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仕忠(中山大学教授)

骤闻王贵忱先生于10月26日遽归道山,往事纷至沓来,回想起了因研究龚自珍与顾太清交往而与贵老结缘的过程,历历如在眼前。

龚先生散文全集 龚顾故事结因缘(1)

王贵忱(1928-2022),辽宁铁岭人。少时参军。上世纪五十年代曾在粤东交通银行、汕头建设银行任职,1957年被错划右派。1978年改正后,曾任广东省中山图书馆副馆长、广东省博物馆副馆长、广州地方志编委会副主任等职。为古文献版本学家、古钱币学家、金石学家、历史学家及书法家,2007年入选“当代岭南文化名人50家”。

2001年,我在日本做访问研究,赴各处调查所藏中国戏曲。在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双红堂文库里,我见到一册用纸捻装订的稿抄本,书衣题“仙境情缘”,卷端作“桃园记”,下署“艸堂居士订谱,云槎外史填词”。这是一部四出的短剧,演西池金母侍女萼绿华(即梅花仙子)与南极长寿星座下白鹤童子相恋的故事,期间因遭金母阻隔,后经观音大士说情,金母遂令二人下凡,“择个世族名门,成就良缘, 儿女满堂,夫妻谐老”。

双红堂文库目录和东京大学汉籍目录都著录了这个剧本,只是大家都不曾留意,也不知道这“云槎外史”究竟是谁,自然也不清楚这个剧本的价值。我经过检索,发现这是清代著名女词人顾太清的别号。

龚先生散文全集 龚顾故事结因缘(2)

传顾太清像。

顾太清(1799-1877),名春,字梅仙,号太清。本姓西林觉罗,故自署西林春或太清春,别号云槎外史。擅诗词,工绘事,尤以词称。八旗论词,有“男中成容若(纳兰性德),女中太清春”之语。著有诗词集《天游阁集》、词集《东海渔歌》,撰有小说《红楼梦影》,据我发现,她还是一位戏曲作家。

《桃园记》撰于道光十九年(1839)秋,内容具有自传性质。彼时正值奕绘去世周年之际,太清以两人早年的恋爱故事为蓝本,以仙界情缘故事,叙写二人婚前相恋与受阻的曲折过程。太清集中有《金缕曲·题〈桃园记传奇〉》词,首云:“细谱《桃园记》。洒桃花、斑斑点点,染成红泪。”剧成之后,太清曾大病一场,可知写作甚苦,称红泪染成,原非虚语。

我印象中,《中国古籍善本书目》载有云槎外史的另一个剧目,再作检索,果然找到了,题作《梅花引》,藏于河南省图书馆古籍部。我请河南籍硕士学生仝婉澄代为访录并摄得书影。也是一册,纸捻毛订,稿本。书衣题“梅花引”,序及正文均系恭楷精钞,字迹隽秀,当出女性之手。

戏共六出,写章彩(字后素)在西山与幽居等候了二百年的梅精相认相会的故事。此剧因章彩赠梅精《江城梅花引》词而得名,这词同时收录在奕绘《写春精舍词》和《南谷樵唱》这两部集子中。奕绘,字子章,号太素,《论语》中有“绘事后素”一语,所以章彩的原型就是奕绘;奕绘曾在御书处及武英殿修书处任职,故剧中说章彩本为天宫司书仙吏。太仙号梅仙,也已明言“梅精”就是自己,故此剧是用人与鬼相恋的方式,书写两人的真实故事。

观两剧所叙,皆为婚前情爱,内容却未见欢悦,而多见沉重,原因是两人当初结缘,历经劫难。

早些年电视剧《还珠格格》极为红火,五阿哥和小燕子几乎无人不晓,奕绘便是五阿哥荣亲王永琪的孙子。他与太清同年出生,别号幻园居士、妙莲居士。善诗词,工书画,喜文物,习武备,通算学、拉丁文,是满清宗室中较为少见的博学之士。他在嘉庆二十年(1815)袭爵贝勒,曾任散秩大臣、正白旗汉军都统、镶红旗总族长等职,管理过两翼宗学、御书处、武英殿修书处、观象台的相关事务。道光十五年(1835)被免职,十八年(1838)病故,年仅四十。著有《写春精舍词》《明善堂文集》《南谷樵唱》等。永琪这一支子孙多具数学天赋,或出遗传,惜寿多不永,当亦是基因之故。

龚先生散文全集 龚顾故事结因缘(3)

我那时正在做清车王府旧藏曲本的整理,发现蒙古亲王车登巴咱尔便是奕绘的女婿,娶了奕绘的嫡长女,长女出嫁时嫡妻已逝,由太清操持了嫁女之事,她集中收录有题赠给女婿的词作。

不禁感叹,这世界真小!

