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云南侨乡,人们总会先想到腾冲,疫情前的冬日,我曾流连于和顺图书馆,追溯西南边地的百年文脉。2022年春节,前往元阳梯田途中,我又认识了云南另一座中西合璧的传奇侨乡——迤萨,红河州红河县的县城所在地。低调的红河就在元阳隔壁,也不乏梯田景观。

云南和顺侨乡 两个云南侨乡的故事(1)

和顺河边每隔一段就有一座洗衣亭。 (丁子凌/图)

高黎贡山下的和顺,呈扇形铺在缓坡上,被一望无边的良田环绕,符合人们对云南古镇的一般印象。而哀牢山腹地的迤萨,却桀骜地立于高高的山巅,似一座古堡,冷酷而巍峨。

“迆萨”在彝语中意为干旱缺水之地,位于红河谷地不高不低处的迤萨,确实既干热又缺水。为何选在如此尴尬的位置建城,后人赋予它一个心理意义上的解释:当疲惫的马帮远远望见这座山头上的城市时,就像看到倚门而待的老母亲,终于可以松口气,歇歇脚了。

云南和顺侨乡 两个云南侨乡的故事(2)

姚宅东门楼也设有防御射击孔,如碉堡般俯视迤萨城。 (丁子凌/图)

生计所迫走马帮

清朝以前,迤萨只是一个彝族支系居住的贫瘠之地。乾隆年间,铜矿的发现吸引石屏、建水等地的汉族纷沓涌入,迤萨一时间商旅繁荣,百业俱兴。驿道和水路交会,使迤萨自然成为红河南北两岸、汉地与土司辖地之间的必经驿站和物资集散地。到了道光末年,铜矿停产,迤萨经济由盛而衰,迫使淘金者的后裔把目光投向更远的东南亚。

起初,迤萨人赶着马帮“走坝子”,把本地生产的土布、盐、铁制工具等日用品驮到越南、老挝和缅甸山区,换取象牙、鹿茸、熊胆之类的珍稀山货。随着贸易的繁荣,迤萨涌现出几十家店商,并逐渐在东南亚开设分号,安家落户。

后来,除泰国以外的东南亚国家相继沦为英法殖民地,中国也深陷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泥潭,鸦片一度成为迤萨马帮的新宠。他们从边境廉价收购大烟卖回云南,甚至直接深入东南亚国家参与贩运,“走烟帮”这一特殊行当造就了迤萨马帮的畸形繁荣。

从清末到解放初,迤萨人赶马帮的历史持续了近一个世纪之久。在云南边境的另一角,和顺人被迫“走夷方”的历史背景略有不同。

明洪武年间,来自四川、湖南等地的戍边将领到腾冲驻军屯田,当时就有少数和顺人因军事外交需要随朝廷官员出入缅甸。而后随着人口日渐增长,耕地紧张,生计艰难,勇敢的和顺人出走缅甸、印度等东南亚、南亚国家。腾冲至缅甸的古驿道属于“南方丝绸之路”的一部分,这条起于今四川成都,经云南、缅甸终抵印度的国际商道史称“蜀身毒道”。

腾冲侨商从事的行业中,玉石生意利润最大,风险也最大,所谓“穷走夷方急走厂”的“厂”指的正是缅甸的玉石厂。巨大的诱惑之下,有人血本无归,倾家荡产,也有人富甲一方,留下“翡翠大王”的美名,如今赌石和翡翠店铺仍然遍布腾冲的大街小巷。

云南和顺侨乡 两个云南侨乡的故事(3)

姚宅屋脊塑有马帮用的马灯和水烟筒。 (丁子凌/图)

马帮的历史被写在博物馆的展板上,也留在侨乡的特色建筑里。

迤萨人把马帮用的马灯和水烟筒塑在高高的屋脊之上,这些伴随着他们跋山涉水的贴身物品,既寓意福星高照、归航灯塔,也提醒后人不忘先辈走马帮的一路艰辛。

和顺河边每隔一段就有一座洗衣亭,相传是当年出国闯荡的男人为在家守望的女眷所建。这种和顺独有的公共建筑,至今仍在为浣衣洗菜的百姓遮风挡雨。不知那看似平静的水面曾经倒映过多少和顺妇女的泪眼,又有多少背井离乡的男人死于瘟疫、匪患,音信全无。于是民间流传着一句“要走夷方坝,先把老婆嫁”。

许多赶马人之妻孤灯只影守节六七十载,活到八九十岁高龄。虽被“好女不嫁二夫”的封建礼教禁锢一生,这批小脚妇人仍坚强撑起一个个残缺的家庭。

衣锦还乡盖洋房

发迹的赶马人用生意场上赚到的钱在家乡广置田地,从东南亚学来的西式建筑风格也在云南的山里落地开花。

迤萨东门楼一带仍集中保存着几栋建于民国年间的老建筑。东门楼为三层砖木结构,下层为卷拱式城门,是进入迤萨古镇的唯一通道。

与东门楼连为一体的姚肇宗故居由法国工程师设计,三进四合院的中式传统格局,搭配法式回廊,大门中间刻有钟表浮雕和十字等典型的西方装饰图样,墙面无彩绘,庄重素雅。最让我震惊的还是它完善的防御功能:大门、阳台和墙壁均设有多处防御射击孔;内部楼梯狭窄陡峭,并有隔断板;四周墙壁为70公分厚的“金包银”,即砖包裹着土基,厚实到我在院内扫个健康码都被挡住了手机信号。整座建筑如碉堡般的谨慎也印证了当年主人的丰厚家底,以及繁荣背后的兵荒马乱。

云南和顺侨乡 两个云南侨乡的故事(4)

