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日照大旗  (一),接下来我们就来聊聊关于霸王枪长什么样?以下内容大家不妨参考一二希望能帮到您!

霸王枪长什么样(霸王枪七种武器)

霸王枪长什么样

第一章 落日照大旗

  (一)

  黄昏,未到黄昏。

  落日正照在这面大旗上。

  旗杆是黑色的,旗面也是黑色的,旗上却绣着五条白犬,一朵红花。

  这就是近来江湖中声名最响的开花五犬旗。

  五犬旗是镖旗。

  辽东的"长青原局"已和中原的三大镖局合并,组织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联营镖局。

  五犬旗就是他们的标志。

  五条白犬,象征着五个人——

  长青镖局的主人,"辽东大侠"百里长青。

  镇远镖局的主人,"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振威镖局的主人,"福星高照"归东景。

  威群镖局的主人,"玉豹"姜新。

  还有一位就是中原镖局中第一高手."振威"的总镖头,"乾坤笔"西门胜。

  自从这联营镖局的组织成立后,黑道上的朋友,日子就一天比-天难过了(二)

  有风。

  镖旗飞扬。

  黑色的大旗正在落日下发着光,旗上的五条白犬也在落日下发着光。

  丁喜就坐在落日下,远远地看着这面大旗,他的脸上也在发光。

  他是个很随便的人,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着;没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破的。有好酒好莱,他就猛吃;没有得吃,就算饿三天三夜,他也不在乎。

  就算饿了三天三夜后,他还是会笑,很少有人看见过他板着脸的时候。

  现在他就在笑。他笑得很随便,有时候会皱起鼻子来笑,有时会眯起眼睛来笑,有时候甚至会象小女孩一样,噘起嘴来笑。

  他的笑容中,绝对看不出有一点儿恶意,更没有那种尖刻的讥诮。

  所以无论他怎样笑,样子绝不难看。

  所以认得他的人,都会说丁喜这个人,实在很讨人喜欢,可是恨他的人一定也不少——现在至少已有五个。

  小马当然绝不是这五个人其中之一。

  小马叫马真,此刻就站在丁喜身后,你只要看见丁喜,通常就可以看见小马站在后面。

  因为他是丁喜的朋友,是丁喜的兄弟,有时甚至象是丁喜的儿子。

  可是他不象丁喜那样随和,也没有丁喜那样讨人喜欢。

  他的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万个不服气的表情.看着人的时候。好象总是想找人打架的样子,而且真的随时随刻都会打起来。

  所以有很多人叫他"愤怒的小马"。

  现在他看起来就很愤怒,一双大眼睛正瞪着远处那面飞扬的镖旗,一双拳头紧紧地握着,嘴里喃喃地骂街:"三羊开泰,五狗开花。真他妈的活见鬼,这些龟孙子为什么不叫五狗放屁?"丁喜在微笑,在听着。

  他早就听惯了,小马说的话里,若是没有"他妈的"三个字,那才叫奇怪。

  "但我却还是弄不懂,"小马又骂了几句三字经,才接着道:"这些龟孙子为什么不喜欢做人,偏偏要把自己当做狗。"丁喜微笑道:"因为狗一向是人类的朋友,会替人看门,替人带路。"小马道:"黄狗、黑狗、花狗也是狗,他倒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比做白狗?"丁喜道:"因为白的总是象征纯洁和高贵。"

  小马重重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瞪眼道:"不管怎么样,狗总是狗,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狗改不了吃屎,白狗黑狗都一样。"看来他对这五个人不但讨厌,而且很痛恨,简直恨得要命。

  因为他是个强盗.强盗恨保镖的,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

  小马又道:"我虽然是个强盗,但我做的事可没有一件是见不得人的,他妈的至少不会替那些贪官污吏、恶霸奸商做看门狗。"丁喜道:"他们做的事,虽然未免太绝了,可是他们这五个人,却不能算太坏,尤其是镇远的邓定侯。"小马道:"这趟镖好象就是他押来的。"丁喜道:"应该是他。"小马道:"听说他押的镖是从来没有出过事。"丁喜道:"神拳小诸葛并不是徒有虚名的人。"小马冷笑,道:"不管他是小诸葛也好.是大诸葛也好,这次跟斗总是要栽定了。"(三)

  邓定侯骑的总是好马,就象他喝的总是好酒一样。

  他的骑术也跟他的酒量同样好。

  江湖中人都承认.他不但是中原四大镖局的主人中,最懂得享受的人,也是思想最开明、做事最有魄力的一个。

  这次联营镖局的计划,就是他发起的。他的少林神拳已经到八九分火候,据说,邓定侯武功已不在少林本寺的四太长老之下。

  联营镖局成立后.他的名声在江湖中更响。

  他的妻子美丽而贤慧,他的儿子聪明而孝顺,他的朋友对他很不错。

  今年他才四十四岁,正是男人生命中精力最充沛、思考最成熟的时候。

  象他这么样的一个人,还会有什么遗憾的事?

  有!有两件——

  中原四大镖局中,历史最悠久的"大王镍局"居然不肯参加他们的联营计划——那王老头子实在是个老顽固。

  "这个人简直就跟他用的那杆枪一样,又老又硬,份量却又偏偏很重。"自从联营镖局成立之后三个月内就开花结果,见了功效,开花五犬旗所经之处,黑道上的朋友们只有看着叹气。

  可是近两个月来,他们所保的镖,居然也失过两次风,不但伤了人,而且丢了镖。

  伤的人都是他们旗下的高手,丢的镖都是价值百万的红货。

  红货的意思就是金珠细软、奇珍异宝.托他们去运这种货的,通常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将钱财换成红货。

  因为这种货不但携带方便,而且可以走暗镖,在表面上装几箱东西作幌子,将红货藏在暗处,这种法子,就叫做走暗镖。

  邓定侯这次押的就是趟暗镖,摆在镖车上作幌子的,是三五十鞘银子,暗中藏着的珠宝,价值却至少在百万以上。

  这担子实在不轻,镇定侯并不嫌太重。

  他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对这趟镖更有把握。

  这次他所走的路线、藏镖的地方,都是绝对保密的。

  他摆出来作幌子的货已经很象样.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别人根本想不到这趟暗镖中还藏着批红货,更不会想到这批红货藏在哪里。

  邓定侯抬起头,看看斜插在第一辆车上的大旗,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黑缎的旗帜.旗杆是纯钢打成的,这批价值百万的红货.就藏在旗杆里。

  除了他们五个人外,这秘密不会有第六个人知道。

  车磷马嘶,风萧萧。

  风从日落处吹过来,保定府的城廓已遥遥在望。

  护旗的镖局老赵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要一到了保定,这趟镖就可算交了差。

  想到保定府的烧刀子、飞大脚娘儿们.他心里就象是有好几百只蚂蚁在爬来爬去。

  "就算明天一清早还得赶路回去.今天晚上我们总可以乐一乐。"老赵回过头,朝他的老搭档小吴打了个眼色,两个人的眼都眯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响.老赵只觉得眼前一黑,连人带马都跌人一个大洞里,他守护的第一辆镖车也跟着落下,打在身上,车把子恰好打在他两腿之间。"这下子完了。"老赵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想吐还没有吐出来,就疼得晕了过去。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道旁的树木忽然成排的倒下,有的倒在人的背上,有的倒在人的身上。

  行列整齐的队伍,忽然问就已变得鸡飞蛋打,人仰马翻。

  邓定侯翻身勒缰,正想打马冲过去,护镖夺旗,树丛后已有三点寒星飞过来,打在马股上。

  他跨下的白马虽然是久经训练的千里良驹,也吃疼不住,惊嘶一声.人立而起。

  他想甩蹬下马,这匹马却己箭一般冲出去,越过倒下的树杆,冲出了十余丈。

  等他甩开银蹬,翻身掠起时,树丛后又有一条长索飞出,套住了落马坑中镖车上的旗杆,只听"呼"的一声响——

  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已随着长索飞回。

  邓定侯的人虽掠起,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

  随行的镖师大声呼喝:"护着镖车.莫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老练的镖师都知道,镖旗丢了难免丢人,镖车被劫却更为严重,当然应该先护镖车,再夺镖旗。

