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读过大学,但受邀走过许多次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的毕业红毯。他不擅长用手机,只有47个微信好友,几乎全是新闻学院的师生。在新闻学院90周年院庆文献展上,写着他名字的奖状与许多教师和杰出系友的作品并列——“姜炳鑫同志:荣获二〇一二年‘老师心目中的好保安’”。

许多人是从文献展上第一次得知他的全名。更为人熟知的称呼,是新闻学院门卫“姜师傅”。在大家口中,姜师傅是学院“门面”,学生们的“大家长”,也是许多师生共享的温暖记忆。

不止一位师生说,姜师傅好像不会老。相遇时,他总是主动打招呼,眼睛弯出笑眯眯的弧度,苹果肌饱满红润,头发染成黑色,只有鬓角偶尔透出一点白。不论是谁收到了多重的快递,都会主动帮忙在四层高的办公楼里搬上搬下。很少有人知道,他已年近七十。

自2005年10月来到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在复宣酒店门口站“1号岗”,到监控室夜班,再到2011年转至办公楼白班门卫岗,姜师傅照拂着来来往往的师生,十七年如一日。“好保安”的奖项,他连续拿了九年。

2022年3月底,在六十九周岁生日前夕,姜师傅值完了在新闻学院的最后一班岗,由于身体原因,正式退休。

姜师傅总是记着新闻学院的一切。哪些老师在星期几有课,谁有文件要查收,谁是谁的学生,谁“又不吃早饭”;常来送快递的小哥叫“小范”,管保洁的田阿姨是在去年10月时摔伤了腿;有学生来找老师,一说名字,他脱口便报出一串办公室门牌号,或是告知“老师出差了,要后天才回”。

新闻学院副教授伍静说,姜师傅堪比“学院进出人员数据平台”。他听了这个说法,笑起来:确实都记在脑子里了,这属于是熟能生巧的“笨办法”。

好记性来自于过去。“以前在地质队,就跟数字打交道的,所以记得特别牢。”

到安徽插队落户时,姜师傅才十八岁。他对下放的回忆能精准到日期,“是71年的3月31日。”过了五年多,他被招到当地冶金地质勘探公司做测量,直到1986年才回到上海。2004年,工作的冶金厂并入宝钢集团,他“买断”工龄,到小区里做了保安。

一位年近古稀的大学教授(留下守护学院17年的故事)(1)

姜师傅认真工作的背影。在这个门房间,姜师傅一干就是十七年。

早在姜师傅还没有成为姜师傅的时候,复旦大学就已是他夏日记忆的一部分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十三四岁的姜炳鑫常常和四五个小伙伴一起,沿着铁路,从江湾镇的住处走到杨浦火车站,再从兰州河里游进复旦大学,逮知了、掏鸟蛋。“那个时候复旦大学还小小的,砖是红红的。”

此后兜兜转转三十六年,他才与复旦大学重续缘分。

做小区保安时,姜师傅留意到有位业主刚学会开车,就常常给他留好车位,在停车时帮忙指挥。时间长了,他才知道对方是复旦大学新闻学院资料室主任周伟明。小区保安只能拿每月670元的最低工资,周伟明得知后,向刚搬入新院区、正需用人的新闻学院推荐了姜师傅。

这一干,就是十七年。

早晨七点半,姜师傅骑着自行车准时到岗,脱下常穿的米色夹克,换上门卫制服。天气热时,就只穿一件短袖白衬衫,打好领带,对讲机放进衬衫胸前的口袋里。下身总是那条阔腿黑西裤,配一双旧皮鞋。

一位年近古稀的大学教授(留下守护学院17年的故事)(2)

自行车是姜师傅的日常交通工具。

第一件事永远是升国旗。在新闻学院副教授徐佳的随笔里,那是姜师傅“一个人执行的仪式”:先是擎着国旗从传达室走向旗杆,再将国旗升到最高处,一脸严肃地行注目礼。缠好旗绳后,才恢复到平日里笑意盈盈的样子。

一位年近古稀的大学教授(留下守护学院17年的故事)(3)

姜师傅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升国旗。

临近八点,陆陆续续有学生骑车赶来上第一节课,他便背着手,开始在中庭“巡逻”。要是有人把车停歪,或是停得太远,马上便响起姜师傅严厉的声音:“不能这样!”下课时,中庭往往被他重新整理过,自行车和电瓶车分类停放,车身一定要紧靠,车尾一定要对齐。

有学生觉得姜师傅“凶”,或是因此找不到车,开玩笑地说他是不是有点“强迫症”。他听后还是笑眯眯的,坚持说,最重要的是院子不能难看。新闻学院实验室中心主任杨敏后来回忆,正是因为姜师傅在监控室值夜班时就特别认真,学院才将他调至白班岗。