顾太清在道光五年(1825)嫁入贝勒府,成为奕绘的侧福晋,那时她已二十七岁了。有人说这是因为旗人晚嫁,其实不然,内中颇有曲折。太清籍贯“渤海”,即今辽宁,属满族镶蓝旗。祖父鄂昌,是鄂尔泰的侄子,官至甘肃巡抚,乾隆间因受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文字狱牵连,被赐自尽。父亲鄂实峰,以罪人之后,游幕为生,后娶香山富察氏,置家于香山(今北京西山),生一子二女,长女即太清。太清的堂姑西林氏是奕绘祖父永琪的福晋,故太清与奕绘两人本有一层亲戚关系,二人同龄,早年就认识。

太清其实在正常年龄就出嫁了,初嫁于付贡生某氏(与清末内务大臣耆龄为本家),婚后不久,丈夫就去世了。制满后,太清被选入荣王府作奕绘姊妹的家庭教师,两人得以再度产生交集。观奕绘诗集,奕绘对太清的爱恋始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夏末,至秋冬更为热烈。这年两人都是二十一岁。奕绘有《写春精舍词》,从集名到内容,都是写给顾春(西林春)的,其中许多篇章,便写于此时。

但按宗室祖制,贝勒爷纳侧室,可征女子于“包衣”家,而不得纳满洲显宦之女,也不得纳罪人之后。嘉庆二十五年(1820)上元时节,两人的恋情遭到奕绘母亲的坚决反对。太清“罪人之后”与“文君新寡”的身份,应是最大阻碍。“穿墉雀生角,滕口蝇污璧”(奕绘诗句),外界多有流言,导致两人关系被迫中断。奕绘心情灰暗,大病一场,卧床两月,几乎不起。因奕绘对太清的情感十分执着,生死以之,经某位身份类似“观音大士”的贵妇劝说,其母终于妥协。后来奕绘《梦扬州·记庚辰(嘉庆二十五年)三月病中梦》,有“久别暂留,后会三年休论”之句,说明中断三年之后,才得转机。两人在道光四年(1824)定亲,太清冒用了荣王府二等护卫顾文星之女身份,呈报宗人府备案,载于清宫玉牒,原件今犹可见。这是“西林春”转而成为“顾春”的由来。也因为这“顾”姓,导致其身份扑朔迷离,让清末民初的“吃瓜群众”挠破了脑袋。

奕绘对太清是真心爱慕,得尝所愿时,犹以为身在梦中,其《浣溪沙·题天游阁三首》第二首云:“此日天游阁里人,当年尝遍苦酸辛。定交犹记甲申春。 旷劫因缘成眷属,半生词赋损精神。相看俱是梦里身。”

因此,太清这两部自传性质的剧本,记录的便是“当年尝遍苦酸辛”的经历。王孙与才女,终成眷属,令人为之高兴;但这般“旷劫因缘”,又不免令人唏嘘。

我将以上内容,写成文章,探考两人情事及太清早年经历,刊登于《文学遗产》2006年第6期。文章坐实了顾太清早年的婚史及新寡之身,在无意中引得太清后人不喜,甚至不愿提二剧为太清之作,而另一方面,却让我与贵老有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我因考索“太清春”的生平而关涉龚、顾二人的“丁香花案”,所以对定庵也顺带作了关注。曾见贵老所写文章,谓观太清遗墨,其书法甚似定庵。贵老本人是书法大家,对鉴定书法自是别具只眼,而且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我知道他话里有话,因而在拜见的时候提及此事,遂引出贵老勃郁的兴致。他说他有材料,会有惊喜给我。

所谓“丁香花案”,是江苏如皋人冒广生(1873-1959)首先披露的。

龚先生散文全集 龚顾故事结因缘(4)

明清史专家孟森(心史)长文“丁香花”澄清龚顾相恋其事。

冒广生在1907年撰写了组诗《读太素道人〈明善堂集〉,感顾太清遗事,辄书六绝句》,首次拈出龚顾公案。其第六首曰:

