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卜喜逢

红楼梦五十到六十回的细节(红楼梦前五回的纲领作用之小荣枯)(1)

各位听众,大家下午好。任晓辉先生呢又有事出差了,这个周二的时候给我电话,说让我在来替他讲一次,题目是整本书阅读《红楼梦》。

在八月份的时候,曾经在这里讲过一次,题目是如何阅读《红楼梦》。实质上,这本来也就是我最近在写的一本书的内容。这本书就是针对着《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的,所以他报的题目和我也比较契合。

《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是现在高中语文教学的一个要求,按照这几年的高考看,每次都会有与《红楼梦》相关的题目。关于教学,教材也提出了相关的要求,同时也有着阅读的指导。指导共有六个方面,我们来大致说一下:

1、把握前五回的纲领作用。2. 抓住情节主线。3. 关注人物形象的塑造。4. 品味日常生活细节的刻画。5. 了解社会关系与生活习俗。6. 鉴赏语言。

实质上,通过这些表述,我们也能发现,《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的要求还是很高的,比如把握、抓住、那就是硬性的要去。而关注则是《红楼梦》的重点,了解这一说法比较灵活一些,品味与鉴赏,则是比较高的要求了。整体来说这需要的是深层次的阅读。要求学生具备的,不止是对小说故事情节的了解与熟悉,而是要把握《红楼梦》的思想内核,并由此来推动学生去了解社会,了解《红楼梦》中的文化内蕴,目的却是形成学生的高层次的审美。这当然是一个好事情,但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这需要学生、老师们的共同努力。作为研究者呢,当然也需要去做好辅助工作。

想要在一节课的时间里,把这些都解决,这是不现实的,我们也只能是按照顺序,来慢慢的讲。

在上一次,我们讲到了读《红楼梦》需要有什么样的知识储备,比如说,我们要了解曹雪芹的一些经历,也要知道读《红楼梦》要读什么本子。曹雪芹的经历呢,框定了《红楼梦》的创作,至少确定了《红楼梦》的创作起源。上次时也提到了《红楼梦》阅读中的真假问题,比如林黛玉的家产问题、宝二爷琏二爷的问题等等。简单来说,区分真假问题的关键,就是这个问题是否是文学问题。因为很多的问题,出自于作者的笔误,出自于读者的过度阐释,放在《红楼梦》里面,这个问题就更为明显,那就是因为《红楼梦》的未最终定稿、以及修改的不完善。这涉及《红楼梦》成书研究的范畴,在阅读中,我们要分辨这些问题,才能更好的理解《红楼梦》。当时讲到了考据与索隐,这里就不重复了。

上一次我们还提到了《红楼梦》的是如何构架的。这就与整本书阅读指导的六个方面的第一个有关,就是把握前五回的纲领作用。我们讲到了《红楼梦》是借助于传统的思凡母题来进行了最高一层次的构架,也就是说,神瑛侍者因为思凡,生起了凡心,就要到凡间来经历一番,从而洗净凡心,得以重返仙界。当然,我们并不知道神瑛侍者到底是否重返仙界了,从一些谶示看,更可能的是悬崖撒手,以出世的形式完成这一个轮回。

这是《红楼梦》的最高一个层次的架构。曹雪芹用石——玉——石三个变化来对应着这个架构。大家知道神瑛侍者与补天余石在很大的层面上来说,是具有着相同的审美意象的。补天余石在仙界是石头,在凡间是玉,在第一回中也写到他返回青埂峰下的时候,又变成了石头。这又对应了三个空间, 即仙界、凡间、仙界,如果再阐释一下,那么就是本幻本的关系,在仙界是本像,在凡间是幻象。还有一个变化,也是对应着这个层次的架构的,那就是色空的转换。在第一回中写到因空见色,这就是说的神瑛侍者在仙界生起凡心,又写到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就非常符合思凡的概念,是写神瑛侍者在凡间悟的过程的。

在这个层次之下,又有报恩母题的影响。在仙界,神瑛侍者浇灌了绛珠仙草,而在凡间,则是林黛玉以眼泪来报恩。很多读者并不清楚为什么眼泪来报恩,这么多的眼泪不是来烦人的么。与报恩怎么能扯在一起呢?我在读这部分的时候,也困惑了很久,直到将思凡这一母题引入到理解中的时候,才想明白,实质上,林黛玉的眼泪,就是为了洗涤贾宝玉的凡心,从而从情这一角度,增加他悟的可能。我将他称之为情悟。

