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桂花开得很缠绵。精微籽粒团簇在青枝绿叶间,不动声色地闹着。从白露到秋分,满世界一直氤氲着醉人芬芳。霏霏细雨有一搭没一搭,漫天云霭一阵晦一阵明。

时光有些凝滞,人有点儿绵软。这样的日子,把手边不要紧的事情暂且放一放,得空去浅水湾喝半日闲茶,最是相宜。

进茶坊,需要穿过一座阿拉伯风情的塔楼和一段廊桥。气温凉爽,体感熨帖,再不必像前一阵燠热天那样躲进空调密室。肆外有露天茶坪,正合心意。茶席七八桌,铺设在一方木质坪台上。清一色藤圈椅,落座下去,人像是被一双温软手环抱,紧绷的筋骨松弛下来。隔栏一汪浅水,坪台因此可雅称为榭。临榭赏水,幽宁如镜,没有假山怪石一类俗物兀立。记得夏日里水面睡着几叶莲,有零星花骨朵。此刻,花与叶已然隐遁。绰约三两鱼影,恍兮惚兮,梦游一般。

因是熟客,茶娘也不探问,自作主张,笑容可掬泡上一杯竹叶青。

款款啜饮,清香润鼻。信手翻开十一世纪日本才女清少纳言的《枕草子》。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自不必说了,就是在暗夜里,有萤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味的……”一册由“物尽”手法写成的生活随笔,与同时代另一部日本文学经典《源氏物语》,被誉为日本平安时代文学的双璧。有了中国翻译家的妙译,更为《枕草子》平添一味清新隽永。

良久,从旧时光的异域文字里浮游出来,释卷,闲看眼前人事。

邻桌一帮壮汉,四十郎当,不知姓氏,面孔却读熟了。每次来喝茶,总能见到。听茶坊老板说,都是前些年做建材砂石生意的主,赚得不少,早就住上了旁边的花园别墅。这两年受疫情影响,捏紧钱袋子,不肯轻易再投资。又心有不甘,天天来喝闲茶。其实是互通信息、碰点子、寻窍门,伺机东山再起。偶尔打几个电话,帮朋友串些生意,赚点中介费,以免坐吃山空。

品一盏闲茶(一杯闲茶味道绵长)(1)

配图来源:新华社

另一桌人看上去文质彬彬,也是喝闲茶的常客。他们是本市几家企业的退休干部。此刻正捉对唇枪舌剑,听上去话题关乎环球大事。大厂人,眼界心胸够宽度,茶叙话题多数时候都是高大上的。不过,这样的争论来势猛也去得快,不大一会工夫,个个自然回归理性,重拾人间烟火。各人手边食品袋里还兜着从早市采买的肉菜,到点要返身回家张罗午饭呢。

水池一角单摆一桌,身着制服的年轻保险推销员,正向一位大伯推介某款健康保险套餐。两杯茶已没了热气。他们心不在茶,在那一叠密密麻麻的保单条款上。姑娘口若悬河指指点点,大伯却始终一脸茫然。架上老花镜自己反复琢磨,似乎被那一长串一长串逻辑严密、表述复杂的汉字绕得云里雾里。姑娘脾气很好,耐心很足,寸步不离候着,等待一单业绩的艰难生成。

擦鞋师傅一如既往在茶席之间穿梭游弋。一手捏拖鞋,一手拿毛刷,耳语一般揽生意:“擦鞋?”憨实的笑意堆挤在满脸褶子里。擦鞋挣的是辛苦钱,却照样竞争火热。廊桥下那方寸地盘,偶尔会被其他游击的同行捷足先登。面对不小心一时失守的营盘,老擦鞋匠并不显得过分愠恼。他总是疏离几步,默默打望一会同行对手,叹口气,推着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悄然离开。次日赶个早,大不了从头再来。

闲聊的、谈事的、斗地主的、兀自发呆的,形形色色的茶客来来去去。各桌自得其乐,乐而不忘其形,尽量敛抑声响,不扰邻客。唯有一胖哥,独倚卡座,却弄出大响动。人是取了颓坐姿势,脑袋微微后仰,半张嘴巴,喉咙里翻滚出闷雷般的鼾声。邻座蹙眉侧目,有人使劲干咳两声,鼾齁戛然而止。打盹人惊觉,环顾四周,不好意思地挺直身,挠挠头,喃喃自语:“再不熬夜跑滴滴了,吃不消……”

有乡人荷担长声吆喝叫卖糕点,说是祖传私家作坊手工焙制。掀开盖帘,一筐形形色色的川西乡土甜品。最打眼的,是方正层叠的桂花糕。乡人告知:糯米是自家种的,面粉是石磨推的,夹心是用竹筛接了院中纷扬的鲜桂花,再调和蜂蜜酿成的。细看果然:糕芯里有桂籽粒粒,栩栩如生;一抹独特馨香,借着花糕还了魂。

云絮渐开,闪出烘烘太阳。茶娘笑眯眯前来,换续一壶滚水。一杯闲茶,味道绵长……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题图来源:上观新闻版权所有

来源:作者:潘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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