太平湖畔太平街,南谷春深葬夜来。

人是倾城姓倾国,丁香花发一低徊。

冒氏针对的是龚自珍《己亥(1839)杂诗》第209首:

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龚诗原注云:“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此诗意境朦胧,但地点明确指向位于太平湖畔,那“丁香花”及“城西阆苑春”,似乎有西林春的印记。

冒氏之后,小说家曾朴又将故事写入《孽海花》,遂广为人知。并由此引发争议,后人称之为“丁香花案”。冒氏自言“不意作者拾掇入书,唐突至此,我当堕拔舌地狱矣”,但他只是忏悔不该透露别人私隐,并不以为厚诬他人。

此外,文廷式(1856-1904)《琴风余谭》记载:“(太清)词集中,与阮文达(阮元)、龚定庵俱有唱和,锡尚书(锡珍)有摘钞本。”太清《天游阁集》今存,内有与阮元唱和,但与龚生的唱和已不见踪影。

孙静庵《栖霞阁野乘》则说:“定庵以道光十九年,年四十八乞休。二十一年,五十岁殁于丹阳。其殁也,实以暴疾,外间颇有异词。初,定庵官京曹时,常为明善堂主人上客。主人之侧福晋西林太清春,慕其才,颇有暖昧之事。人谓定庵集中《游仙》诸诗,及词中《桂殿秋》《忆瑶姬》《梦玉人引》诸阕,惝恍迷离,实皆为此事发也。后稍为主人所觉,定庵急引疾归,而卒不免,盖主人阴遣客鸩之也。”

1917年,明清史专家孟森写了一篇三万余字的长文,题作“丁香花”,澄清其事。他的理由是龚诗作于己亥(1839),而奕绘已于前一年去世,稗史所谓奕绘遣人寻仇,自然不能成立;其时太清被婆母逐出,移居城西养马营,不仅距太平湖很远,且“太清亦已老而寡,定公年已四十八,俱非清狂荡检之时”。况且人们所说的与太清有关的诗词,都作于道光初元,“安有此等魔障亘二十年不败,而至己亥则一朝翻覆者?”

但苏雪林觉得孟森的考证也不够保险,万一是在年轻时候的发生的情事呢?所以再考其事迹,认为早年也不可能发生,因此就可以“救得太清”了。

所以学术界的主流观点,是否定龚、顾有恋情的。但好事者多用小说家手法演绎其事,故而至于今日,其事仍然暧昧不明。

贵老听我所言,笑了笑,却有些意味深长。他轻声说,他有一些资料,回头找出来给我。

贵老是辽宁铁岭人,少年时参军。后来南下广州,50年代在广东的银行部门工作,性喜收藏。一次在北京琉璃厂逛旧书店时,偶遇周叔弢先生,周先生对这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十分欣赏,建议他一应注意工作相关的文物,二可关注近代文献。于是年轻的王贵忱以钱币和龚自珍著作为重点关注对象。他关注定庵著作五十余年,有遇即收,几乎收罗了所有龚集印本,自称天下收得定庵版本最齐全者。其中有稀见的红印本,传世极少的刻本,还有一些有旧藏家的批校题识。顾太清祖籍辽宁,贵老对这位同乡女词人也很是喜欢,故有讨论太清书法之文。

龚先生散文全集 龚顾故事结因缘(5)

清同治版《定庵文集》。

过了些天,贵老托人转给我一份资料,是两页复印件,上有四首诗及注,署“己已(1929)岁暮得此本漫题”。其第三首云:

摩挲汉玉并秦金,翠墨联翩集羽琌。

入手婕妤双凤印,拚飞妄念《白头吟》。

羽琌是定庵之馆名。诗原有注:“定庵曾为某邸西席,觊觎主人才姬,一时颇滋物议。得汉玉印事,见诗集中,多寓意之词。可约略指之。”又第二首有注云:“定公与先伯祖雪庄公乙榜同年,同官礼部。”第四首自注:“定公子女多不肖,江浙老辈皆能道之。”从注中可知,相关内容是从与龚自珍关系密切的江浙友朋中传下来的,记述尚称克制,不同于猎奇之论。