而在梦游太虚幻境一部分中,宁荣二公也曾提到过要贾宝玉回归正途,这个正途,也就是小说里常说的世俗经济,当然,这个经济并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经济,而是经世济用之学。再加上跛足道士的好了歌和甄士隐的好了歌注的谶示,这也预示着贾宝玉要经历人间的冷暖,从而让他悟到人世之苦,从而达到出世的境界。我把这部分的悟称之为世悟。

这些呢都是上次讲到的,略微回顾一下,方便没听上次讲座的听众了解一下咱们这个的整体思路。

今天我们还是围绕着整本书阅读的第一个指导,就是把握前五回的纲领作用。我们这次要谈的是,关于小荣枯与大荣枯的内容。我们都知道在小说第一回写到了一个人家,就是甄士隐家,甄士隐家住在姑苏城的阊门附近,是一个地方上的望族,在第一回里,这个望族就败落了,在研究领域内呢,将这个情节称之为小荣枯,与之对应的自然就是贾家的败落,也就是大荣枯了。

这里,我们首先要来说楔子和入话。

楔子呢来源于戏曲,后有许多长篇小说的创作也借鉴了这样的写法,我们都知道《水浒传》《儒林外史》。他们都有楔子,并且都是明确写着的。如《水浒传》的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说的是洪太尉不听人劝,非要打开镇魔殿,去挖一口井,又看到写着遇洪而开,结果一兴奋,就把什么天罡地煞的都放了出来,就弄出了一百零八将,也就出来了水浒的故事。又如《儒林外史》的楔子《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用王冕的生平隐喻了全书的大致题旨。这个楔子,大部分都是说故事的缘起的,使这个故事具有了一点天命的意味。

小说发展至话本阶段,又有着“入话”与“正话”之分,这是说话艺术的需求。古时候说书人坐那里,要先说一个小故事,等着人坐齐了,才开始正式讲故事,但这个等待的时间总要说点啥,说的这个东西,就是入话。关于入话,建议大家去看看三言二拍,就是警世通言、喻世恒言、醒世通言,以及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大家看一下,就清楚啥是入话,啥是正话了。这个很好理解,就不展开了。总之呢,入话与小说主体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多是意蕴上有共通之处。

鲁迅先生曾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这是个非常高的评价了。当然,这也是非常符合《红楼梦》的实际情况的,但是要说明,这个打破是在继承之上的。没有继承,也不可能有发展,那打破也就无从谈起。这个楔子或者说入话,就是这个说法的有力的证据。

在《红楼梦》里,小荣枯就是这个类似于楔子,或者说入话的东西。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为小荣枯, 即是故事的缘起,又有着与《红楼梦》主体故事相同的意蕴,这就是把楔子和入话的功能综合在一起了。这里呢,曹雪芹确实有着突破,最显著的还有甄士隐、贾雨村都进入到了《红楼梦》的主体故事之中,并成为其中重要的人物,里面还有英莲,也就是后面的香菱,也都是《红楼梦》中重要人物。

我们分开来说一下,我们先说甄士隐。

在“小荣枯”的故事中是以甄士隐的命运作为主线的。在小说中对甄士隐有这样一段描述:

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我们要注意,这个里面有一个词,叫望族,这里有一条脂批,大致的意思就是说,甄家呢,是本地推为望族,而宁荣二府呢,是天下共推为望族。这就与贾府有了瓜葛。我们再来看《《红楼梦》》中的人物设置多是成对出现的。如贾宝玉与甄宝玉,又如林黛玉与薛宝钗。甄士隐也不例外,与他相对的是贾雨村,他也很快就隆重登场了:

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一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甄士隐与贾雨村的名字不是白起的,都是有涵义的,脂批作者将其点出。甄士隐,是“将真事隐去”之意,这其实牵扯创作,在脂批作者看来,《红楼梦》里有许多真事,曹雪芹的创作是将这些真事隐去了,但这种说法,其实有些过于简单了,从甄士隐的性情来说,他是无愧于“真士”的,用“真士隐”来阐释,更有了一种对当时社会的批判的意味,而“名费”,则可谐音为“废”,更是加重了这种批判。与之相对应的是贾雨村,内涵“假语村言”之意。表字时飞,脂批通过谐音认为曹雪芹的意思为“实非”,然而其中也有“待时而飞”之意。读《红楼梦》,还是应该灵活一些。

