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父 （下）
文/朱建华 郝钢
口头禅
师父是一位睿智、幽默风趣的人。他说，宗师授课，喜讲故事，不会沉闷。所以，师父讲课，同样轻松活泼，善讲故事，除了在动作技术细节上，同宗师如出一辙地格外仔细较真之外，做师父的学生听课，训练，一定是引人入胜，心情愉悦。于是，你会听到很多师父的口头禅。
我觉得很自豪……嗯，伴随着这句口头禅，我们会听到很多师父的精彩故事……有一天，在洛杉矶国术馆，我们正要开始训练的时候，突然进来了四个高大的黑人，神情倨傲，挑战意味浓厚。小龙师父不慌不忙，请他们坐下，说先看看我们训练。然后，小龙师父将我安排到第一排最靠近这些人的位置。我心领神会，知道师父用意，所以比平日更加卖力的训练。当我们暂停休息时，小龙师父走过去对他们说，要不要切磋一下？那四个黑人早已气焰尽失，面露怯意，连声说不用，然后灰溜溜地走了。我知道小龙师父是因为我练得好，才安排我到第一排的，我的努力他能看到，并且以这样一种方式加以赞许，这让我很自豪……
有一天，我们在唐人街国术馆训练，奥克兰的师兄严镜海刚好过来拜访师父，在现场，他看了我们的训练课。课后，小龙师父微笑着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嘿，你知道严镜海怎么评价你吗？他说，‘小龙，那家伙已经真正掌握截拳道了’。”我想他这么说，可能是因为我的节奏和时机掌握得好，且我练得很勤奋。这话从小龙师父嘴里说出，我觉得很自豪……
李小龙宗师和奥克兰弟子严镜海（单手持木板者）
然后，被宗师特选为后院对练伙伴；与宗师在家中厨房对练，造成下颌骨骨裂等等故事，皆可为师父自豪的事情之一，无论是否惊险紧张，还是轻松愉悦，在师父嘴里说出来，都是那般云淡风轻，每每说完，都会真诚的露出孩子般自豪的笑容。无关炫耀，更无机心，只有对自己，严格自律，凡事投入，积极进取，享受过程，旦有回馈，便即开心。
于师父而言，一声称赞，无非是一次对于自我努力付出的肯定和激励，让自己下一次更加努力，带着“我很自豪” 的满足感，保持高度专注，把握每一个当下，争取下一个更好的成绩。这或许是师父个人，在文武领域，不骄不躁，不断取得佳绩的内在动力吧。
我的功力还在不断增长哦……这是师父挂在嘴边的另一个口头禅。每次通话完毕，师父总会随口说，我现在每天保持训练，我的功力还在不断增长，下一次有机会，让你们看看我功力增长多少了吧（写到这里，鼻子里又是一阵阵的发酸。师父的音容笑貌，瞬间生动再现眼前，让人涌起无限怀念和感伤）……拳谚有云：“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师父真是一位活到老，学到老，不服输，勇攀高峰的楷模。他生活规律，练功也很规律，勤奋刻苦，功力自然会稳步增长，总是能够保持极佳的身手状态。
李恺师父洛杉矶山中别墅后院就是一个训练场，安装有简易铁桩、上下拉扯式速度球、沙袋等。武术融入生活
不仅参加师父讲习会的学员，对于师父在讲习会上的技术演示叹为观止，不敢相信师父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我们在和师父一对二私教过程中，更是常常惊异师父的超常身手。比如师父在授课中，为我们展示截拳道身法，口中一边念着“左躲、右躲，后闪，我再闪……”一边身步一体，变动莫测，灵活晃动的时候，我们仿佛看到了当年一代拳王在擂台上的无敌风采。心里甚至暗想着，此时如果我出拳，能够碰到师父一星半点吗？
当我们询问师父的练功秘诀，师父告诉我们，每天一定要保持基本功、基本技术的高质量训练。师父说，以前，我觉得我每天每一拳练习500个，已经不错了，结果你知道小龙师父每天练习多少个拳吗？2000个。因此，我不能懈怠。因此，师父真的是有资本对每一个人说：下一次，让你看看我的功力又增长了哦。对于师父而言，他其实和宗师一样，对于自己的定位，只是一位永远的学习者，且学无止境，功力增长无止境——“我一直像一个武术家一样学习和进步着……小龙告诉我，‘保持接受知识的状态。’我一直都在忙于学习和实践”。