  邓定侯看着这些老练的镖师们,却连血都几乎吐了出来。

  树丛后人影闪动,仿佛有人在笑。

  邓定侯身形斜起,乳燕投林,两个起落已扑过去。

  少林门下的子弟虽不以轻功见长,但他的轻功并不弱。

  可是等他扑过去时,树丛后却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树杆上用七根针钉着一纸条:"小诸葛今天居然变成了小猪哥,他妈的,真过瘾。"黄昏,已是黄昏。

  落日的余晖正照在北国初秋的原野上。

  远处仿佛有人在纵声大笑,笑声传来处,仿佛有一面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

  邓定侯双拳握紧,远远地听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人?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四)

  五犬开花,旗帜飞卷。

  小马一只手举着大旗,用一只脚站在马背上,站得稳如泰山。

  这匹马也是好马,向前飞奔时快如急箭。

  小马仰面大声道:"小诸葛今天竟变成小猪哥,他妈的,真是过瘾。"他还没有笑完,马腹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一抖。

  小马凌空翻了两个筋斗,-屁股跌在地上,手里的大旗也不见了"大旗已到了丁喜手里,马巳缓下,丁喜正襟坐在马背上,看着他嘻嘻的笑。

  小马揉了揉鼻子,苦笑着道:"大哥,你这是干什么?"丁喜微笑道:"这只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叫你莫得意忘形。"小马站起来,垂着头,想生气可又不敢生气,倒好象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看来哪里象是"愤怒的小马",简直就是个"可怜的小驴子。"丁喜道:"你想哭?"

  小马撇着嘴,不出声。

  丁喜道:"想哭的人没酒喝。"

  小马用力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不哭的人呢?"丁喜道:"不哭的人就跟我到保定喝酒去。"

  小马道:"可以喝多少?"

  丁喜道:"今天破例,可以喝十斤。"

  小马忽然"呼喝"一声,跳了起来,凌空翻身,丁喜的手已在等着他。

  两个人立刻又在马背上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堆。

  健马飞驰而去,笑声渐远,马上的大旗,犹自随风飞卷。

  这时落日的最后一道光,也正照在这面大旗上,然后夜色就来也就没入黑暗的夜色里。

第二章 拳头对拳头

  (一)

  夜。

  灯已燃起。

  屋里子充满了烤肉和烧刀子的香气。屋梁很高,开花五犬旗高高地挂在屋梁上,随风展动。

  既然是在屋子里,风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小马嘴里吹出来的。

  他仰着脸,躺在椅子上,喝一口酒,吹一口气,旗子已不停地动了半个多时辰,酒已去掉了一缸。

  丁喜在旁边看着,也看了半个多时辰,忍不住笑道;"你的真气真足。"他不但气足,而且气大.可是一到了丁喜面前,他就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旗杆在桌上。

  丁喜轻抚着发亮的旗杆.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旗杆里藏着什么?"小马摇摇头。

  丁喜道:"你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抢这面旗子?"小马又摇摇头。他没空说话,他的嘴还在吹气。

  丁喜叹道:"你能不能少用嘴吹气,多用脑袋想想。"小马道:"能。"

  他立刻闭上嘴,坐得笔笔直直的,揉着鼻子道:"可是大哥你究竟要我想什么呢?"丁喜道:"每件事你都可以想,想通了之后再去做。"小马道:"我用不着去想,反正大哥你要我去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丁喜看着他,忽然不笑了。

  他真正被感动的时候,反而总是笑不出。

  小马盯着桌上的旗杆,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忽然道:"我想不出。"丁喜道;"你想不出?"

  小马道:"这旗杆既不太粗,又不太长,我实在想不出里面能藏多少值钱的东西。"丁喜终于又笑了笑,旋开旗杆顶端的钢球,只听"叮叮咚咚"一串晌,如琴弦拨动,一连串落了下来,落在桌上。

  小马的眼睛已看得发直。

  他绝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可是连他的眼睛都已看得发直。

  因为他实在没有看见过,世上竞有如此辉煌、如此美丽的东西。

  使他惊奇感动的,并不是明珠的价值,而是这种无可比拟、无法形容的辉煌与美丽。

  丁喜拈起了一粒明珠,眼睛里也流露出感动之色,喃喃道:"要找一颗这样的珍珠也许还不太难,可是七十二颗同样的…。."他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看来谭道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倒还真有点本事。"小马道:"谭道?是不是那个专会刮皮的狗官谭道?"丁喜道:"嗯。"

  小马道:"这些珠子是他的?"

  丁喜道:"是他特别买来的,送给他京城里的靠山作寿礼的。"小马的眼睛立刻又瞪圆了,忽然跳起来,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这个老上八蛋,我早就想宰了他,亏他妈的邓定侯还自命英雄,居然肯替这种龟孙子做走狗!"丁喜淡然说道:"保镖的眼睛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顾客,一种是强盛,强盗永远该死,顾客永远是对的。"小马怒道:"就算这顾客是乌龟王八,也都是对的?"丁喜道:"不管这强盗是哪种强盗,在他们眼里都该死。"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悲哀和愤怒。

  虽然没有人叫他"喷怒的小马",但他无疑也是个愤怒的年青人,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都连根铲平。

  ——唉,年青人,多么可爱的想法,多么可爱的生命!

  这一颗明珠是不是也曾有过它们自己的梦想和生命?

  丁喜又拈起颗珍珠,道.;"以你看,这些珍珠可以值多少?"小马道:"我看不出。"

  他真是看不出。

  有些人根本没有金钱和价值的观念,他就是这种人。

  丁喜道:"-百万两。"

  小马道:"一百万两银子?"

  丁喜点点头,道:"只不过这是贼赃,他们若急着卖,最多只卖六成。"小马道:"我们是不是急着要卖?"

  丁喜道:"不但要急着卖,而且一定要现钱。"小马道:"为什么?"

  丁喜道:"乱石岗的沙家七兄弟都死在五犬旗下,留下的满门孤寡,还有青风山和西河十八寨的兄弟,就算他是罪有应得,他们的孤儿寡妇并没有罪。这些女人孩子都有权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有饭吃,要有饭,就得要银子。"这道理小马是明白的。

  象这样的孤儿寡妇,江湖中实在太多。

  可是除了丁喜外.又有谁替他们想过?

  小马眨着眼,道:"一百万两,六成.是不是六十万两?"丁喜叹了口气,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算错。"小马道:"六十万两银子,要我一箱箱地搬也得搬老半天.江湖中有谁能一下子于就搬出这么多银子来,买这批烫手的货?"丁喜没有回答,先喝了杯酒,又吃了块烤肉,才悠言道;"保定府是个大地方,振威的镖局就在保定,城里城外,说不走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小马承认;"那地方他们的狗腿子实在不少。"丁喜道:"那么你想,我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到保定来?"小马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真的想不出?"

  小马揉了揉鼻子,陪笑道:"大哥既然已想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我想?"丁喜道;"因为我要抽出你几条懒筋,再拔出你几根懒骨头,治好你的懒病。"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小马。

  他知道有很多事小马并不是真的想不出,只不过懒得去想而已。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张金鼎这个人?"

  这次小马总算没有摇头。他来过保定。

  到过保定的人,就绝不会不知道张金鼎。

  张金鼎是保定的首富,也是保定的第一位大善人,用"富可敌国、乐善好施"这八个字来形容他,绝不会错。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张金鼎是靠什么发财起家的?"这次小马又在摇头了。

  丁喜道:"有种人虽然不自己动手去抢,却比强盗的心更黑,别人卖了命抢来的货,他三文不值二文地买下来,一转手至少就可以赚个对开对利。"小马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些专收贼脏的?"

  丁喜点点头,道:"张金鼎本来就是这种人。"小马怔住,

  丁喜道:"现在他还是这种人.只不过现在他的胃口大了,小一点儿的买卖,他已看不上眼。"小马道:"咱们到保定府来,为的就是要找他?"丁喜道:"嗯。"

  小马忽然又跳起来,大声道:"这种人简直他妈的不是人,大哥居然要来找他?"丁喜没有开口,门外已有个人带着笑道:"他来找的不是我,是我的银子。"(二)

  张金鼎的人就象是一只鼎,一只金鼎。

  他头上戴的是金冠,腰上围着的是金带,身上穿的是金花袍,手是戴着白玉镶金的斑指,最少戴了七八个。

  金子用得最多的,当然是他的腰带。

  他的腰带很多,因为他的肚子绝不比保国寺院子里摆的那只鼎小。

  小马冲出去打开门的时候,他就已四平八稳地站在那里,也象是有三条腿一样。

  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身绣花紧身衣,歪戴着帽子,打扮就象是戏台上的三级保镖。

  小马道:"你就是那姓张的?"

