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镇的晚上，比白天妩媚。
镇里断断续续在下雨，打在飞檐翘角的古装屋顶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到了傍晚，雨又大了些。原定在19点左右的演出，就推迟到了20点。
演出的消息，我是听路边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导游说的。她可能把我当团友了。或者就是好心。
那时候我正从码头那边沿着石板街慢慢地爬上来，在石头牌坊旁边那家著名的米豆腐店，犹豫着要不要跟各种臀围的群众PK一张板凳，以获取一次吃刘晓庆阿姨米豆腐的机会。
满街都是“刘晓庆”米豆腐。木板门，或者玻璃窗上贴着电影剧照，老胶片拍出来的充满质感的姜文、刘晓庆的大头照。
还有张光北。那时候他多年轻。崭新、锃亮，一亮相，像刚出厂的飞鸽自行车。在B站再看《芙蓉镇》老电影，他一出场，弹幕上一片“云飞兄别来无恙”“奉先将军好”的穿越之声。近年来，他因为在《亮剑》和《三国演义》里的表演，为当代群众所熟识。
相比之下，电影《芙蓉镇》真正的主角，当年正值青春的刘晓庆和姜文，近年已经逐渐淡出了各种屏幕。
芙蓉镇原来不叫芙蓉镇。之前，2007年之前，叫做“王村”。
当然，“王村”很多年以前，也不叫王村，叫“溪州”。王村已近千年没有“王”了；在五代十国末、宋早期，土司王搬去了几十公里外的永顺“老司城”。
倒也不耽误这里仍叫“王村”这个名字。这种事多了去了。就像老婆饼里没老婆，鱼香肉丝里没有鱼一样自然。群众们没什么意见。
人生不就是这样。走一走，丢掉一点。再走一走，又丢掉一点。总得向前看呐。日子过的是以后。就像静静的酉水，一路向前，不舍昼夜。
而在更早之前，这方宝地，在西汉高祖5年时，被命名为“酉阳”；是整个酉水中下游流域的行政中心。
天有点黑下来了。牌坊旁边，米豆腐店里的朝圣者有增无减。我只好老老实实地排在买单队伍最后面。前边还有一万条腿。我已经被挤到了石板路上。墙上，醒目地张贴着领导人在此笑眯眯地吃米豆腐的照片。那时候还挺年轻。
老板娘面无表情地守在POS机旁边，每个人都得自己扫支付宝或者微信二维码先买好单。不是5块就是10块。
毕业答辩之后的那天晚上，在水佐岗的一间小酒馆，我们都喝多了，开始大尺度地胡说八道畅想未来。我好像跟醉醺醺的男男女女同学们展望过，什么是最想要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每天，在POS机莫得感情的机器声音中醒来，“收到5元”“收到10元”；然后带着对有钱人单调而朴实无华生活的略微嫌弃，继续数钱直到抽筋。
他们笑得像一堆傻子。
苍茫茫的旧时光/
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
已匆匆数年/
旁边这个石牌坊是镇里唯一的牌坊。不过真相总是有点煞风景，这个是如假包换的假货。当年拍摄电影芙蓉镇的时候，谢晋导演觉得主要场景---米豆腐店旁边似乎空了点，便嘱咐美工用泡沫塑料赶紧做了一个。
用泡沫塑料的原因之一，是方便做旧；而且要连续做旧。实际上，在电影里边，石牌坊变换了三次造型，以表现它被破四旧的红卫兵们“砸烂”之后的样貌。
认真的人做认真的事。
拍电影的走了以后，镇里的人都觉得，像电影里一样，这里多个牌坊似乎毫无违和感；相反还增色不少。于是动手做了个一模一样的，不过，这次是真正青条石的。
硬梆梆的。如假包换。
下午的时候，我深入群众，跟从祖国的四面八方---主要是东北的，可能正好赶上个东北团---汇聚而来的游客朋友们挤挤叉叉走了一趟水帘洞。就是瀑布下面开发出来的栈道。
上下左右前后，各个三维角度都是举着手机相机取景照相的朋友，这一路走得，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应援团死忠粉拥挤得服服帖帖的二流歌星。
有个人在瀑布下面钓鱼。他站在突入水面的一堆黄色的石头上，始终没有转过身。坚定得像唐吉诃德，或者，老人与海里面那个老渔夫，圣地亚哥。
瀑布后面，山崖底下有个洞，黑乎乎的张着口，幽深难测。据说，这里面曾经生活着一支原住民部落，刀耕火种，渔猎为生。有人说，曾经，这里面最少能容纳一千多人。
山洞现在已看不出有那么大的规模。说是“淤塞”。其实可能是“侵蚀”---王村瀑布是“退蚀型”的，它会下切基岩，一路向上游倒推。山崖和岩洞，可能在无数年的水流侵蚀之下，逐渐崩塌消融了。
唐朝出了一个奇人，叫段成式，写了本怪力乱神的书：《酉阳杂俎》。都是些大开脑洞的事，比如有人在山中遇到个白衣秀士，他说自己是月球装修工：主要工作是拿斧子定期修砍月亮表面，保证其反射太阳光能准准地照到地面上来～
段先生曾从这条水路入蜀。成书后，关于书名中“酉阳”的来历，有人说是来自段先生路过的沅陵“二酉山”，在山下岩洞里奇遇古籍，而记之。
我倒觉得不一定。“酉阳”就在这，从西汉到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芙蓉镇，这座瀑布上的城，一直叫做酉阳。
更何况，山崖下的岩洞这不是就在瀑布后面嘛。