李恺师父截拳道标指。《功夫精深》杂志封面照
和以前一样，遇到问题，随时来电话……我们曾以为，这一句口头禅，只是师父对我们常说的一句通话结束语。但是在编辑这本画册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师父对他的太极拳的助教、得意学生们常常都会这样说。作为一名师父，教练，对于学生和弟子，对于教学答疑，指导和帮助学生们解决训练问题，师父似乎永远都能保持高度的热情，诲人不倦。特别是2012年师父因故停止对外教学之后，电话指导，似乎成为师父最能够发挥自身价值，继续发挥教学余热的主要途径了。
“做一位好老师，而不是名老师”。师父从事语言或武艺教学，本质上而言，都纯属业余爱好，他并不需要借助教学去获得任何名利，相反，师父非常反对、警惕别人将自己抬高。低调，恰恰展现的或许是师父作为一位世界级的截拳道、太极拳导师,最为奢华的内在心灵的高贵。
1988年，低调执教的师父，最终却获得了美国《黑带》名人堂最为高调的“年度名人”认可，跻身世界武坛殿堂级人物。怀一颗育人之心，正心诚意，师父只是，也仅仅只是想尽到一位为师者应尽的责任。师父，其实是一位博爱的纯粹的师者。无心，却无心插柳柳成荫，自然而然，这是一位师者的最高境界。
有问题，随时来电话……这不是师父对于学生随口的应酬之词，而是对于学生诚意自然地一种为师者的表达。师父真的愿意随时为你解决你的任何难题。而对于我们来说，师父的这句口头禅，则有更深一层的含义，这是师父在真心实意地践行他对截拳道中国的承诺，要将他这几十年来在截拳道方面由技至道，技道合一的修行经验和成果，无私地全部奉献给全体中国的截拳道弟子和学生们。或许，这是衡量一位好老师的最重要的一个标准吧。
李恺师父的私人名片。有问题，随时让学生给他打电话。
另外，诸如“学问，学问，边学边问”；“像水一样”；“不是成熟，是正在成熟”；“人刚我柔谓之走”；“阴阳相济，方为懂劲”；“松，再松！”；“遇到发怒时，请冷静一分钟”；“骄者必败，为人要谦虚”等等，也都是师父在教学中，在生活中的口头禅，都能在不经意间，在特定场合，给人各种启发和灵机触动。而这些，其实正是师父主动地或自然巧妙地，以生动活泼的形式，展现给学生们的关于生活的，关于武学的人生智慧，或用以引导、激发学生主动性、积极性的一种教学方法。
李恺师父授课深入浅出，演技论道，生动活泼，深受学生喜爱
师父曾经说过：“我认为谁要想成为一位优秀的截拳道教练，就不能只会对学生简单、刻板地背诵、解释或灌输‘李小龙曰’。虽然学生们来学习的目的，往往可能只是想学习实用的技术，但如果你在教授技术的同时，能够用活泼生动、平易近人的方式，向他们展示核心的截拳道哲学理念和武道原则，从智慧层面上去提升他们的感悟能力的话，学生们将会学到更多、领悟更广。最重要的是，这将有助于他们主动的去寻找探索武术真理的智慧之匙，帮助他们在截拳道之道的实践过程中，正确的认识自我，解放自我。”
李恺师父的教学总是深入浅出，引人入胜
人生哲学
在师父与我们的多次交谈中，以及在我们看到，以及亲自进行的采访中，师父都曾反复提到对他的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一个人——他的父亲。
师父的一生，从早期的全面文武教育、成人之后的职业选择，到笃行信道、自强不息、诚实守信的君子人格的养成，都受其父亲影响深刻。其父是当年中国成就卓著的电气工程师，是师父从小的崇拜偶像和事业榜样。他对师父当年的教育——针对学业进步和人格修养的综合培育，总是见缝插针，循循善诱。在让师父接受西式现代教育的同时，辅以严格的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学英文，练书法，完成功课之后，跑步练功夫，文武并进，全面发展。一如师父所言，“家庭教育从小就很和蔼也很严格。”为师父未来的文成武就，打下扎实基础。