  张金鼎道:"你就是那个愤怒的小马?"

  看来小马在江湖中的名声已不小,居然连这种人都已经听过。

  小马瞪着眼睛,从他的肚子看到他的脸,厉声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张金鼎?"张金鼎道:"你应该看得出,除了我之外,谁有我这一身肉?"小马冷笑道:"你这一身肥肉是从哪里来的?"

  张金鼎笑道:"当然是从你们这些人身上来的。"他笑的时候,皮笑肉不笑,这倒不是因为他脸上的肉太多,只不过因为他皮太厚,几乎连鼻子都被埋在里面,看不见了。

  小马真想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出来。

  张金鼎道:"莫忘记我是你大哥请来的客人,你若打了我,就等于打你大哥的脸。"小马紧握拳头,这一拳没有打出去。

  张金鼎长长地吐出口气,微笑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进来了,请说。"小马道:"要进来,也只准你一个人进来。"

  张金鼎道:"你们有两个人,我当然也得两个人进去,我做买卖,-向公平交易。"小马道;"你自己呢?"

  张金鼎道:"我这个人根本不能算是个人,这是你自己刚才说的。"小马气得怔住,丁喜却笑了。

  他微笑着走过来.拉开了小马,淡淡道:"既然连张老板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做人,你又何必生气?"小马居然也笑了,道:"我只不过在奇怪,这世上为什么总会有些人不喜欢做人呢?"张金鼎瞪着眼笑道:"因为这年头只有做人难,无论做牛做猪做狗,都比做人容易。"看见了桌上的明珠,张金鼎眯着的眼睛也瞪圆了,轻轻吐出口气,道:"这就是你要卖给我的货?"丁喜道:"若不是这样的货.我们岂敢劳动张老板的大驾?"张金鼎道:"你想卖多少?"

  丁喜道:"一百万两。"

  张金鼎道:"一百万两?"

  小马跳了起来,-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是在说话,还是在放庇?"张金鼎居然还是笑眯眯的,道:"我只不过是在做生意,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做生意本来都是这样子的。"小马道:"我们可不是生意人。"

  丁喜道:"我是。"

  小马怔住,手已松开。

  丁真微笑道;"张老板若喜欢讨价还价,我可以奉陪。"张金鼎道:"我最多只能出两万。"

  丁喜道:"九十九万。"

  张金鼎道:"三万……

  丁喜道:"九十八万。"

  张金鼎道:"四万。"

  丁喜道:"好,我卖了。"

  小马又征住,就连张舍鼎自己都怔住,他做梦也想不到会遇上居然有人拿金子当破铜烂铁,这简直象是天上忽然掉下个肉包子来。

  丁喜微笑道;"我是个很知足的人,知足常乐。"珍珠是用筷子围住在桌上的。

  他移动一根筷子,珍珠就从缺口中一颗颗滚出来,落下,落入那漆黑的旗杆里。

  张金鼎看着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出的四万,是四万什么?"丁喜道:"难道不是四万两银子?"

  张金鼎道:"不是。"

  丁喜道:"是什么?"

  张金鼎道:"是四万个铜钱。"

  丁喜道:"四万个铜钱我也卖了。"

  小马吃惊地看着他,就好象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丁喜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道:"莫说还有四万个铜钱,就算张老板一文不给,我也卖了。"小马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我大哥肯卖,我可不肯。"丁喜道:"你大哥肯,你也得肯。"

  小马道;"为什么?"

  他一向听丁喜的话,丁喜要做的事,这是他第一次问:"为什么?"因为他实在觉得奇怪,奇怪得要命。

  丁喜道:"你一定要问为什么?"

  小马道:"嗯。"

  丁喜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怕打架。"

  小马眼睛又瞪圆了,用手指戳了戳张金鼎的肚子,道:"你怕跟这个人打架?"丁喜上上下下看了看张金鼎两眼道:"象张老板这样的角色,就算来上七八百个,要打架我还是随时可以奉陪的。"小马道;"那么你怕跟谁打架?"

  丁喜道,"你真的看不出?"

  小马道:"我看不出。"

  一直垂着头站在张金鼎身后,打扮得象戏子一样的花衣镖客忽然笑了笑,道;"我看得出。"小马瞪眼道:"你?你他妈的看出了什么?"

  花衣镖客道:"我至少已看出了一件事。"小马道:"你说。"花衣镖客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实在不愧是黑道上的第一号智多星,愤怒的小马却实在是他妈的一个大草包。"小马跳起来,道:"你是什么东西?"

  花衣镖客道:"你还看不出?"

  小马道:"我只看出了你既不是东西,也不是人,最多只不过是他妈的一条白狗。"花衣镖客大笑。

  他大笑着脱下身上的绣花袍,摘下头上的歪帽,用脱下的花袍子擦了擦脸。

  于是这个戏台上的三流小保镖,忽然变成了江湖中顶尖儿的一流大镖客。

  严格说起来.江湖中够资格被称作一流大镖客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神拳小诸葛"邓定侯当然是其中之一。

  这个人的面貌,目光炯炯,气道之从容,在王公巨卿中也很少看得见。

  小马冷笑道;"果然不错,果然是小猪哥。"

  邓定侯微笑道:"但我却看错了你,你倒不是大草包,最多只不过是条小驴子而已。"小马的拳头又握紧。

  可是他这拳头部被丁喜拉住。

  小马道:"你真的怕打架?"

  丁喜道:"真的,只可惜这场架看来已非打不可。"小马道:"那你为什么要拉住我?"

  丁喜道:"因为现在还没有到开始的时候。"

  小马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丁喜道:"我们至少得等西门大镖头先脱下戏服来再说。"另一个花衣镖客冷冷道,"想不到你居然也认出了我。"丁喜看着他绣花袍里一条凸起的地方,微笑道:"我倒没有认出你,只不过认出了你身上这对乾坤笔而已。"乾坤笔是用百炼精钢打成的,此刻就斜插在西门胜绣花袍里、紧身衣的腰带上。

  他的人也象这对笔一样,瘦削、修长、锋利,已经过千锤百炼,炼成了精钢。

  开花五犬旗下的五大镖局,若论老谋深算、算无遗策,自然要推"辽东大侠"司马长青。

  邓定侯思路之开明、魄力之大当称第一。归东景大智若愚,总是福星高照,是中原武林中的第一位福将。"玉豹"姜新示彪悍勇猛,锐不可挡。

  但若论起武功,中原镖局的第-高手,还得算是"乾坤笔"西门胜。

  他的点穴、打穴、暗器和内家锦拳的功夫,在中原已不作第二人想。

  近年来江湖中的确已很少有人想跟他们打架。小马却很想。

  只要他想打架,对方的武功是强是弱,他根本完全不在乎。

  "你就是西门胜?"

  西门胜点点头。

  小马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开始打架的时候?"西门胜冷笑。

  小马拍了拍手,道:"你说怎么打?"

  西门胜道:"打架只有一种打法。"

  小马道:"哪种?"

  西门胜冷笑道:"打到对方躺下去,冉也爬不起来时为止。"小马大笑,道:"好,这种打法正对了我的口味。"丁喜忽然笑了笑,道:"这种打法却不对你大哥的口味。"西门胜道:"我找的不是你。"

  丁喜道:"据我所知,打架的法子有两种,一种是文打,一种是武打。"西门胜道:"你想文打?"

  丁喜微笑道:"象西门大镖头这种有身份的人,总不能象两条狗一样咬来咬去吧。"西门胜道:"文打怎么打?"

  丁喜道:"我说出来,你肯答应?"

  西门胜冷笑道:"对付阁下这样的人,无论怎么打都是一样。"他当然很有把握。

  近十年来,乾坤笔身经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

  丁喜笑了,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这么样打。""打"字刚出口,他已一拳打在张金鼎的大肚子上。

  张金鼎的肚子可没有铁鼎那么硬,一拳就被打得弯下腰去,满嘴都是苦水,眼泪、鼻涕甚至连小便都几乎被打了出来。

  西门胜怒道;"你怎么能打他?"