“早八”“早十”的上课点一过,等学生潮水般涌进教学楼,院子里安静下来,姜师傅又开启了新一轮忙碌。他是唯一一个手握所有办公室钥匙的门卫师傅,教师们的快递、报纸、杂志,都要靠他分发。

办公楼有四层,快递又多,姜师傅的钥匙盘每天要在楼道里丁零当啷地响起许多遍。为了防止送错,他就戴着老花镜,把快递单号一条一条地抄到本子上。本子是拿学生或老师不要的,每年用掉两三本。偶尔来了到付的快递,他不会用手机支付,就先掏自己的现金垫上。

一位年近古稀的大学教授(留下守护学院17年的故事)(4)

为了防止弄错快递,姜师傅会把快递单号抄写在本子上。

越是重的快递,姜师傅就越积极地替大家送到办公室里。两年前刚来新闻学院时,青年副研究员翁之颢为新办公室置办了不少物件。姜师傅总是答应把快递先留在一楼,等翁之颢第二天来上班,那些折叠床、桶装水,却已经在他四楼的办公室里摆好了。

后来,每次看到姜师傅搬大箱子,翁之颢都会上前搭把手。可一旦箱子蹭过灰,姜师傅便又坚持自己来——他担心弄脏老师们的衣服。

姜师傅的这种周全和熨帖,几乎无处不在。新闻学院教授谢静感慨,如果哪里有需要,“只要一个眼神,他就会跑出来帮你了。”

办公楼门口,有师生在掏卡时刚显出踌躇,下一秒大门便迎面打开。迈进门一看,果然是姜师傅在遥控,还附赠一句笑意盈盈的问好。

所有老师的车他都认识,偶尔有人忘关车窗,他一定上门提醒。

冬天时,老师们习惯在四点钟下课之后一起打乒乓。虽然没有明确的约定,但他总是提前半小时打扫场地,开好热空调。

姜师傅却只是说,自己这是“闲不住”,保持头脑紧张才能预防老年痴呆。要是一直坐着不动,不小心打了瞌睡,“那该多难看呀。”

笑意盈盈、随叫随到的姜师傅,那微胖的、忙碌的身影,渐渐成了学院里的“守护神”。

新闻学院教授张力奋至今记得,2016年从英国回到复旦大学后,姜师傅是他在学院里最常见到的人之一。记忆里的姜师傅总是挂着热情的笑脸,是“新闻学院的‘门面’”。

为90周年院庆文献展策展时,张力奋坚持在众多知名校友、院士中,为姜师傅单独留出展位。“姜师傅是学院历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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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闻学院90周年院庆文献展上,写着他名字的奖状与许多教师和杰出系友的作品并列——“姜炳鑫同志:荣获二〇一二年‘老师心目中的好保安’”。

广告学系主任李华强后来和姜师傅成了好朋友。他说,只要姜师傅在,进进出出都觉得踏实。出差或放假时,便放心地让姜师傅给办公室通风,或是替他收发文件。

在许多师生眼里,姜师傅像一个“大家长”,把院子当成家来呵护,也把师生当做自己的孩子。

2018级硕士袁超颖记得,姜师傅总是说她,“又不吃早饭。”看见2018级博士赵敏又点了奶茶,姜师傅便关照道,“不健康哦。”伍静也在微波炉热饭时被殷殷叮嘱,“少吃牛蛙。”

对姜师傅来说,新闻学院里的自行车和电瓶车一定要摆得整齐,反而是家里面“要稍微偷懒的”。疫情时需要定期喷消毒液,办公室里一开始还没来得及配喷壶,他干脆从家里带来了一个。

许多校友都记得姜师傅,却因为他没有手机而未能保持联系。2019年底,他终于买了手机,下载了微信,陆陆续续加了一些师生。有时他也会后悔,“我这个手机买得晚了,买得早的话,好多学生都问我要手机号呢。”

加了姜师傅微信的赵敏说,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发来问候,有时是“记得吃早饭”,有时是“天气热,注意照顾好自己啊”,节日时还会发“端午安康”。

去年开始,李华强录了一系列的“姜师傅日常”小视频,发在视频号上,许多校友都跑来留言互动。姜师傅总是提起的韩国毕业生姜娜莉也从视频号里找了过来,在评论区里喊话,“师傅我好想您!”