姚宅大门中间刻有钟表浮雕和十字等典型的西方装饰图样。 (丁子凌/图)

姚宅隔壁的钱万兴故居相对小巧,却如迷宫一般,门楼倾斜,拱门低矮。钱万兴系瓦渣土司钱俊的次弟,人称小二官。他一生娶有七个妻子,钱宅里一座格局不规则的偏四合院,相传为钱二官小妾的住所,通往小院的巷子特别窄,几乎仅容一人通过,据说是为防止主人晚上醉酒归家时跌倒而设计。这位风流公子少时寄人篱下,长大后为父出狱上下奔波,为母治丧四处求助,而后幸逢长兄袭职,生意转好,家境才日益改善,进而大胆组织马帮闯荡东南亚,成就传奇一生。

姚宅如今被辟为红河县博物馆,钱宅内院搭起演出小舞台,其余的古宅院散落在老街巷的各个角落,大多仍有人居住。精致的门楼、古朴的木窗、繁复的斗拱,这些小四合院更多地保留了中式传统,不似姚、钱两宅那般洋气外露,但也用另一种姿态述说着旧日风流。

博物馆里与马帮旧物一并陈列的还有各式舶来品,足以想见当年富豪们的派头:男人身穿西装,头戴礼帽,脚踩外国皮鞋;妇女同样一身时髦打扮,珠光宝气,听着留声机,喝一杯咖啡,消磨独守空房的寂寞时光。

云南和顺侨乡 两个云南侨乡的故事(5)

红河县博物馆陈列着咖啡磨等各式舶来品。 (丁子凌/图)

我不禁想起和顺的“弯楼子”民居,满屋的洋货同样让人眼花缭乱。弯楼子是和顺当年的几大商号之一,这个奇怪的名字缘于民居顺弯曲巷道而建,三进三坊一照壁的中式庭院里,既供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又摆满日本的瓷花盆、擀面机,美国的面包烤炉,比利时的铁箱……二楼的铁窗还是从英国船运到缅甸,再由马帮驮到和顺的。

心系乡梓兴文教

仓廪实而更知礼节。儒商赚了钱也没有变成张扬的暴发户,而是把钱用于造福家乡。钱宅内列举了钱万兴热心公益的种种事迹,包括建盖学校、兴建石桥、击退土匪、开凿水井等等。

云南侨乡崇文重教的代表,当数和顺古镇景区入口处那座显眼的图书馆。穿过牌楼式正大门,攀上几级石阶,抬头一望,风格大变,西式平顶的三孔中门仿苏州原东吴大学而建,拱门里藏着一座典雅的小花园,别具一格的木制馆舍矗立正中,共设二层五开间,下层一排白色英式玻璃门窗,庄重大方,上层中式走廊间探出两座对称的半六角亭,檐角飞扬。作为1938年正式建馆十周年之际落成的新馆,80多年来未见风格雷同者。

云南和顺侨乡 两个云南侨乡的故事(6)

胡适题写的匾额至今仍高悬于和顺图书馆。 (丁子凌/图)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和顺图书馆的前身——阅书报社创办之初,腾冲与外界的交流全靠古驿道维系,一份沉甸甸的书报从上海出发,先由水路漂流到缅甸仰光,转乘江轮或火车到八莫或密支那,再转汽车到中缅边境,最后由马帮驮到和顺的读者手中。看起来辗转,却比取道内陆快得多,因为马帮从昆明到腾冲要走上二十多天,而从缅甸的八莫或密支那出发则只需六七天。

留守本地的乡贤力量不足以维系和顺图书馆的日常运营,物资援助多来自缅甸。筹备新馆时,几位老前辈内外奔走,在缅甸30多个城镇设立募捐委员会,还曾发行奖券募集资金,不少侨胞慷慨解囊,或捐玻璃、书架、油印机等物品相助。

侨校的师生出了课堂就进图书馆,馆里有百余本校长从仰光买来的《英汉字典》,二楼玻璃书架上陈列着动植物、生理卫生标本,物理化学仪器和西洋乐器,学生们到初中时就养成了浏览《腾越日报》《云南日报》《仰光日报》的习惯,如此开阔的视野,不输省城乃至京城的同龄人。

时至疫情前,作为景点的和顺图书馆每天都被踏破门槛,外借窗口里吊着的那盏灯还亮着,值班馆员仍会耐心解答游客的各种问题,这一方空间却不再适合安静地坐下来读书阅报了。

云南和顺侨乡 两个云南侨乡的故事(7)

和顺图书馆作为旅游景点的功能已远超服务民众。 (丁子凌/图)

无论是迤萨东门屹立的西式城堡,还是和顺各个巷口中式、西式、南亚风格的闾门,都是云南侨乡富庶与开放的象征。

南方丝绸之路荒废已久,腾冲也一度被遗忘,近几年随着多条直飞航线的开通,和顺逐渐被商铺和客栈淹没,主打温泉养生的文旅地产项目纷纷入驻,一条新的商道上正贩卖着诗和远方。红河县也不甘落后,“马帮侨乡·山巅城堡”的旅游口号刚刚打响,东门马帮古镇旅游区的宏大规划已经排到2030年。

云南和顺侨乡 两个云南侨乡的故事(8)

和顺图书馆应该保持过去的样子 (丁子凌/图)

离开迤萨去车站的出租车上,年轻的司机说起小时候经常听外公外婆讲他们当地主、养马帮的故事,语气里透着与有荣焉的自豪。谈及旅游开发,他并不太看好,还抱怨红河消费太高,把买房、租地、租铺面等各种投资的价格向我细数一遍,说自己再攒些钱就带全家搬到州府蒙自去。在他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一丝当年马帮的闯劲儿和生意经。

丁子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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