  丁喜笑道:"这就是我的打法,我们谁先把这位张老板打得躺下去,再也爬不起来,谁就胜了,但却只准用拳头打。"这个"打"字出曰.他的拳头又已落在张金鼎腰眼上。

  西门胜道:"哪有这种打法!"

  丁喜道:"你说过,无论我要怎么打,你都答应,你若不想败,马上跟我一样打。"这个"打"字出口,张金鼎肋骨上又挨了一拳。

  丁喜的拳头实在不轻,他的肋骨却居然没有被打断。

  无论谁想隔着一尺多厚的肥肉,打断一个人的肋骨,都绝不是一件易事。

  只不过肋骨虽然没有断,裤管却已湿了,就算张金鼎真的是只铁鼎,也经不过这种打法。西门胜是败不得的。

  他脸上毫无表情,拳头已无影无踪地伸出来,击中了张金鼎的腰。

  张舍鼎立刻倒了卜去,倒得真快。

  这个人看来虽然比牛还蠢,其实却比狐狸还精十倍。

  西门胜看着他,道:"你还爬不爬得起来?"张金鼎立刻摇头。

  西门胜抬起头,向丁喜冷笑,道;"他已爬不起来,你就算输了。"这简直就象是两个人在唱双簧一样.一吹一唱,一格一挡。

  象丁喜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上了这种当?

  小马的脸色已因愤怒而涨红,谁知丁喜却反而大笑了起来。

  西门胜道:"你还不认输?"

  丁喜道:"我认输.我本来就准备认输的。"

  西门胜道:"输了为什么还要笑?"

  丁喜笑道:"因为我白打了这乌龟三拳,气已出了一半。"他明明本来已准备认输的,还是白打了张金鼎三拳。

  原来上当的不是他.是张金鼎。

  这次张老板总算做了次亏本生意。

  邓定侯在旁边看着,嘴角已不禁露出了微笑。

  小马却跳起来,道:"你真的本来就准备认输?"丁喜道;"嗯。"

  小马道:"为什么?"

  丁喜笑了笑,道;"西门胜战无不胜,邓定侯神拳无敌,就凭我们兄弟.能击败人家的机会实在不多。"小马道:"只要有一分机会,我们也得——"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何况,就算我们能击败他们,我们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好处,就算还没有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一定已精疲力竭,哪里还能对付外面的那些人?"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到头来我们还是非输不可,既然非输不可,为什么不输得漂亮些?"小马咬了咬牙,道:"你认输,我可不认输。"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拳头已闪电般向西门胜打了过去。

  他打的是西门胜的脸。

  他讨厌西门胜那张冷冰冰的脸。

  可是他一拳刚击出,西门胜面前就忽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脸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看起来一点也不讨厌。

  一拳击出,要收回来并不容易,小马居然将这一拳收住,大喝道:"闪开,我找的不是你。邓定侯道:"现在已轮到我,你不找我也不行。"他一拳击出去道:"我用的也是拳头.我们正好拳头对拳头。"

第三章 饿 虎 岗

  (一)

  小马虽然是丁喜的好兄弟、好朋友,脾气却不象丁喜。

  他一向不肯多动脑筋去想,多用眼睛去看,多用耳朵去听。

  他一向只喜欢动拳头,更喜欢跟别人拳头对拳头,硬碰硬。

  拳头比他硬的人并不多,只可惜他今天遇着的人是邓定侯。

  邓定侯虽然被人称为神拳小诸葛,"神拳"两个字显然还在小诸葛之上,可见他拳头上的功夫定很不错。

  事实卜,他本来就是少林俗家子弟中,武功拳法最好的一个。

  少林神拳本就以威猛雄浑见长,若讲究招式的变化,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他只要一拳击出,通常都是实招,花拳绣腿的招式,少林子弟从也不肯用出来的。小马也正好一样。

  他的拳快而猛,只求能打着人家,打到人家后,自己会怎样,他根本连想也不去想。

  两个人-交上手,满屋的桌子椅子,满桌的大碗小碗,就全都遭了殃,只听"咯咯、哗啦、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椅子脚、桌子腿,破碟碎碗,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飞得一屋子都是。

  比桌子椅子更遭殃的,还是张金鼎。

  别人都可以躲,他却已被打得转动都动不了,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别人在打架,他挨着的比打架的人还多,椅子脚、桌子腿,破碗碎碟,没头没脑的朝他打了下来,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丁喜笑了,西门胜正皱眉。

  以邓定候的身份与武功,本不该跟别人这么样打的,西门胜也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打过。

  这实在不象是武林高手相争.简直象两个小流氓在黑巷子里为了争一个老婊子拼命。

  突听"砰"的一响,一声大喝,两条人影骤合又分,一个撞在墙上,——个凌空翻身,再轻飘飘地落下来。

  撞在墙上的居然是邓定侯。

  从墙上滑下来,他就靠着墙,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息。

  小马却站得很稳,正瞪大了眼睛,瞪着他。

  这愤怒的年青人,难道真击败了成名多年的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喘着气,忽然大笑,道:"好,好痛快,三十年来,我都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打过架了,今天才算打了个痛快。"小马又瞪了他半天,才一字字道;"好,老小子,算你有种。"邓定侯道:"你服了?"

  小马咬着牙,愿说话,刚张开口,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但他却还是稳稳地站着,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绝不肯倒下。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这小子挨了我两拳.肋骨已断了三根,居然还能站着,我倒也服了他。"小马咬紧了牙,深深吸口气,道:"你用不着佩服我,我打不过你。"邓定侯道:"好,打不过别人虽然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能承认却不容易。"小马道:"可是我总有一天要把你打得躺下爬不起来。"邓定侯道;"我等着"

  小马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要你跟我走。"小马道;"走就走。"要走就走。

  要砍脑袋也不皱一皱眉头.何况走?

  丁喜拍了拍小马的肩,微笑道:"好兄弟,我们一起跟他走。"邓定侯道:"你也不问我要带你们到哪里去?"

  丁喜笑了笑,道:"我们既然已答应跟你走,汤里火里一样跟你去.问个什么?"(二)

  这地方是家客栈,这家客栈果然已被五犬旗下的镖客们包围。

  一辆黑漆大车停在大门外,赶车的一直在那里扬鞭待命。

  他们早就算准丁喜和小马这次是跑不了的。

  丁喜和小马也一点儿都没有要跑的意思,大摇大摆地坐上了车,就象是邓定侯特地来请去赴宴的客人"西门胜一直沉着脸,邓定侯却一直盯着丁喜,直到大家都坐了来,车已前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好,有种。"丁喜道:"你是在说我?"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本来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种。"丁喜笑了笑,道:"其实我也许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有种。"邓定侯道:"至少你勇于认输。

  丁喜道:"我认输,只因为我已发现自己犯了个该死的错误。"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想到你一定会找到张金鼎这条线。"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你知道我一定急着要将这批货脱手,能吃下这批货的人.只有张金鼎。

  小马冷笑道:"那姓张的王八蛋又是个为了五两银子就肯出卖自己亲娘的杂种。"邓定侯居然同意:"他的确是个杂种。"

  小马瞪着他:"你呢?"

  邓定侯微笑道;"至少我还敢跟你用拳头拼拳头。"小马也只有同意:"这一点你的确比别的杂种强得多。"邓定侯道:"在你眼睛里,保镖的人只怕没有一个不是杂种。"小马道:"尤其是你们五个。"

  邓定侯道"那么你很快就要见到另一个了。"

  小马道:"谁?"