我们首先来说他们的姓氏。

在《红楼梦》中,“甄”“贾”二姓蕴含了很多信息。甄者真也,贾者假也。太虚幻境里有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里面就明确写出了“真假”与“有无”,真假有无是《红楼梦》中非常重要的思辨之一。几乎可以与色空啊之类的思辨并列。真假呢在《红楼梦》的主体故事中进行了互换,形成了“甄宝玉”与“贾宝玉”的对立。这种表现方式使得小说读来更有意趣,也使得“真假”之辨更加复杂化。

那读者要问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如果将这个问题拿到《红楼梦》主体故事中去理解,是非常难以说明白的。《红楼梦》主体故事过于庞大,又情节紧密、人物众多,分析起来非常困难。但是因着入话的特性,我们前面说到了,这个小荣枯即是入话,又是楔子,所以我们可将对“真”“假”的认知放在“小荣枯”之中进行解读,就会简单明了许多了。这也是曹雪芹设置“小荣枯”的目的所在,以简单明了的故事,集中说明自己的价值取向。

什么是真呢,甄士隐为真。曹雪芹对甄士隐的评价是非常高的。我们在甄士隐的身上能看到许多人性闪光点,如仁与义,他对贾雨村慷慨解囊,在赠银赠衣之后还怕不够,还想着再写一封荐书,尽心尽力,这些行为都是是由从他的本心出发的,没有什么利己的想法,也并非做作。所以称甄士隐为君子是名副其实的,他就是一个君子。

我们再来看甄士隐的经历。

在“小荣枯”中,甄士隐自从在八月十五资助了贾雨村之后,就一直倒霉着,正月十五日英莲走失后,书中写道:“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这就是中国语言的特色,几乎不曾寻死,和几乎寻死,实际一个意思。三月十五日又被葫芦庙里的和尚牵连,遭了火灾,家里被烧成瓦砾场。这三个“十五”,正月十五、三月十五、八月十五,就勾出了甄士隐由盛而衰的遭际。书中还写到又正值“水旱不收、鼠盗蜂起”之时,甄士隐只得投靠岳父封素,却投人不着,被半哄半骗,终是家业丧尽。从物质的拥有来说,甄士隐自然是由有到无了。

封素的谐音“风俗”,这一名字表现了曹雪芹的批判。一个真士却频遭苦难,“渐露出下世的光景来”,这是风俗的力量,也是风俗之恶。

俗话说,否极泰来,甄士隐遇到了幻化之后的渺渺真人,也就是那个跛足道人,被他点化了,从而开启了另一段人生之旅,这可以说是“逢真”。归根结底,是甄士隐把握住了“真”字。在悟透了 “功名”“金银”“娇妻”“儿女”这些虚妄之后,甄士隐看破人生之无常,悟得人生真谛。如此看来,甄士隐终是“真”的,并由“真”而得“有”。

我们再来看贾雨村。

作为与甄士隐相对应的人物,贾雨村是假的代表。从他的行为来说,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成长与变化过程。和甄士隐相比,贾雨村在小说文本中发挥的作用更为重大。

刚开始时候的贾雨村,是一个有才能、有抱负的人。如他在葫芦庙中所写的二诗一联:没有ppt,我就给大家读一下。

诗一: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诗二: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联一: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红楼梦大辞典》对此处诗与联的解释为:

诗中意谓自己不能预知与娇杏缔结良缘的愿望能否实现,而时时把这段愁闷记挂在心上,不禁常常回想起娇杏回头看自己的情景。在风前自顾身影,大志未酬,又有谁识英雄,成为我终身伴侣呢!假如月光真有情意,使我蟾宫折桂,科举及第,必先上玉人之楼以求良缘。[1]

对第二首诗的解读为:

此诗寄托了贾雨村‘必非久居人下’,‘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的胸怀抱负。

关于这一联,阐释为:

联中贾雨村自比玉、钗,以美玉藏于柜中希望卖高价及玉钗放在镜盒里待时而飞,喻自己等待作官的时机,抒发渴望终能为人赏识,以求飞黄腾达的心态。[2]

以才学论,贾雨村是有才的,小说中贾雨村也曾说过:“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对自己的学问,贾雨村是很自信的,也是这种自负造成了他的第一次被贬。这就是性格与人物际遇的关系。