李恺师父的父亲是一位著名的电气工程师，在他的鼓励下，李恺师父从小习武，文武兼修
另一位对师父的人生产生深刻影响，特别是在武道求索方面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人，则是截拳道宗师李小龙。
我的一位弟子，谈到他的师公，总是说他能直觉的感到，师公和李小龙宗师像极了。对此，我曾不以为然，现在，却深有同感。和宗师一样，师父的一生，也是学贯中西，文武兼通，科学哲学，体用践行；因打架报仇，而追求实战武术；内在性格之中，好胜好强之心，极其蓬勃，且能极好的转化为学业、事业、生活乃至武术方面超强的学习力、行动力；都有很强的自我人生规划能力，能洞察时势，自主把握人生中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取得俗世成功；身处现代社会，积极践行传统文化，注重阴阳协和，道德修养，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坚持自我，欢喜自在，转换自如……
师徒当年，亦师亦友，惺惺相惜，互相欣赏，不是没有原因。而在潜移默化中，师父在人生观、武学观方面受到李小龙宗师的影响，亦是润物无声，总在不经意间，自然显露。
师父中西兼容、刚柔相济、阴阳平衡的人生哲学，就是在这样的人生经历和人文环境中，逐步激荡形成，且一生践行。其中，既有儒家的入世修养，亦有道家的出世智慧，同时融合西方基督教自由、博爱、积极进取的人文精神，展现出师父特有的人生风范和境界修为。例如，师父年轻的时候，拳击夺冠，风头正劲，但为了践行工程师理想，毅然放弃拳击，潜心学业进步，同时改练对于头脑影响不是很直接的其他武术或运动；30岁之前师父偏重于刚猛的格斗运动的锻炼，到30岁之后，师父听从当年在上海时拳击教练的建议，开始同步修习太极拳，实现运动上的刚柔平衡……师父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同时，又始终是保持动态平衡的。其中有刚有柔，有静有动，有进有退，顺势而为。
太极拳柔，和截拳道刚柔相济。图为李恺师父的太极拳架金照
截拳道，刚，太极拳，柔，师父不仅在其武术生涯中，将刚柔相济融合一身，亦在潜移默化中，在家庭生活和事业上，践行刚柔相济的自我人生。宁静平和，没有特别的刻意强求，但一切都顺利、圆满。让每一个人生阶段的每一个当下，都能够合机合时，拈花微笑，自在满足。同时，师父不仅成就了自己的圆满人生，也通过言传身教，影响了无数的人，特别是他的截拳道、太极拳弟子们的生活价值观，他们中有医生、有教授、有家庭主妇，有职业教练。有学生认为，师父当年教授给他们的人生课程，比截拳道和太极拳课程还要广大，直到现在，都还在他们的生活中进行着，一直没有下课。
“追忆过往，小龙师父在武学观、人生观等多个方面，都曾经深深的影响了我，让我现在始终能够保持自己内心的宁静，远离世俗的纷扰，让我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在截拳道中，都可以在阴和阳之间寻找到一种美妙的平衡。”
“我的目标是合理利用每天的时间，以达到最大的效用。我发现通过细心安排自己的日常活动，我就有充足的时间来进行自我的训练，而不需要牺牲跟家人在一起的时间。我的家庭，当然是比其他一切都要重要的。”
李恺师父与海伦师母，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李恺师父说：“我的家庭，当然是比其他一切都要重要的”
“我时常鼓励我自己，对人要诚，信诺如金，忠心职业操守，同时，生命在于运动，要自强不息，这样能够延年益寿，让各方面都能平衡发展。”