  邓定侯道;"福星高照归东景。"

  (三)

  归东景的年纪并不象别人想象中那样老,最多不过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过去,你一定会先看见他的嘴。

  他的嘴长得并不特别,可是表情却很多,有时歪着,有时呶着,有时抿着,有时还会做出很多让你想不到的样子。

  那些样子虽然并不十分可爱,也不讨厌.我可以保证,你绝未见过任何男人的嘴,会有他那么多表情。

  这是他第一点奇怪之处。

  他的脸看来几乎是方的,胡子又粗又密,却总是刮得很干净。

  江湖中留胡子的人远比刮胡子的多几百倍,所以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点奇怪之处。

  他这人看来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脚,全身除了肚脐之外,很可能没有一个地方是圆的。这是他第三点奇怪之处。

  他不但是中原镖局的大豪,也是两河织布业的巨子,家财万贯,可算是他们那些兄弟中的第一位豪富,但是他看来却一点也不象,反而象是从来不用大脑的小工。

  其实他的脑筋动得绝不比任何人慢,能工巧匠有够让别人去做的事,他绝不肯自己去做,能哆答应别人的事,他绝不会拒绝。

  若遇见了不能答应的事,他说"不行"这两个字,说得纟谁都快。

  他说得比谁都坚决,绝不给别人一点转借变的余地,就算来求他的人是他的兄弟,也绝没有例外。虽然他有这么可怪的地方,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是个庆恳的人,,而且很够义气。

  这种人岂非正是一个成功者的典型。所以他也象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样,也有他的弱点一一女人。这里没有女人。振威法局里里外外,绝没有一个女人。这一点是归东景一向坚持的。女人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娱乐,绝不是他的事业。男人做事时,绝不能牵涉到女人一一这就是他一向坚守的原则。丁喜第一眼看至他,就知道这个人远比想象中的任何人更难对付。也许归东景对这年青人的看法也一样,所以他一直在盯着丁喜。丁喜笑了笑,道:"你好。"归东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计人喜欢的丁喜,对吗?"丁喜道:"我就是。"旭东景道:"看来你果然很讨人喜欢。"小马忽然道:"你就是老归?"归东景道:"我姓归。"小马道:"你明明是个老乌龟,为什么偏偏要反自己当做狗?"归东景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大笑道:"说得好,有赏。"邓定侯微笑道:"你准备赏他什么?"归东景道:"酒。"是好酒,也是烈酒。

  好酒岂非通常都是烈酒。

  归东景是好酒量,西门胜的酒量也不差,邓定侯当然更强。

  三个人居然都陪着丁喜和小马喝酒,居然真的象是请他们来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们当然知道三次劫镖都是我。"邓定侯微微笑道:"我们都知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又叫做聪明的丁喜。"丁喜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们要专门对付开花五犬旗。"邓定侯道:"嗯。"丁喜看了看他们三个人,道:"你们有毛病没有?"邓定侯道:"没有。"丁喜道:"有没有疯?"

  邓定侯道:"也没有。"

  丁喜道:"你们既没有毛病,又没有疯,我劫了你们三次镖,你们为什么反而请我饮酒?"归东景还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有没有上过别人的当?"丁喜道:"无论谁都难免要上别人当的,我也是人。"归东景道:"你是在什么时候上的当?"

  丁喜道:"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归东景道:"你今年贵庚?"丁喜道:"二十。"归东景道:"这十年来你都没有上过别人的当?"丁喜道;"没有。"归东景盯着他,不说话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别人一次当已经觉得足够。"归东景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当了。"丁喜道:"最好不必。"

  归东景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说老实话。"丁喜道:"不错。"归东景道:"那么我告诉你,我们请你喝酒,只因为我们想灌醉你。"丁喜道:"为什么?"归东景道:"因为我们想你说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这次我们走镖的日程路线、接镖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连我们保的这趟镖,也是秘密。"丁喜道:"我明白的。"归东景道;"这秘密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但你却知道了。"丁喜微笑,

  归东景道:"是谁把这秘密告诉你的?"

  丁喜道:"你们要我说出的,就是这件事?"

  归东景道:"也只有这件事。"

  丁喜道:"你们以为我被酒醉了之后,就会说出来?"归东景道:酒后吐真言,喝醉的人,总比较难守秘密。"丁喜道;"可是这次你们错了。"归东景道."哦?"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后,只会做一件事。"

  归东景道:"什么事?"丁喜道:"睡觉。"

  归东景又笑了,道:"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丁喜道:"只有一点不同。"

  归东景道,"那一点?"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觉,我却是一个人睡,而且一睡就象死猪,敲锣打鼓都吵不醒。"归东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后,非但不会说真话,连假话都不会说了。"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归东景道:"我们有没有法子要你说真话?"

  丁喜道:"有。"

  归东景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法子已经用出来了。"归东景道:哦?"丁喜道:"别人跟我说实话,我也一定对他说老实话。"他微微笑着,拍了拍归东景的肩,道:你刚才已经愿我说了老实话,你一定早就明白,要别人对你诚实,只有先以诚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运气为什么总是那么好.总是福星高照,现在我才知道,你的运气是怎么来的。"运气当然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归东景大笑,道;"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这些道理,可是我总算懂了一件事。"丁喜道:"你知道我已准备说实话。"

  归东景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在准备听。"

  丁喜道:"将秘密泄露给我.是个——"归东景道:"死人。"振威镖局的大厅里,忽然变得没有声音了,归东景,邓定侯、西门胜.三个人全都板着脸。

  他们瞪着眼,盯着丁喜。

  只有丁喜一个人还在笑,笑得还是那样讨人喜欢。

  他忽然发现归东景不笑的时候,样子变得很可怕,很难看,就象忽然变了一个人。

  归东景道:"我说的是老实话。"归东景冷笑。

  丁喜道:"那个人本来当然没有死,但现在却的的确确已是个死人。"邓定侯抢着问道:"是谁杀了他?"

  丁喜道:"我。"

  邓定侯道:"他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你,你反而杀他?"丁喜道:"我非杀了他不可。"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这也是我们以前谈好的条件之一。"邓定侯道:"什么条件?丁喜道:"三个月前,有人送了封信来,说他可以将你们的秘密泄露给我.条件是我劫镖之后,要分给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条件,就得先将送信来的这个人杀了灭口。"邓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条件?"

  丁喜点点头,道:"所以过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来。"邓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诉你.我们从开封运到京城那趟镖的秘密?"丁喜道:"不错。"邓定侯道;"所以你就设计去劫下了那趟镖?"

  丁喜道;"我当然还得先把送信来的那个人杀了灭口。"邓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货,是不是分了三成给那个写信来的人?"丁喜道:"我虽然有点不甘愿,可是为了第二次生意,只好照办。"邓定侯道:"你是怎么送给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镖之后.他又叫人送了封信来,要将他应得的那一份.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后,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里窥伺跟踪,就没有第二次生意了。"邓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听他的话。"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现在为止,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丁喜道:"我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归东景道:"到现在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给你?"丁喜笑道:"你果然会算帐。"

  归东景道:"六个送信给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杀了灭口。"丁喜道:"我虽然没有自己去杀他们,但他们的确是因我而死。"归东景看了小马,小马冷笑道;"你用不着看着我,那些人还不值得我出手。"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看来写信给你们的那个人,非但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对我们的行踪,也知道得很清楚。"丁喜道;"我们一向东游西荡,居无定处,可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的信都从来也没有送错过地方。"邓定侯皱起了眉,他实在猜不出这个神秘的人物是谁?

  归东景和西门胜当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所以你们请我喝这么多的酒.实在是浪费"邓定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至少还知道一件我们不知道的事。"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当然一定知道,那六个死人现在在哪里?"丁喜承认。

  邓定侯道:"还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与死人在一起。"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难道你还想去看看他们?"

  邓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时也会泄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丁喜道:"你想要我带你去?"

  邓定侯目光炯炯.逼视着他,道;"难道你不肯?"丁喜笑了,道:"谁说我不肯,只不过…"邓定侯道:"不过想怎样?"丁喜微笑道;"我只怕我纵然肯带你们到那里去,你们也未必有胆子去。"邓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丁喜淡淡笑道;"虽不是龙漂却是虎穴。"

  邓定侯微笑道:"那里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饿虎。"

  邓定侯失声笑道:"饿虎岗?"

  丁喜大笑道:"不错,就是饿虎岗。"

  屋子里忽然又静了下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饿虎岗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的地方。

  据说大江以北、黄河两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几乎已全部囊集在饿虎岗。

  因为他们也正在计划组织一个联盟,以对付开花五犬旗。

  开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里,岂非正像是肥猪拱门,飞蛾扑火。

  西门胜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缩。

  归东景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不断地绕着桌子走来定去。

  邓定侯拿起杯酒,准备干杯,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着他们,悠然道;"只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随时都可以带路。"归东景忽然笑了笑.道:"我们并不是不敢去.只是不必去。"丁喜道:"不必去?"