贾雨村另一个显著特征是他有着强烈的欲望。从诗里看的除,他期望着 “人间万姓仰头看”的权势,以此为依据,他的很多行为就都可以理解了:得到了甄士隐的资助,就不管什么黄道黑道的,就跑到京城去考试了;刚当上官,就恃才侮上,其实这也就是想尽快得到功绩;刚知道了起复信息,就急忙找林如海去托门子走路子;从而靠上了贾府谋得了高官,然后呢马上徇私舞弊;为了讨好贾赦,借用官势使石呆子破家亡命。如此种种,我们看出他的变化,从书生意气转而成为了官场禄蠹,这都是他在欲望作用之下的表现,这也使得他走向这条不归之路,书中写的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如此,我们就看出了二者之间的差异:甄士隐是真的代表,而贾雨村则是假的代表;在曹雪芹的认知之中,这种真假之分更多的是放在精神层面进行认知的;在有无方面也同样是放在精神层面上的,但其中也有着现实中有无的考量。

我们呢通过对命名的解读,我们发现曹雪芹是在思考人以及人生的。他对真假与有无的思考,是放置在现实中去考量的。

我们再来想想甄士隐与贾雨村这两种人生的启示

红楼梦五十到六十回的细节(红楼梦前五回的纲领作用之小荣枯)(2)

很多读者读《红楼梦》时,会沉浸在小说的故事中,为小说人物哭,为小说人物笑,这是很自然的。《红楼梦》对于人心、世情的把握都是非常精绝的,从而让读者无法区分哪里小说,哪里是现实。这当然是《红楼梦》艺术的魅力所在。《红楼梦》更像是一个小社会的典型。就因为这,我常感觉,《红楼梦》真不是一个人能写出来的。

老舍先生也曾评价过《红楼梦》。他说:

在一部长篇小说里,我若是写出来一两个站得住的人物,我就喜欢得要跳起来。

看看《《红楼梦》》吧!它有那么多的人物,而且是多么活生活现、有血有肉的人物啊!它不能不是伟大的作品;它创造出人物,那么多那么好的人物!它不仅是中国的,而且也是世界的,一部伟大的作品!

作为一名有着很高成就的作家,老舍先生对小说创作是有发言权的。曹雪芹对于人物的理解是非常高绝的,这种高绝体现在将小说人物放置于社会规律中去推演,以这些人物的种种先决条件比如说性格,出身啊才识啊等等来决定人物在社会中的遭际。如此来看,《红楼梦》中也就有了许许多多的人生之路。我读《红楼梦》,是将《红楼梦》当作一个对人生的探索的书,是写的一个求解脱过程的书,求解脱可以看成是针对贾宝玉的,那么对人生的探索,就不再仅仅是一个主角的问题,而是人群中的任何一个人,那么书中小说人物的种种经历,都就成了研究的对象。

在“小荣枯”中集中展示了两种人生道路:其一为甄士隐的人生之路;其二为贾雨村的人生之路。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两个人的遭遇。那么这里呢,我们主要去思考平的,也是更应该去思考的就是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去写。

这里呢,我们要先来说贾雨村。刚才先说的是甄士隐。

在第二回中,冷子兴对贾府做了定位:“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这荣国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这是整部《《红楼梦》》的背景,贾府处于“末世”了,虽然此时的贾府貌似还很繁盛,贾雨村还说,从园子看,还有着氤氲之气,但是呢,这却是寅吃卯粮的结果,小说里面其实写到了很多,如乌进孝进京时候贾珍算的帐,等等的啊,这类事情不必一一列举。这种状况,实际就是末世的前夜。与贾府相比,贾雨村家那才是真正的末世,家业凋零,仅剩了一身一口,还淹骞在了葫芦庙里。这就使得贾雨村有了这样的一个典型身份:家族末世之后幸存者的生存之路。

在贾雨村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世间的一个循环。从鼎盛之族到败落,贾雨村先是败落家族之后,然后当了官,然后被免职,然后又当了官,也就是再振,再到败落。这里面就写到了一个不可避免的,必然要经历的过程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最终总是“反认他乡是故乡”,这是一个循环。作为个人来说,贾雨村丢失了本来面目,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