“从学习拳击开始，我就变得很喜欢实战对抗。因为我非常享受那种在激烈的拳击对抗过程中不断得分的感觉，当击打到对手，甚至击倒对手的时候，我会感觉自己很棒，感觉自己比别人强。如今，经过那段拳击岁月的磨砺，以及后来长达三、四十年的截拳道和太极拳训练之后，我的内心变得日益强大，也与此同时变得日益平和……我学会了克制自己——甚至达到那种打不还手的程度……现在在我手里，武技已经完全变成一种自我修行的工具。”
在师父的一生中，在他所涉足的每一个领域，都有着杰出的表现，展现出他身为科学家和武术家特有的理性、智慧、严谨和成熟，这一份能力和修为，让他总是能够独当一面，超卓拔群。而另外一面，则是师父在生活中时常自然流露出来的令人惊奇的六九童心。
李恺师父出席美国拉德福大学截拳道大学课程研讨会并发表演讲。右一为杰瑞·毕斯利博士
师母说，你们师父一点也不讲究穿衣打扮，从来都是不拘小节，毫无大家架子，生活中很多时候就像小孩一样，需要别人来照顾。这种成熟与天真之间的巨大反差，在师父的身上，也形成了奇妙的平衡。
正是因为师父拥有如此纯真不伪、本色自然的赤子之心，让师父的自然本心，从来不会为了追逐世俗的名利，受到现实世界的侵蚀和销磨，更不会因为痴心妄念、杂念，蒙蔽了生命的纯真。
在湖南长沙岳麓山上爱晚亭前，李恺师父与两位中国弟子合影，其乐融融。
相反，它让师父更加率直、善良、热爱生命，对于世界万物充满好奇且富想象力，能够摆脱俗世纠缠，而能专心于学业，成为学霸；专心于事业，成为成就斐然的科学家；以一颗无所拘束的自由之心投身于武术修行，则比一般人更易实现训练的专注、自我的反省、身心的整合、刚柔的和谐。能以赤子求索的开放心态，追求真理，从而得以体悟武道至高的境界，直抵武道直觉表达的堂奥。
老子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对于师父而言，赤子童心的“不成熟”的另一面，正是师父所独具的一种自然美德，让师父在生活之中，人际交往之间，具有更加的平和魅力、感染力和亲和力。这或许是我们第一次在黄花机场见到师父，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反而平添格外亲近的内在原因吧？
李恺师父在中国接受记者采访时，展示他和宗师一起示范截拳道的照片，讲述照片背后的故事
恺者，欢乐、和乐之意也。名如其人。
师父的一生，是家庭、事业、武道，融合兼顾，相辅相成的圆满一生，和乐一生。从1930年12月15日到2015年12月15日，师父优雅地为他的人生，划了一个圆，从此回归原本之自由，实现了他孜孜以求的太极阴阳的终极和谐。
师母说，师父是在睡梦中安详仙逝的，在我们看来，这是师父前世今生修来的福气。在娄底潇湘职业学院，在截拳道中国同仁们共同举办的李恺师父追思会上，面对众多来宾和弟子、学生，我们一再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哭，要坚强，但是，当我们为师父上香，拜过师父遗像，走到话筒前，作为弟子代表准备讲话时，我们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哗直流，泣不成声。再也无法聆听师父轻松活泼地智慧教导；再也无法得到师父手把手教授的幸运，再也看不到师父充满亲和力的自然微笑，怎不让人悲伤莫名？
2016年12月，洛杉矶，海伦师母带领弟子黄建钦及郝钢、朱建华拜祭李恺师父（钟海明老师摄）
师父已去，弟子还在。我们唯有加倍努力，才能报答师父对于我们的无私奉献和深厚期许。我们将牢记您的教诲：“希望有一天，外国人学习截拳道，要到中国来学习。你们要以小龙的截拳道为基础，要不断自我精进、创新，配合小龙截拳道的精华发挥出来，把截拳道发扬光大。”
您的在天之灵，将依然指引我们在截拳道之道上继续前进。
2016年12月17日，海伦师母、Kitty师妹和李恺师父的部分中外截拳道、太极拳弟子及好友纪念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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