  归东景道;"对死人我一向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无论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样。"西门胜道:"我——"

  归东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也不能去。"西门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这里刚接一下批重镖,明天就得启程。"他紧拍着西门胜的肩,笑道:"我这镖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么办?"邓定侯霍然长身而起:"我可以走,我去。"

  江湖豪杰们在押解犯人时,从来不用会脚镣和手拷。

  因为他们有种更好的工具——点穴。

  点穴的手法有轻重、部位有轻重.重的可以致人于死,轻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动自由。

  无论是轻是重,一个人若是被人点中了穴道,那滋味总是很不好受的。

  小马现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骂人,却张不了口,他想挥拳,却动不了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绑得紧紧的,连血脉都被绑住。他整个人都将爆炸。

  邓定侯看着他微笑道:"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点住穴道?"小马咬着牙,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这乌龟明明知道我说不出话,问个什么鸟?

  邓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很难受,而且很生气,等你以后习惯了,就会觉得舒服多了。"小马简直恨不得一日把他的鼻子咬下来。

  无论什么事都不妨养成习惯.这种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邓定侯道:"点住你们穴道的人是西门胜,你们也总该知道,他的点穴和打穴手法,可算是中原第一,别人根本解不开。"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幸好我不是别人,恰巧是少林门下。"佛门子弟本应以慈悲为怀,讲究普渡众生,救苦救难。

  所以少林门下点穴的手法虽不高明,可是对各门各派的解穴手法却都很熟悉。

  少林本就是天下武术之宗。

  邓定侯又道:"你们一定不相信我会替你们解开穴道,因为我实在不是你们两个人的对手.你们的手脚一松,很可能我就要遭殃了。"小马的确不信,一千一万个不信。

  可是就在他又想咬这乌龟一口时,邓定侯居然真的把他们的穴道解开了。

  丁喜还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小马也没有动,别人刚为他解好穴道,他显然总不能立刻就动拳头。

  但他却忍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邓定侯淡淡道:"我也没有干什么,只不过一个人闲着无聊.想找你们聊聊而已。"小马瞪着眼道:"你不是想我们把你的骨头拍散?"邓定侯笑着道:"你们是这种人?"

  小马说不出话了。

  他们的确不是这种人。

  邓定侯道:"你们是强盗,也许会杀人.也许会抢劫,但我却知道你们不会做这种食言违信、忘恩负义的事。"他微笑着,看着丁喜,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找那死人和六封信,你就一定会带我找到。"小马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老小子对人的确有两套。"丁喜微笑道:"看来好象不止两套。"邓定侯大笑。

  现在他们是在归东景自备的马车上。

  归东景吃得不讲究.穿得不讲究,除了女人外,最讲究的就是马车。

  他用的马车,永远是最舒服、最豪华、设备最齐全的。

  邓定侯大笑着,打开了车座下的暗门,拿出了一坛酒。

  这坛酒当然是好酒。

  邓定侯拍开了泥封.就有一股强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小马立刻道:"这是泸洲的大曲。"

  他虽然不喜欢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鼻子却很灵,尤其是对于酒。

  邓定侯道;"旅程寂寞,酒可忘忧,我们饮两杯如何?"小马道:"好。"丁喜道:"不好。"邓定侯道:"为什么?"丁喜道:"我喝酒不但要人对、酒对,还得要地方对。"邓定侯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对你的口味?"丁喜道:"杏花村。"(四)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首家喻户晓的诗.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人在曼声低吟。

  所以每个地方也几乎都有杏花村。

  这地方的杏花村是在远山前的近山脚下,是在还未被秋色染红的枫林内,是在附近全无人家的小桥流水边。

  没有杏花,甚至连一朵花都看不见。

  可是这酒家的确就叫做杏花村。

  杏花村是个小小的酒家,外面有小小的栏杆、小小的庭院,里面是小小的门户、小小的厅堂,当炉卖酒的.是个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女人。

  只可惜这女人年纪并不小,无论谁都看得出,她最少已有六十岁。

  六十岁的女人你到处都可以看得见。

  可是六十岁的女人身上还穿着红花裙,脸上还抹着红胭脂,指甲上还涂着红红的凤仙花汁,你就很少有机会能看得见了。

  丁喜刚穿过庭院,她就从里面奔出来,象一只依人"老"小鸟一样,投入了丁喜的怀抱。

  邓定侯看得呆住了,直到丁喜替他介绍:"这就是这里的老板娘红杏花。"邓定侯才勉强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他忽然发现这"聪明的丁喜"在选择女人这方面,实在一点也不聪明。

  丁喜道:"你听说过红杏花这名字没有?"邓定侯道:"没有。"他不是不会说谎,也不是不会在女人面前说谎,他不肯说谎,只不过因为这女人实在太老。

  丁喜笑道:"你没有听说过这名字,也许只有两个原因……邓定侯道:"哦。"丁喜道:"若不是因为你太老实.就是因为你太年青。"邓定侯道;"我…我并不太老实。"他又说了实话。

  因为在这女人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还很年青。近二十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丁喜道:"你若早生几年,你就会知道保定城附近八百里之内锋头最健的女人是谁了。"邓定侯只有苦笑。他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老太婆,以前也曾经是个颠倒众生的名女人。这位"名女人"居然还在朝他抛媚眼,居然还像个小姑娘般嘻嘻地笑。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这位红杏花姑娘,是你的老朋友?"丁喜道:"不能算老朋友。"

  邓定侯道:"是你的老相好?"

  丁喜道:"更不能算是老相好。"

  邓定侯道:"那么她究竟是你什么人?"丁喜道:"她是我的祖母。"邓定侯怔住。

  他若骑在马上,一定会一个筋斗从马上栽下去,他若正在喝酒,这口酒一定会立刻呛进他的喉咙里。

  现在他虽然并没有喝酒,也不是骑在马上,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好象已跌了七八十个筋斗,喉咙里还呛进了七八十斤酒。

  "红杏花"用一双手捧着肚子上,已笑得直不起腰。

  她哈哈的笑着.指着邓定侯,道;"这个人是什么人?丁喜道:"他叫做神拳小诸葛。"红杏花道:"就是五犬开花里面的一个?"丁喜道:"嗯。"

  红杏花忽然不笑了,反手一个耳光掴在丁喜脸上,掴得真重。丁喜却还在笑。

  红杏花又是一个耳光掴了过去,大声道:"你几时肯认这种人做朋友的?"丁喜道:"我从来也没有认过。"红杏花道:"他不是你的朋友?"丁喜道:"我也不是他的朋友。"红香花道;"你是他的什么人?"丁喜道:"犯人。"红杏花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你也有被人抓住的时候?"丁喜叹了口气,苦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红杏花"哼"了一声,忽然一拳打在他肚子,怒骂道:"你这小王八蛋真没出息。"丁喜只有笑。

  红杏花道:"你既然已做了他的犯人,还到这里来干什么?"丁喜道:"来喝酒。"红杏花道:"滚!"丁喜道:"我们是来照顾你生意的,就算你是我祖母,也不能叫我滚。"红杏花道:"我叫你滚,只因为你是我孙子。"丁喜道;"为什么?"

  红杏花用眼色往里面一瞟,道:"我叫你滚,你最好就是赶快滚。"丁喜眼珠子转了转.道:"难道里面有个人是我见不得的?"红杏花道:"不是人。"丁喜道:"不是人?"红杏花道:"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丁喜道;"里面有什么?"红杏花道:"有一杆枪。"丁喜道:"枪?一杆什么枪?"红杏花道:"霸王枪。"(五)

  霸王。力拔山河今气盖世。

  枪,百兵之祖是为枪。

  枪也有很多种,有红缨枪、有钩镰枪、有长枪、有短枪。有双枪、还有练子枪。这杆枪是霸王枪。

  霸王枪长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七十三斤七两三钱。

  霸王枪的枪尖是纯钢,枪杆也是纯钢。

  霸王枪的枪尖若是刺在人身上,固然必死无疑,就算枪杆打在人身上,也得呕血五斗。

  江湖中其至很少有人能亲眼见到这霸王枪。

  可是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世上最霸道的七种兵器,就有一种是霸王枪。

  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霸王枪。

  现在,这杆霸王枪就摆在丁喜面前的桌子上。

  杏花村虽然又叫做不醉无归小酒家,地方却并不小,靠墙的三张桌子已拼了起来,上面铺着红毯,垫着锦墩,还缀着有鲜花。

  这杆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长的大铁枪,正摆在上面,就象是人们供奉的神祗。

  它的枪尖虽锐利,线条却是优美丽柔和的,经常被擦拭的枪杆,闪耀着缎子般的光泽.显得既尊贵.又美丽,又象是个美丽而骄傲的女神,正躺在那里等着接受人们的膜拜。

  丁喜走过去,摸了摸柔软的红毯和锦墩,嗅了嗅新摘下的花香,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杆枪日子过得简直比人还舒服。"红杏花瞪着他,冷冷道:因为它的确比大多数人都有用。"丁喜瞪了瞪眼,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它也比我有用?"红杏花道;"哼。"丁喜道:"它会不会替你捶背,会不会替你端茶倒酒?"红杏花虽然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时候,一双远山般迷朦的眼睛,忽然变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明亮和年青。

  在这一瞬间,连邓定侯都几乎忘记了她是个六七十岁的女人。

  丁喜拍了拍光滑的枪杆,道;"无论你日子过得多么舒服,我也不羡慕你。"他走回来自己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微笑着道:"你至少没法子自己站起来自己倒杯酒喝。"红杏花忽又叹了口气,道:"所以它也不会为了一杯酒就做出比猪还蠢的事。"丁喜道;"我做了比猪还蠢的事?"

