你给休了。”

说到休字,我故意重了语调,谁让他之前老说我会跟顾元青跑了,我记仇,得让他也吃次瘪。

谁知裴远也不急,一反常态,松开环着我的手,转过身背对我,闷声不语。

我察觉出自己说错话,但也不打算跟他道歉,只想借这话,提醒他别再说那些让我不安的话了。

我也学他背过身,不再言语。

月色如水,从窗棂斜打进屋内,落在前些日子进贡的波斯毯上,熠熠生辉。

我望着月色出神,不知过了多久,眼皮终于开始困倦,撑不住后沉沉睡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朦朦胧胧间,我好像听见裴远说:“湘云,对不起。”

十六

皇兄的身子逐渐好转,可刺杀一案迟迟没有结论,朝堂众说纷纭,有胆大的竟为顾蘅辩护,毕竟在未出事前,顾蘅良臣的形象深入人心;还有人说驸马爷不是做官的料,是个无用之才;更有甚者说,其实案子已结,大理寺之所以未有动作都是皇帝的意思。

这些话能传进我的耳朵里,想必也早就传进了皇兄的耳朵里。

流言从不会空穴来风,事出必有因,而这个因就在顾蘅身上,我真想看看顾蘅究竟凭什么这么硬气,能让他苟活至今,于是匆匆进宫,不想在半途便与皇兄相遇。

他刚下早朝,坐在轿辇上,头仰着天,手指不停地按着两鬓。我猜今早的朝会不太平,那些个文臣最能说会道,定是又扰的皇兄头痛欲裂。

我行了礼,走到轿辇旁,问道:“又是哪些碎嘴惹皇兄头疼了?”

皇兄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后,凝视我许久,大约猜到我来的目的,直言道:“朕要去趟大理寺,你也跟着吧!”

“多谢皇兄。”

大理寺不是普通地方,除了里头的官员,任何人都不许随意进出,尤其那座是天牢,即便我是公主,没有皇帝的准允也是不许进的。

马车很快就到大理寺,进去前皇兄还特意提醒我:“待会儿进去,若是怕了,朕让裴远送你回去。”

我以为他是瞧不起我,便回他:“皇兄多虑了,湘云定会让皇兄另眼相看的。”

皇兄看着我,目光深邃,见我如此底气十足便不再多劝,抬脚往里走去。

我连忙跟上,可刚踏进大门,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天牢内暗无天日,青天白日里还得靠火把才能稍稍看清一二,周遭弥漫着血腥腐臭的气味,冲鼻且让人作呕,我强忍吐意,跟着皇兄绕过一道又一道的弯后,终于看到熟悉的身影。

“裴远。”几日未见,我本以为自己没那么想他,可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所有的伪装顷刻崩塌。

我越过皇兄快步向他走去,却被皇兄一把抓了回来,我颇有些不解,转头看他,只见皇兄对四周的人做了噤声的动作,又对我低语道:“别急,先看看。”

我点点头,退到皇兄身后。

裴远未听见我的呼唤,负手站在一人身前,那人蓬头垢面,手脚被束缚着,破烂不堪的囚服上面红痕累累,显然刑罚没少受。突然,站在一旁的狱丞提起一桶水,直直泼到那人身上。伤口遇水便是刺骨的疼,那人顿时疼得浑身抽搐,扬起脸张着双唇,似想要大喊出声,可最终只能发出几句囫囵的呜咽声。

我瞧着这一幕,浑身一颤,忽然明白皇兄方才为何提醒我,毕竟养尊处优的公主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没被吓哭都已然不错。

皇兄瞧见我脸色变化,走上前制止道:“裴远,朕让你查案,没让你如此用刑。”

裴远闻声转身,见到皇兄先是恭恭敬敬行了礼,待起身后,目光一转便落在我的身上,他身子微微一怔,似没想到我会出现,但很快就移开视线。他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交至皇兄手中,说:“皇上,这案子怕是难结了。”

皇兄翻起册子,片刻后,眉头紧蹙,接着冷笑讥笑一声:“顾蘅,你可真真是给了朕一个大‘惊喜’。”

皇兄一步步向顾蘅逼近,陡然拔高声调,道:“若朕那日死在箭下,这天下怕不是要改姓了?”

顾蘅无法说话,只能怒目圆睁地瞪着皇兄,胸膛上下起伏,不知是不是伤口疼的缘故。

“这天下……本就……不姓苏。”

皇兄的话音刚落,我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嗫嚅,声音飘乎,没有半点力气。

我寻声而去,想找出说这话的人是谁,可没走出几步,便被人牵住了手。

“湘云,你不该来这,我带你回府。”裴远忽然出现在我身侧,登时将我吓得冒出冷汗来。

我回头,借着火光,只见裴远双目泛红,脸色阴沉,像是压抑着情绪。我提着心,小心翼翼回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裴远,你……没事吧!”

裴远不再言语,拉着我便往外走,步子迈的极快,我跟不上只能小跑着。

他不对劲,很不对劲,但这不对劲源于何处,我却找不出理由。

待回府后,裴远更是直接将自己锁在屋中,任凭我如何安抚都没用,那扇门始终紧闭,不时间还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

我急了,生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赶紧喊来人,将门硬生生撞开。

裴远就坐在地上,发泄一通后,情绪逐渐好转,只是那双眼愈来愈红,红到我忍不住蹲下身,抱住他。

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也彻彻底底被他搞糊涂了,但我还是愿意体谅他,相信他一定有不能言说的理由。

因为裴远将头埋在我的肩窝处时,身子微微发抖,颤着声音说:“湘云,对不起。”

短短时间里,这已是他第二次向我说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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