贾雨村的经历是具有典型化的。他是唯利是图的,但这个唯利是图又是重振家族的需要,他的不择手段做事的目的同样如此。他是积极入世的,他喜欢权势,喜欢当官,他在逐步适应着这个社会规则,并参与制造这些规则。然而他终归是一个悲剧人物,中国讲究天道循环,哪怕老天给了他一个复兴的机会,但败落总是不可避免的。这种批判是非常深入的。也显露了曹雪芹对于曹家被抄家之后的思考。这就牵扯到了作家经历对作家创作的限制,老话常说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其实是曹雪芹的梦魇,如何突破这种梦魇,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进行了多次尝试,如探春理家,如秦可卿的托梦。这固然都是曹雪芹想出来的应对策略,但这些应对策略其实又都是一些事后诸葛亮的做法,曹雪芹非常明白这一点,“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人顺利发达的时候,谁会去管这些呢,只有无路可走之后才会反过头来想一想,曹雪芹的家族经历也使得曹雪芹去反过头来想这些,想的多了,也就写了《红楼梦》么,所以说,大家说的《红楼梦》里有补天的意思这是对的,但补天并没有那么高深,补天就是一种反思,对自己家族经历的反思。这些也与小说中所说的“好事多魔”与“美中不足”是相合的,这也是曹雪芹的经验。

我们接着来说甄士隐。甄士隐初期的生活是美满的,他喝酒作诗,我不会作诗,但我会喝酒,所以我对这种喝酒的生活是很有感触的,这种感觉很快乐也很满足。然而一连串的厄运之下,从丢女儿,再到火灾烧了家,再到投人不着,甚至到了衣食不继的时候,他的生活轨迹发生了极大变化,在渺渺真人的点化之下超脱出尘世,这个超脱的原因是他堪破了世间的“好”与“了”,看透了尘世的虚妄、虚无。无论现景有多美好,总有“了”的时候。与“了”相比,“好”总是暂时的,犹如贾雨村一帆风顺之时,又或者贾府烈火烹油之际。但终归, 败落才是不可逃避的。无论是“功名”“金银”,还是“姣妻”“儿孙”,这种世俗中人最难抛开的事物,总是会有着“好”的期待,然而期待成真又如何呢?终归是黄粱梦后的喟叹与“了”之后的清寂了。

甄士隐堪破了世间的虚无与人生的无常,写出《好了歌解注》。一句“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描述了千百年来的世间循环。“他乡”与“故乡”之说,更是直指人生而何为的哲学命题。实质上,《红楼梦》里的这种虚幻感还是很多的,我昨天和一个朋友说起一个稿子的时候,谈到了第一回里提到的三劫,三劫有一个说法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一劫为三十年,西游记里面也提到过劫,如来佛说玉皇大帝修了多少多少劫,一劫是多少多少年,这个数字呢我没记住,这实际上就是将人的一生,放置在一个无线广阔的时间轴里,这就显出了人存在的渺小。因着这种渺小,也就产生了无力感,更多的是虚无。当然我们这里并不是说《红楼梦》多么的颓废,但是这种思考还是要有的。

这里面呢,有一点我要特别说一下为什么贾雨村遇到的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而甄士隐遇到的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呢?曹雪芹肯定不会轻易的去写这么两个对联。我们从对联来看,身后有余忘缩手一联,其实更多的是警示,而真假有无一联呢,是点化。这也是曹雪芹的大悲悯的地方,对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这类东西在《红楼梦》中还有,《红楼梦》的创作主旨其实是非常复杂的,包含了很多的方面,有警示,有启示,有探索,有反思,还有批判与讽刺,这些都在书中能找到相应的内容,大家可以自己去找一下。

我们说完了二人姓名的启示和人生道路的启示这两点,我们再来看一下小荣枯和大荣枯的关系。这其实是比较集中的体现前五回的构架作用的一个方面。我们来说一下。

从篇幅来说,“小荣枯”的故事情节非常紧凑,曹雪芹以极小的篇幅来涵盖了许多的内容,小荣枯只有一回,甚至说只有半回多一点,故而线索明了,曹雪芹的思考在这里面呢表达的集中并且确定。

“大荣枯”呢是可以视之为“小荣枯”思考的复杂化表达,可以充分展现曹雪芹对人,对人生,对社会,对历史的反思,所以情节铺张,思考更加的深入、细腻。表达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充分。但是无论是从作者的思考角度,还是从情节故事的发展角度来说呢,读懂“小荣枯”都是解开“大荣枯”的钥匙,是阅读《红楼梦》所必须要解决的点。