据这材料,定庵仰慕太清,一时颇滋物议,在当时酝成事件。且诗集中有些诗作,与此事有关。而关键其实在于龚顾交往的时间。

结合太清早年经历,我发现这个问题可以得到解答。

据吴昌绶《定庵先生年谱》,嘉庆二十四年(1819)春,自珍二十八岁,应恩科会试不售,留京师。因母在家,故未携眷属。(太清二十一岁,是年夏,奕绘有恋情诗作以赠)

嘉庆二十五年(1820),会试仍下第,筮仕得内阁中书。(奕绘于年初被迫中止与太清交往)

道光元年(1821),自珍在内阁充国史馆校对官;赋《小游仙词》十五首。(是年自珍三十岁,太清二十三岁)

道光二年(1822),自珍应会试未第。是岁有蜚语受谗事,屡见于诗词。(太清二十四岁)

道光三年(1823)春,自珍在都供职,会试未第。六月,刊定《无著词》(选定于壬午春,初名《红禅词》)、《怀人馆词》、《影事词》(此两种选定于辛巳即1821年春)、《小奢摩词》四种,共103首。七月,母段恭人卒,解职奔丧,奉梓还杭州。

道光四年(1824)甲申,自珍丁忧在籍。(太清与奕绘定亲。奕绘诗句有“定交犹记甲申春”)

道光五年(1825),太清嫁入贝勒府。十月,自珍服阕;十二月,定庵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考定为赵飞燕故物,后遍征题诗。

据上所列,那些“惝恍迷离”被认为写给太清的诗词,其实都写于道光元年前后,并被编入道光二、三年的集子中。此时太清年二十一到二十三岁,被迫停止与奕绘的交往,但尚未嫁人。龚自珍这数年也都在京师任职,其圈子或有交集,故而相互结识,互赠诗词,原属正常交往。

太清曾有唱和之什,但也只是正常酬唱,未必对定庵有特别的心思。道光三年,定庵离京返乡,两人已无接触机会。道光四年,太清如愿与奕绘订婚,此身重新有了着落。道光五年正式嫁为侧室,从此安心相夫教子。奕绘对太清的感情亦是真挚不移,即便结婚五年后嫡妻去世,奕绘也未续娶,更未纳妾,太清“九年占尽专房宠”,所以直到奕绘四十岁时因病去世,太清都不会移情他想。

但多情而狂狷的龚自珍却可能是念念不忘。当他在道光五年结束丁忧时,太清已经成了奕绘的侧福晋。道光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定庵购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据其自纪,得印之前,尝梦人授以玉印,内孕朱痕一星。后数日,以白金六百九十七两三钱,于嘉兴文氏获此印。映日视之,朱痕宛然如梦中者。考其字体,定为赵飞燕故物。定庵喜极,撰文纪之(原文今佚),又赋四律,并遍征题咏,并命所居为“宝燕楼”。其诗题作《乙酉十二月十九日,得汉凤纽白玉印一枚,文曰“緁伃妾趙”,既为之说载文集中矣,喜极赋诗,为寰中倡,时丙戌上春也》,诗中注云“孝武钩弋夫人亦姓赵氏,而此印末一字为鸟篆,鸟之啄三,鸟之趾二,故知隐寓其号矣。”

龚先生散文全集 龚顾故事结因缘(6)

“緁伃妾趙”印文。

龚先生散文全集 龚顾故事结因缘(7)

“緁伃妾趙”印今藏于故宫博物院。

此印流传有序。经宋王晋卿、元顾阿瑛、明严世蕃和项元汴等名人收藏。

此印从龚氏散出后,清末归陈介祺“万印楼”,民初,陈氏后人将此印抵押给了大总统徐世昌之弟徐世襄。1950年代初,徐夫人孟氏将40余方印章售予故宫博物院,此印亦在其中。上海图书馆则藏有《汉婕妤赵玉印拓片并题跋》,题跋为郑文倬等人所作,郑氏所作考释,亦同定庵。

龚先生散文全集 龚顾故事结因缘(8)