在传达室的一角,或摆或挂,还有许多盆绿植。李华强去拍视频时,姜师傅如数家珍:这盆是于晴的,那盆是谢静的……有些是老师们觉得养不活想丢掉,他捡回来,重新呵护出生机;还有些是老师离校,把花草托付给他照料。

视频里,他欣喜地指着一盆兰花,“养了四年,终于开花了喏。”

这句话让李华强一直记到现在。四年,已经足够一届同学读完本科。但在姜师傅这里,时间有了更大的尺度。他迎来一届届学生,又送走一届届学生,甚至见证了许多老师结婚、生子、孩子满月,在传达室的窗口,替他们递出去一包又一包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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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师傅见证了许多老师结婚、生子、孩子满月,替他们递出去一包又一包喜糖、喜饼。

老师们也记挂着姜师傅,学院里发点心和月饼,往往会捎给他一份。他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杨敏和几个同事偷偷买了个蛋糕,给他庆祝了六十五岁生日。

“因为他的存在啊,让办公楼变成我们的另外一个家了。”李华强说。

每个采访对象都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只有姜师傅,总能把琐碎而重复的工作“做出花来”,甚至已经超出“一般人所理解的值班工作的性质和要求”。

是师生的尊重、认可与关心,给了姜师傅最大的动力。除此之外,“也是有点私心的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对人方便,对己方便。”

日常工作里,也会遇到不配合的学生或老师。李华强拍视频时,常听姜师傅讲起许多工作和生活中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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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毕业季,不少毕业生都会来找姜师傅合影告别。

但姜师傅总说,要换位思考,“我们做服务工作的人,就应该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的哦。”

实在不行,聊得来的就多聊聊,聊不来的,“惹不起,躲得起。”脸上的微笑还是稳稳地挂着。

即便是谈到家里的难事,姜师傅也还是笑。伍静觉得那表情仿佛在说,“一切都不用大惊小怪,因为那就是生活啊。”

“那是一个普通劳动者身上闪耀的哲学瞬间。”她说。

十多年前,姜师傅的女儿从重点高校毕业后,本应有大好前程,但因为患病,一直在家休息。谈及女儿,姜师傅已经能轻描淡写地说“习惯了”,但也总是提起,小时候的女儿头发卷卷的,瓜子脸,像洋娃娃,含在嘴里面怕化掉,捧在手里面怕掉了。

他曾经向李华强提起,如果有假期,很想去一次北京。但女儿让人放心不下,于是至今未能成行。

学院得知姜师傅的家庭情况后,曾发起捐助,教师们都积极响应。这次姜师傅正式退休,教师们又发起了“赠一朵向日葵”的活动,还在传达室门口放了给姜师傅的留言本,感谢他十七年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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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学院发起“赠一朵向日葵”活动,得到了老师们的积极参与。

姜师傅六十五岁之后,学院每年都会向校保卫处申请,以体检结果合格为前提,特批他留在岗位上。今年的体检没能通过,姜师傅自己也知道,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像我们这种在学院待很久的人,常常会忘记姜师傅也在变老,”赵敏说,“仔细想想,也能够感觉到他上楼的时候,会比以前吃力一点。”

2022年3月13日,校园启动“准封闭管理”,姜师傅在1号门的岗位上又坚守到3月31日,值完了最后一次班。

4月13日,姜师傅在封控的家中度过了69周岁生日。没什么特别的庆祝,仅仅是吃了一碗长寿面,“我的生日愿望就是我女儿能快点好起来。”

一位年近古稀的大学教授(留下守护学院17年的故事)(10)

图为张力奋在姜师傅68周岁生日当天摄影。“今天,门卫姜师傅生日,虚岁69。同事们给他备了蛋糕,祝他生日快乐。我请他在历任院长肖像前留影。”

过生日的前一天,张力奋在微信上问起,姜师傅才说,因为自己和爱人都不会用手机团购,家里没有菜了。学院帮忙送去了一笔物资,一家三口的吃饭问题才解决。

即便如此,他还是“闲不住”。楼下的铃一响,有人喊“姜师傅,帮帮忙”,他就冲下楼,发菜、发口罩、发抗原。

新闻学院和姜师傅之间,似乎还欠着一个圆满的、正式的告别。但大家都说,姜师傅永远是新闻学院的一份子,“学院的门永远开着”,“常回家看看”。

张力奋、李华强、谢静、伍静、翁之颢、杨敏……每位受访者都提到,姜师傅不止用踏实、勤恳的工作服务了新闻学院的师生,更用朴素的生活哲学和为人准则,让这个绿树红墙的院子,有了更多人性的闪光。

张力奋最后说,“好的人文教育,应首先学会尊重普通人和他们的诚实劳动。姜师傅的门房工作很平凡、琐碎,但他全心服务师生,使他成为深受尊重的学院一员。”

李华强的“姜师傅日常”系列视频暂停了更新,但他依然享受与姜师傅聊天。“我们常常强调自己作为大学老师、知识分子看待事物的视角,但却忽视了对姜师傅这样平凡人的理解。从他对事物的看法中,能反观到我们自己的不足。”如果有机会,李华强说,一定要陪姜师傅去一次北京。

来 源

新闻学院

文 字

姜辛宜、胡佳璐

摄 影

李华强、张力奋等

责 编

汪祯仪

编 辑

吴宛旋、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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