我们来看“小荣枯”与“大荣枯”的对映。我们这里以人物作为线索来进行解读,情节是服务于人物的,故可通过对小说人物经历的分析来看两者之间的关系。

“小荣枯”中的甄士隐与“大荣枯”中的贾宝玉有着相似之处。二者有一个共同点,均不善于理家。在小说中有诸多情节作为这一观点的佐证,如说到甄士隐家败以后,小说中就明确写到他的“不惯生理稼轩”。小说第六十二回中,林黛玉与贾宝玉谈论探春理家时说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这些都说明,二者都不是善于生活的人。然而二人均非世俗中人,甄士隐“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与贾宝玉不喜世俗经济,将贾雨村类人物称之为“禄蠹”相似,你看史湘云说了他几句劝他的话,他马上就跑人,他喜欢读什么诗经,庄子,偏偏不爱读什么四书,这都显示了他的这种性情。相近的性情有了相似的遭际,这是曹雪芹创作上的故意,曹雪芹用甄士隐预言了贾宝玉的遭际,又因为贾宝玉是《红楼梦》中的绝对主角,所有的情节故事都会围绕着贾宝玉进行,甄士隐家的衰败也就预示了贾府的衰败,在小说起始贾府已经“末世”,而由于元春封妃,使得这个行将就木的家族得以重振,这样就使得“大荣枯”形成了一个由盛转衰的完整脉络。这种由盛转衰的家族经历,从创作目的来说是为了让贾宝玉悟透世间的虚无,从而与甄士隐一样,走向出世。

“小荣枯”中,以贾雨村与甄士隐这一对人物作为主体,而在“大荣枯”中与之对应的则是贾宝玉与甄宝玉。或者读者会说,甄宝玉在前八十回中,就没有实际出现过,如何能与贾宝玉形成对比?这个疑问是有道理的,甄宝玉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没有什么实际的故事,对他的描写多为侧影,是一个若有若无的人物。统观前八十回,甄宝玉总计出现了三次:甄宝玉的首次出现是在第二回中,借贾雨村的口来形容甄宝玉的性格,他那时候的性格与贾宝玉极为类似,尤其是在对女儿的尊崇方面,甄宝玉认为比元始天尊的宝号还要尊贵,贾宝玉说什么水做的骨肉等等;第二次出现是在第五十六回中,借甄家婆子的口将甄宝玉与贾宝玉并提,形容他们长相相同,这样就又进一步强化了两人之间性情的吻合;第三次出现同样在第五十六回,通过两位宝玉的梦中相见,将两者放置于一个既相互对立,又相互映衬的地位,两者互为影射,就像人看镜子一样,已无法区分彼此。

但如果因为甄宝玉出现的次数少,就小看了他在文本中的作用,那就难免会错解曹雪芹的创作意旨。曹雪芹将二者的品性、长相、家族设置的极为雷同,这是大有深意的,如果二人的人生轨迹完全相同,则不如二者合一,这多简单啊,干嘛出现一个甄宝玉呢,甄宝玉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作为贾宝玉的对应人物,两者在极为类似的情况下,走向不同的人生之路,如此设置才能形成比对,才会让读者有更深入的思考。

在小说中,四大家族都处于末世时期,祖宗基业都已即将耗尽,甄家当然也跑不了。作为贾府的影像,甄家的遭遇是贾府的预演。 “抄检大观园”之后,第七十五回中就出现了甄家被抄家的消息。在这里,甄宝玉已经落到贾雨村葫芦庙生活时的状态。而生命的轨迹或许就又落入贾雨村的这个循环。

在无名氏所续的后四十回中,给予甄宝玉一个全新的形象,至少在表面上他是笃信于理学的,从而完成了一次形象的大反转。无名氏的这种设计,笔者认为是符合曹雪芹在人物形象上的构思的,虽然情节未必可靠。如此思考之下,甄宝玉也就与贾雨村有了相似的地方:同为末世之后积极入世的人物。

从整部小说的结果来看,甄士隐与贾宝玉代表了参透世情走向出世的人,贾雨村与甄宝玉代表了入世之人。世人一直在循环里。而参透的人在无有办法改变世界的情况下,也只有跳出世外。这也代表了曹雪芹的思考:既然要入世,则必然踏入循环。