  红杏花道:"我警告过你,叫你不要进来的。"丁喜道:"现在我已经进来了,好象也没有出什么事。"红杏花又叹了口气,道;"现在虽然还没有什么事,可是我保证你以后一定会后悔。"丁喜道;"为什么?"

  红杏花也倒了杯酒喝下去,她喝酒的速度居然不比丁喜慢。

  一口气喝了三杯酒之后,她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杆霸王枪的主人是谁?"丁喜道:"我听说过。"

  红杏花道:你说给我听听。"

  丁喜道:"霸王枪的主人姓王,也就是大王镖局的主人、"一枪擎天"王万武,据说这个人不但脾气刚烈,而且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这次联营镖局成立,他说不加入,就是不加入,甚至不惜跟他的老朋友百里长青翻脸。"邓定侯忽然也叹了口气,在旁边接着道:"他甚至还拍着桌子,叫百里长青滚出去。"丁喜笑道:"王老头子脾气之坏,早就天下闻名。可是这件事他倒没做错。"红杏花道:"但你却错了。"

  丁喜道:"我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红杏花道:"你说错了。"

  丁喜道:"难道这杆枪不是王万武的?"

  红杏花道:"以前是的。"

  丁喜道;"现在呢?"

  红杏花又倒了杯酒,好象想用酒塞住自己的嘴。

  难道她心里还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只要这秘密不危害公益,谁也没有权逼他说出来。

  丁喜还很小的时候,红杏花就常常告诉他这道理。现在他当然不敢再问。

  邓定侯却忍不住问道:"这杆枪怎么会在这里的?"红杏花朝他翻了个白眼,才冷冷道:"因为它的主人马上就要来了。"邓定侯道:"到这里来?来干什么?"红杏花道:"你是来干什么的?"邓定侯道:"我是来喝酒的。"红杏花冷笑道:"你能到这里来喝酒,别人为什么不能来?"邓定侯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忽然觉得这老太婆的脾气,和那王老头子倒是天生的一对。

  他也看得出.这老太婆不愿说的话.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叫她说出来。所以他只有坐下来喝酒。

  他们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小马为什么会一直都没有说话。小马的嘴正忙着喝酒。

  刚开封的一坛酒已经快被他喝光了,他的眼睛已经有点发直。

  邓定侯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劝他少喝点,别喝醉?"丁喜道:"不能。"邓定侯道:"你喜欢让他喝醉?"丁喜道:"不喜欢。"邓定侯道:"可是你也不劝他?"

  丁喜道:"他清醒的时候.我不许他喝酒,他绝不会喝,可是现在"他看了看小马的眼睛,苦笑道:"现在只怕连天王老子都劝不住他了。"邓定侯叹了口气,也只有苦笑。

  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这些人全都是这种连天王老子都无可奈何的脾气。

  现在第二坛酒也快被他们喝光了。

  红杏花一直手叉着腰,在旁边盯着他们,忽然道:"你们枪也看过了,酒也喝够了.现在你们总该走了吧。"丁喜道:"你真要赶我走?"

  红杏花冷冷道:"难道你真想看着小马在这里醉得满地乱爬?"丁喜还没有开口,邓定侯已站起来,笑道:"我们应该走了,再喝下去,很可能连我都会醉得满地乱爬。"他刚想去拉小马,外面忽然闯入了十七八个人.看他们的装束打扮,就知道他们不但全是在江湖中混的,而且混得不错。

  这些人一进了门,就抢着问道;"决斗开始了没有?"红杏花又翻了翻白眼,道:"什么决斗?"

  一个锦衣佩刀大汉道:"金枪银梭徐三爷,今天要在这里决斗霸王枪,你难道不知道?"红杏花狠狠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开口,别的人已抢着道:"这杆枪一定就是霸王枪。""枪既然还在这里,我们就一定没有来迟。"

  "听说这里的酒还不错,我们先喝它几杯,等着好戏开锣。""不管怎么样,这次决斗我们绝不能错过,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一定会等的。"邓定侯看了看丁喜,丁喜看了看邓定侯,两个人全都坐了下去。

  红杏花走过来,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你们现在是不会走的了。"丁喜笑道:"现在你就是用扫把来赶我们,也赶不走。"邓定侯笑道:"用鞭子抽也抽不走。"

  红杏花看着他,又看看丁喜.忽然又笑了,道:"老实说,我若是你们,用刀砍都砍不走。"她自己也坐下来,跟他们坐在一起.喃喃道:"但我却还是不懂,那边的那些小兔崽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刚才进来的那些人,现在已开始喝酒。

  若有十七八个江湖人已开始在一起喝酒,旁边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注意。

  丁喜看了他们一眼,道:"我看他们一定是金枪徐找来的。"红杏花道:"哦?"丁喜道;"有胆子找霸王枪决斗,不管胜负,都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金枪徐当然要找些朋友在旁边看着,日后也好替他在外面宣扬宣扬。"邓定侯道:"所以我正在奇怪。"

  丁喜道:"奇怪什么?"

  邓定侯道;"我想不通金枪徐怎么会有胆子找霸王枪决斗的?"丁喜道:"也许他胆子本来就很大,也许他这几年忽然得了本武功秘笈,练成了种独门枪法。"邓定侯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看传奇故事看得太多了,这世上哪里来的许多武功秘笈?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找到过?"丁喜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听说过。"

  两个人同时大笑,又同时停住,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门外,瞪得很大。

  门外正有两顶轿子停下来。

  轿子很新,装饰得很华丽。

  可是无论多华丽的轿子,都不会很好看,他们看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刚从轿子里走下来——当然是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六)

  桌上有一壶茶,一壶酒。

  轿子里的女人现在已坐下来,一个在喝茶,一个在喝酒。

  喝茶的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很美、很害羞,只要有男人多看她几眼,她就会脸红。

  有些女人就象是精美的瓷器一样,只能远远地欣赏,轻轻地捧着,只要有一点儿粗心大意,她就会碎了。

  这女孩就正是属于这一类的。

  喝酒的女孩子看起来也很文静,也很美,甚至可以说出她的同伴更美。

  只不过她的美是另一种美。

  若说她的同伴美如新月,那么她的美就像是阳光,美得令人全身发热,美得令人心跳。

  她们穿的都是一身雪白的衣服.既没有打扮,也没有首饰。

  喝酒的女孩子脸色好象有点苍白,喝茶的女孩子却一直红着脸。

  因为屋子里所有的男人的眼睛,都在瞪着她们.丁喜也不例外。

  邓定侯叹了口气,喃喃道:"难怪有很多女人都认为,天下男人的眼睛都该挖出来。"丁喜笑道:"其实说这话的女人,心里一定最喜欢男人看她。"邓定侯道:"看来你好象很了解女人?"

  丁喜道:"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的男人,若不是疯子,就一定是笨蛋。"邓定侯道:"你既不是疯子,也不是笨蛋。"

  丁喜道;"我不是。"

  邓定侯又看了看那两个女孩子,忽然笑了。

  丁喜道:"你笑什么?"