里面的神仙，和书，是不是被段先生发现了？
从旅游的角度来讲，芙蓉镇之所以在湘西乃至黔东诸多古镇中独树一帜，除了电影之外，一部分原因，就是它建在瀑布上。放眼全球，也是独一无二的风景。
而从经济地理角度来看，自汉以降，芙蓉镇之所以成为行政中心，应该跟它在酉水上的重要位置有关。
酉水发源于湖北恩施，南下重庆酉阳、秀山，再猛然拐头向东，进入湖南吉首地区，最后在沅陵汇入沅江。
这四百多公里武陵山区，正是土家人的聚居地。而芙蓉镇，或者说“酉阳”“溪州”“王村”，正处在土家文化与汉文化交界之处的最后一个码头。
从五代十国后期开始，这根溪州铜柱，像界碑一样，标定了土司王的势力范围。
这根铜柱原来就立在芙蓉镇下游10公里左右的酉水之畔。芙蓉镇，那时叫溪州，自然成为了沟通各民族南北东西的物资与信息交流中心。有铜柱划分势力范围所带来的800年太平，一直到清朝，芙蓉镇码头千帆竞渡，百舸争流，人喧马啸，货如轮转。到明清时期，人称“小南京”。
南京。那个春花秋月，夜泊秦淮，虎踞龙蟠，六朝金粉的南京么？
拍摄电影《芙蓉镇》时，谢晋导演费了不少劲。其一是选景。
小说芙蓉镇的原作者叫古华，当然这是笔名。谢导问他，你写的这个地方，原型在哪？
古华也挠头。说这倒没有一个固定的地址，毕竟是综合了湘西各处乡土民风虚构出来的。
谢导大手一挥，让摄影师和美工“把湘西14个县100个镇全部看一遍”，务必找出最符合电影场景的那个来。
这两个工作人员风尘仆仆地利用各种交通工具，行程7000公里，转遍了湘西。
那是在1985年。吃的苦头不用说了。当来到王村码头，下船那一刻，他们眼前一亮，觉得“就是这了”～
电影《芙蓉镇》成为了经典。获奖无数，甚至包揽了金鸡百花奖从导演到演员几乎所有奖项。长长的石板街，记载了电影里，那个特殊时期的人性与爱情。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会有诸多感慨吧。那个年代，借用中央10套节目著名的《走进科学》栏目的名句，“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不知道的，就不知道罢。忘记了的，就忘了罢。
至于戏外，两位主角由此发展的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更是让这个灵秀小镇蒙上一层多情的色彩。
同时期，还有一部作品令人难忘：《棋王》。来自于年轻小说家阿城。跟古华一样，他在那个特殊时期，也在西南农村生活了7年。知青，插队。苦难，辉煌。
谢晋导演启用了阿城作为电影《芙蓉镇》的编剧。这是一个大胆的举措。“换换脑子，从年轻人的视角编写”。
在“伤痕文学”里面，《棋王》另类而孤独。它似乎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平淡却又扎心。香港怪才徐克把它拍成了电影。用罗大佑的《黄色脸孔》作BGM。梁家辉出演主角，王一生。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王一生在火车上吃饭的镜头，都想哭。
雨停了。演出开始了。
土家风情表演是芙蓉镇旅游的重头戏，设在“摆手堂”。前面有一大片广场，白天就摆好了数十条板凳。游客们密密麻麻地排排坐好。除了没电的，所有人都举着手机。
连舞台上的漂亮女子也举着一台手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节目，是直播带货呢。
远摄，来自华为Mate30pro，30倍辅助变焦技术。无论从电子防抖、高ISO降噪，还是白平衡色彩还原，都令人满意。
我不是说谁。在座各位，我还是喜欢华为。
转个弯，就到了“土王桥”。飞檐翘角，是南方各地，从浙南到广西，各民族普遍采用的风雨桥样式。很多，都承载着当地的社交功能。
有位大哥在桥中间摆好音箱，支起麦克风，一边弹吉他，一边哼唱着老情歌。皱纹可能有60多岁了，可其它部分都还像是在18岁。
有人点歌。来来往往的游客们慢下了脚步。听。老哥调好音响，抄起一把吉他，认真地用低低的和弦伴奏。
“她们在哪里呀～/她们到那儿去啦啊～/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一时间，桥上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慢下来了。南来北往的人们，似乎都沉浸在这20块钱的歌声里。
电影《芙蓉镇》的最后，没有“大团圆”的结局：就是让男主苦尽甘来，回到下放前的原单位，歌舞团，过城里的文艺生活。
而是，留在镇上，留在米豆腐店里，继续跟女主一起平平安安过日子。
阿城那时候经常研究《道德经》。他说，这是他心目中坚守的“道”和“德”。非常感谢，谢晋导演同意了使用这个结尾。
人性在这里，闪现出一缕微芒。
人生如客，人生如梦。只有悠悠酉水，呵护着千年古镇，碧水东流，逝者如斯。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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