红楼梦五十到六十回的细节(红楼梦前五回的纲领作用之小荣枯)(3)

今天呢,我们主要从这种对整本小说构架来讲的小荣枯。前五回中的构架,还有一个重要的点,就是第五回中的那些《红楼梦》曲、判词,以及图。另有一个就是甄士隐的好了歌注,比如说到致使锁枷扛的时候,后面就有个批语说着雨村等一干人。这些谶示呢,构成了《红楼梦》中各个人物的命运,使读者呢读到这些谶语的时候,就会了解作者对小说人物的大致安排,但是呢,这其实都是前五回构架中的末节了,并且,这些也都非常明显,是显性的,不需要去做过多的阐释。但是我们要说明一点,就是谶语与《红楼梦》中人物经历不符的一点,比如说秦可卿,其实在《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中,是有一个洁化的过程,曹雪芹早期写了一个风月宝鉴的故事,这个风月宝鉴呢,主要由风月故事来构成,而早期的构思,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自然是风月故事了,但现在这个故事我们看不见了,是为什么呢?曹雪芹的思考是有进步的,我们现在读到的《红楼梦》,并不是曹雪芹的第一部作品,也不是第一稿,曹雪芹是有着很多的删改的,第一回就写到了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增删的过程中,这些风月故事就在逐渐的弱化。可以说是一个洁化的过程,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去淫化的过程,如果放置在小说的史上来判断,我们更可以说,这是一个去金瓶梅的过程。当然,这是思想上的进程。思想的改编,会导致故事情节的改变。我们以往的成书研究中,或多或少忽略了这种内在的驱动,只是去从情节的角度来进行研究,这是有大缺憾的。而在曹雪芹的思想转变过程中,秦可卿的淫丧天香楼,就被删除了,改写成了病逝。但是第五回中的谶语却没有改。所以,读到这些的时候,要有一个成书的意识,不能死扣住不放,以为发现了什么大的隐秘。这样是阐释过渡,而不是去做文学的研究。

我们来回顾一下这两次总计讲的构架的层次:以作为特别的强调:

第一:曹雪芹运用思凡母题,构架了《红楼梦》的主体故事,就是神瑛侍者的思凡、下界,再到回归,

在这个过程中,曹雪芹将石玉的变化、空色的转化、借用仙界凡间的这种空间转化,表达出来,展现作者的思考。

第二:从凡间回归仙界需要悟,曹雪芹设置了情悟与世悟两条线路,共同促成贾宝玉悟的道路,情悟以林黛玉的还泪为主体,世悟以四大家族的覆灭为主体,作用在贾宝玉身上,使他悟的更彻底。但回归到曹雪芹身上,这未尝不是一种再思考。可以说,曹雪芹活了两辈子,《红楼梦》的创作,就是他的在思考的过程。

第三:对于具体人物的谶示,是以第五回中的曲词图之类的为主,以好了歌注解作为辅助,共同完成小说主要人物的命运谶示。

这样,《红楼梦》就形成了一个立体的网式的构架,大家明了了这一些以后呢,对于整体把握《红楼梦》的阅读,是有用处的。这可以说是整本书阅读的里面提到的第一个指导。

但是我们要明白,这仅仅是文法上的,是基于作者表达的需要才出现的架构,要明了前五回的纲领作用,我们还需要了解一些其他的内容,比如说正邪两赋的哲学思考、了解第五回中提到的意淫是什么,,了解兼美有什么涵义。从一定层面来说,这些更具有纲领作用,限于时间呢,今天是无法来讲了,如果以后有机会,就继续这个话题。

在红学研究领域内呢,现在有不少学者在关注整本书阅读这个话题。比如上海师大的詹丹教授,他对这个话题就很有研究,并且也形成了很多成果。大家如果对此感兴趣,也可以去找找他最近出版的《重读红楼梦》,仔细读读,应该会大有收获。

总体来说,《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出现在高中生的教育里,是一个好的事情,这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红楼梦》的研究者才这样说。语文的教育不应该是机械的、死板的,我们去讨论这个文章的中心思想,去找他的核心词句,不应该是这样的。语文的教育应该是富含思想的,应该是引导思考的,是培养审美的。这才能形成教育的厚度,从而提高真正的教学水准。虽然很难,但是应该尝试。


[1]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文化艺术艺术出版社1990年出版,第480页。

[2]同上,第481、4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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