  邓定侯道:"我在笑她们。"

  他微笑着悄悄道:"这两个女孩子一个喝起茶来象喝酒,一个喝起酒来却象喝茶。"丁喜大笑。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很低,笑的声音却很大。

  喝茶的女孩子头垂得很低,喝酒的女孩子却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眼睛。

  丁喜被这双眼睛瞪着的时候,竟也忽然觉得全身发热,心跳加快。

  他今年已二十二岁,见过的女人已不少,可是他从来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他赶快喝酒。

  小马却反而不喝酒了。

  别人看的是两个女孩子,他的眼睛却始终盯在其中一个女孩的脸上。

  喝茶的女孩子脸红的原因,很可能也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他。

  男人都喜欢看女人,却很少有人曾象他这样看法的。

  他已不仅是用眼睛在看,他看着这女孩子时,就好象在看着他童年梦境中的女神,又好象在看着他相思已久的情人。

  一个女孩子被一个英俊的青年人这样看着,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那高大的锦衣佩刀客忽然笑嘻嘻地走过来,挡在他和女孩子之间。

  小马抬起头,瞪着他。

  他也笑嘻嘻的看着小马,眼睛里也有了酒意,忽然道:"你不认得我?"小马摇摇头。

  这人道:"我姓郭,叫郭通。"

  小马道:"我不认得郭通。"

  郭通道:"我也不认得你。"

  小马道;"你来干什么?"

  郭通道:"来看你。"

  小马道:"看我?"

  郭通笑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象你这样盯着女人的男人,我特地来看看你,是不是得了花痴。"他的同伴们都笑了,大笑。

  丁喜却在叹气——这个人当然是来找麻烦的,可是他一定想不到,他找上的这麻烦有多大。

  所以他还在笑,笑得很得意。

  一个男人若能在漂亮的女人面前,侮辱了另一个男人,总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总会认为那女人也会觉得他很了不起,甚至会看上他。

  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女人们才会觉得大多数男人都很愚蠢可笑,郭通还在笑,还没有笑够,他的脸上已开了花.人也飞了出去。

  飞出去三四丈,越过了那两个女孩子,"砰"的一声.跌在他自己桌子上,桌子上的一碗红烧狮子头正好压在他屁股下.被他压得稀烂粉碎。

  他自己的脸却已跟这碗红烧狮子头差不多。

  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样飞起来的,也没有人看见小马出手。

  小马还是痴痴地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那喝茶的女孩子。

  郭通的同伴们怔了半天,才跳起来,有的卷袖子,有的拔刀。

  "这小子敢打人,咱们先去把他一双招子废了再说。"十六七个人大叫大骂,摔杯子,踢椅子,已准备冲过来。

  没有人阻拦他们。

  小马好象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人,红杏花也不见了。

  自从这两个女孩子一进门,她就已人影不见。

  丁喜叹了口气,道:"你想不想打架?"

  邓定侯道:"不想。"

  丁喜道:"我也不想。"

  邓定侯道;"只可惜看样子我们已非打不可。""呼"的一声响,那些人还没有冲过来,已有三四个碗飞了过来。

  丁喜还没出手,突听"叮.叮,叮"三声响.三只碗在半空中就已被打得粉碎。

  破碗的碎片和三样打破碗的暗器一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三枚发亮的银梭。

  "金枪银校徐三爷来了。"

  一个瘦削长头、高颧鹰鼻、穿着很讲究、气派很大的中年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来,顾盼之间,棱棱有威。

  两个劲装急服的彪形大汉,扛着个很长很长的布袋,站在他身后。

  布袋的份量很沉重.里面装的,显然就是他的金枪。

  本来已准备打一场混战的江湖人,看见了他,居然全都安静下些。

  金枪徐成名多年,称霸一方,凭掌中一杆金枪,囊中一袋银梭,也曾会过不少高人,一向很少遇过敌手。

  在这些江湖豪杰心目中,他一向是个很受尊敬的人物。

  "徐三爷一来.这件事就好办了。"

  金枪徐沉着脸,冷冷道:"这件事是什么事?你们是来看我打架?还是打架给我看的?"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大声道:"我们并不想打架,可是我们也不能看着郭老大被人欺负。"这少年叫曹虎,是郭通拜把子的老么,郭通挨了揍,最火的就是他。

  金枪徐道:"你是不是想替你们的老大出气?"

  曹虎握紧拳头,道;"这口气非出不可。"

  金枪徐道;"那么你最好先去找坐在那里的那个穿宝蓝色衣服的人。"曹虎道:"动手的并不是他.咱们为什么要找他?"金枪徐淡淡道;"因为你们既然想找死,就不如索性快点死,你们找上了他,我保证你们一定可以死得很快。"曹虎动容道"他是什么人?"

  金枪徐冷笑道:"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是个保镖,叫邓定侯。"曹虎的脸色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神拳小诸葛"的名头,他们当然也不会不知道。

  近年来正是"开花五犬旗"风头最劲,势力最大的时候,若有人去惹了他们,简直就象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些刚才还威风十足的江湖人,忽然间就变得象泄了气的皮囊。

  金枪徐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走过去向邓定侯抱了抱拳。

  邓定侯也站起来抱拳还礼,他一向是个很随和的人,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金枪徐道;"多年不见.邓兄风采依旧,可贺可喜。"邓定侯道;"一别经年.想不到徐兄居然还记得我,只不过以后若有人想找死,徐兄最好莫再劝他们来找我。"他微笑着,又道:"因为我可以保证,一个人若想死得快些,找我绝不如找我这两位朋友。"金枪徐道:"这两位朋友是"

  丁喜道;"我姓丁,丁喜。"

  金枪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道:"讨人喜欢的丁喜?"丁喜笑道:"有时也叫做倒霉的丁喜。"

  金枪徐道:"阁下既然是丁喜.这位想必就是愤怒的小马了。"他转头看着小马,小马却没有看他。

  除了那个喝茶的女孩子外,他根本就没有把别的人看在眼里。

  金枪徐的脸色沉了下来。

  邓定侯立刻抢着道:"听说徐兄今日要在这里约战霸王枪。"金枪徐道:"不是我约他,是他来找我的。"

  邓定侯皱眉道:"他会来找你?"

  金枪徐冷笑道:"邓兄也许会认为我根本不值得他出手,我自己也自知不敌,可是他既已找上我,我就万无退缩之理。"他脸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着道:"使枪的人,能死在霸王枪下,岂非也是人生一快!"丁喜立即拢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金枪徐看着他,冷酷的眼睛里已有了温暖之意,缓缓道:"象我们这种在江湖中混的人,岂非本就该死在刀枪之下,以草席裹尸。"丁喜微笑道:"我死后若能有条草席裹尸,已经很不错了,要能做几件大快人心的事,就算抛在阴沟喂狗,我也毫无怨言。"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可是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悲哀,却是微笑也掩饰不了的。

  那喝酒的女孩子居然回头来瞟了他一眼,眼波居然也变得很温柔。

  金枪徐也挑起了大拇指,大声道:"好,好汉子。"丁喜道:"你既然来早了,为何不先坐下来喝两杯。"金枪徐道:"我来得并不早,我已迟到了半个时辰.因为"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还有些后事要料理清楚,我来得干净,去得也要干净。"一个人明知必死,却还是要来应约,这种勇气绝不是那些住在高楼上的人们所能了解的。

  能活着固然好,死了也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个碗大的疤口而已。那又算得了什么?

  丁喜脸上也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问道:"霸王枪呢?"金枪徐道:"不知道。"丁喜道:"你愿他有仇?"金枪徐道:"没有。"丁喜道:"你以前没有见过他?"金枪徐道:"素不相识。"丁喜道:"但他却找上了你。"

  金枪徐淡淡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我用的也是枪。"丁喜冷笑道:"除了他之外,难道别人都用不得枪?"金枪徐淡淡道:"就算要用枪,也不该太出名。"丁喜眼睛里似已有了怒意,对人世间所有不公平的事,他都觉得很愤怒。

  金枪徐又道:"我只不过在奇怪.既然是他约我的,他自己为什么还不来?"这句话刚说完,他身后就有个人冷冷道:"我早已来了。"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冷.却又很娇脆、很好听。说话的竟是个女人。

  金枪徐霍然转身,就看见一双令人心跳加快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她手里还拿着杯酒,一双手柔若无骨。

  就凭这么样一双手,也能举得起七十三斤七两三钱的霸王枪?

  金枪徐皱了皱眉,道;"这位姑娘莫非是在开玩笑?"喝酒的女孩子板着脸,脸如秋霜。

  她不是在开玩笑。

  金枪徐看了看摆在桌上的大铁枪,道;"难道你就是……"喝酒的女孩子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字道:"我就是霸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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