上海图书馆则藏有《汉婕妤赵玉印拓片并题跋》

据今人考释,末字实作“娋”而非“趙”,故与赵氏姐妹无关。但龚定庵在道光五年这个时间点,强释作“趙”字,强调与赵氏相关,故作张扬,当是别有寄托。

我认为,把贵老所给资料中的“摩挲汉玉并秦金”诗及注与得印、题印之事联系起来看,或许真相已显。

龚顾相识、唱和,原在太清成为“才姬”之前,直到自珍丁忧离京,才中断了交往。待制满后,太清已嫁入王府,只是自珍情思未减,故此后数年,借咏秦金汉玉等以寓其意,诗称“触手犹生温”,只能“摩挲”心目中的飞燕故物,以慰渴想。故人称其诗集中所咏“得汉玉印事”,“多寓意之词,可约略指之”,这“寓意”即是寄意于太清,亦是“凯觎主人才姬”之说的由来。自珍释印炫示、征集题咏,种种轻狂举动,自不免“一时颇滋物议”。诚如启功先生所说:“定庵文人,狂放不羁,故其幻想偶寄。”此时所为,已有越界之嫌,却又是狂放不羁的龚定庵做得出来的事情。

再看“定庵曾为某邸西席”一句,定庵在嘉庆二十四春进京会试不第,留守京城。之后直到道光三年的五年中,都在北京。可能在这期间曾被荣王府聘为“西席”,而当时顾太清也正在王府担任家庭教师,便有了相见相识而且交往酬唱的可能。

进而言之,定庵诗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今既知太清早年一度寡处,嗣入荣王府为教师,则定庵此诗,所叙仍是此湖,此府,此花,而所忆之人,很可能是指嘉庆末年“文君新寡”、在邸中为教师、曾相唱和的才女。且不论太清之前有无婚史,当时尚未嫁入王府,故两人有所交往,亦是坦堂,并无暧昧之处。

只是才子狂放,至多被视为风流,而被招惹的女子,却须承受极大困扰,而且根本无力自辩。前引太清诗题云“七月七日先夫子弃世,十月廿八奉堂上命携钊、初两儿,叔文、以文两女移居邸外,无所栖迟,卖以金凤钗购得住宅一区”,记录了夫死方三月就被婆婆赶出家门的惨事,诗中有句云“亡肉含怨谁代雪,牵萝补屋自应该”,既声明蒙受不白之冤,同时也自责“补屋”不严,内中之意,亦可玩味。故太清晚年编集,尽删当年与龚生唱和之什,自属情理之中。但溯其本来,其实两位杰出诗人酬唱交往,并无逾礼之举。后来龚生可能心魔依然未退,那也只是龚生个人所想,不应把太清牵涉进来。

我历时三载,方得把个中原由想明白,遂续成文章,题为《顾太清与龚定庵交往时间考》,刊在《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我先将文稿呈请贵老教正,贵老传话说:如此解读甚好,还望继续。

龚先生散文全集 龚顾故事结因缘(9)

王贵忱与容庚先生合影。

贵老向来欢迎年轻学者利用他的资料来展开学术研究。有一次,他因所藏龚集版本,提及盛年时尝有重编龚集之意,他自觉精力见衰,唯能期待年轻学人。我说,我知道复旦大学谈教授,曾撰文指出王佩诤整理本存在的诸多问题,有意重编龚集。贵老听了甚是高兴,当即让我邀请谈教授来广州,他愿意无偿提供资料。遗憾的是谈教授因家事与工作繁冗未能前来,后因身体不佳,走动亦少。几年后,贵老还问我:“谈教授什么时候来啊?”他一直期待《龚集》新整理本问世,因为这也是他未了的心愿。但是我只能唯唯以表歉意。

2012年初,王贵老把形成系列的龚自珍著作及相关文献、张之洞手札、广东地方文献等369种,共807册,捐赠给了广州市图书馆。我参加了这次盛大的捐赠仪式。从此以后,普通读者也可以在图书馆借阅这些珍贵资料了。而贵老毕生所藏,在晚年大都捐给了图书馆或博物馆,化私为公。

古往今来,收藏家慧眼识珠,捡漏得宝,令人钦羡。殊不知这些原是节衣缩食得来的。世上佳物多多,个人财力却是少少,每每为求一珍品,便不得不割爱另一珍藏,其实平素拮据,终生皆无余财。及至身后,藏品犹不免星散。那些真正有眼界的收藏家,多以收藏自娱,欣喜得饱眼福,亦是为社会作积累,最后则化为公器。贵老作为学问家,已是著作等身;作为书法家,亦久有定评;作为收藏家,集腋成裘,化零为整,最后将毕生所聚,慨赠于他曾经工作的单位,也是得其所哉。诚所谓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斯人虽逝,其泽永存。

(作者黄仕忠,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古文献研究所所长。本文简版刊登于2022年11月13日南方都市报“阅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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