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哪有神仙(如果真的有神仙)(1)

我爸前段儿患了急性白内障,要换眼睛的晶体。换的时候他各种纠结,一是时间,因为国家有针对白内障病人的免费换晶体活动,不过得在指定期限换,他不知道要不要等。想省钱,可又怕病情恶化。二是晶体有两种,一种国产的只要两三百块,一种进口的要八千多。也是想省钱,可又觉得终归是放在身体里的东西,还得用好点的才放心。

我给他作了主,马上换。换好的。费用我承担。

然后我爸特别开心。不单单是因为不用花他自己的钱了,还因为他感觉我啥事儿都担得起了。

人老了就是这样的,看着儿女呼啦啦站起来,自己渐渐坍塌的人生有了支撑,那种长舒一口气的喜悦和放松,简直刻骨。

我也因为我爸的开心特别开心。老粉都知道,我和父母的关系,早期其实有些剑拔弩张,成家生娃后,逐渐和缓。而随着父母一天天衰老和孩子一天天长大,生命的更替与交接里,彼此的感觉,才终于开始贴心贴肺。

我爸的两只眼睛需要先后手术,中间间隔大约一个月。在动完一只眼睛后,他就和我妈回了老家。

他说在城里呆不惯,要回去种菜。打鱼。喂流浪猫流浪狗。

然而就在几天后,出事了。我爸在镇上的医院检查他的眼睛康复情况时,随口说起这段腹部不太舒服,因为医生熟,人家就说给他顺便照个片。这一照不打紧,居然发现肝脏上有肿块。

我爸患乙肝已经很多年。他家以前是渔民,住在水边,那时候河道不干净,患血吸虫病的很多,他也早早患上了。而血吸虫病对肝脏的影响是最大的。加上年轻时他又嗜酒,动不动一两斤白酒跟灌水似的灌下去,就这样把肝脏搞坏了,二十多岁时就查出来乙肝,慢慢转化成大三阳,肝硬化。

医生安慰他肯定是血管瘤,但我爸不太相信。为着要不要到大医院再检查,他又陷入了纠结。查吧怕是恶性的,精神上受不了,说不定还没上手术台,十天半月人就吓没了。不查吧又怕拖延病情,导致本来可以收拾的局面不可收拾。

我妈我哥也不知道咋办。我妈说,那谁谁谁,去医院检查前能拎两大桶水跑得飞快,查出来只有十天,家里捧的他骨灰盒从医院回来了。那谁谁谁,在医院里得了信儿后,当时就瘫在地上,尿了一裤子,家里人扶都扶不起来,这以后到死那天,两个多月,没再自己走过一步路。

我哥说,爸有个头疼脑热都吓得要命,要真查出个啥来,我不敢想。

我也不敢想。

那天晚上我心乱如麻,拿着个手机翻来覆去地度娘,查询各种肝脏肿块的可能性。看到其中有说,不排除肿恶性肿瘤的可能。眼泪哗啦就下来了。

其实我对我爸,并不是那么接受的。甚至我成年后找老公的最坚定标准,就是一定不能像他。

我不喜欢他脾气好臭,动不动摔脸子骂人。

不喜欢他心眼儿窄,芝麻小事也能被放大成惊天大事。

不喜欢他只见得我好,我混差一点他就各种给我难堪。

不喜欢他总是挑我妈的茬,我妈只差给他当牛做马他还嫌不够,

……

我真的有很多很多理由不喜欢他。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阻止这一刻,我想到他可能的离去,泪如泉涌。心如刀绞。

我在心里迫切地许着愿,只要他没事儿,只要他能过了这个坎,我愿意一直忍受他的臭脾气、小心眼、势利、粗暴……种种种种。

我又去翻我的收支记录,一遍遍看上面还剩多少钱。想着如果他真的要手术,如果钱不够用,我要怎么办。有哪些渠道筹。

又忏悔自己不够努力,不够成功,如果早早混成了咪蒙,就能给他最好的医疗。

又觉得自己对他们也没有尽到责任,平时电话打得太少,偶尔他们打过来,还一句我很忙就敷衍回去。

又想着不管怎么样,查也好,不查也好,有事也好,没事也好。这之后,要多多的给他们钱,多多的送他们出去玩儿,争取让他们每一天的日子,都能过得好一点。

……

就那样天马行空地想了一大堆。想一阵儿,哭一阵儿,又想一阵儿,哭一阵儿。

连着几个晚上都做梦,说是梦,不如说是回忆更确切。

我穿着白裙子,坐在他的自行车前杠上,他飞快地踩着车轮,我惊讶他的力气那么大,可以那么平稳地驮着我像只鸟一样往前飞。

我挨了骂离家出走,他发现后一路问一路追,快追到时我躲到河边的一大堆荆棘下,一个过路的大叔看到告诉了他,他气急败坏地一把将我拎出来,怒吼着要打,手都落到我头顶了,又终于缩回去,只逼过来一张憋得通红的脸。

我高考前,摸底成绩全县前十,大家都觉得我很有希望上北大人大。然后他把我宿舍的被子搬回来,路上遇到熟人。熟人说,你这是去哪呢?他得意洋洋豪情万丈地说,给我女儿搬到北京去。

结果我高考没考好,他一听就崩溃了,像疯了一样骂我,我哥听不下去,和他怼起来。然后他操刀,我哥操砖头,差一点就血溅当场。完了他突然嚎陶大哭,对我妈说,他这辈子枉活了,真特么的失败……

我大学毕业后越走越远,去邻县,去长沙,去武汉……我家住渡轮口,每次我出发时,他都要早早起床,跑到渡轮边等着。等我妈送我上了车,我妈在那絮絮叨叨地问我,要不要口香糖,要不要甘蔗,要不要油炸鱼……他就围着那个车绕圈,一圈又一圈,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压根儿不认识我。

……

像所有的中国式父亲一样,他坚硬,倔强,疏离……然而却仍然不可或缺地交融进我的生命里。

到现在我甚至越来越发现,我身上其实也继承了他的很多毛病,即使我表面看起来温柔可亲、彬彬有礼,我骨子里的脆弱敏感神经质,暴躁任性竭嘶底里,却都和他如出一辙。

你喜欢也好,讨厌也好。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你承认也好,否认也好。这个人就在这里,在你的记忆里,你的呼吸里,你每一页已经或即将翻过的日月里,与你血肉相融,灵魂与共。

或者说,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这大约就是血缘的力量,也是时间的力量。

也是为什么我似乎不那么爱他,却仍然会为一场可能的离散天崩地裂、撕心裂肺的原因。

我只想从今以后,好好地待他。更好地待他。不再质疑,怨愤,比较,计较,让他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得到更多。

抱着这样的心,我带着全家人去了云南,暂时搁置了我爸检不检查的问题。为了他们玩得开心点,我特意报了将近五千块一个人的高价团。我爸超级高兴,一张脸笑成大菊花,逢人就讲女儿要带他去玩了,来回要坐四趟飞机。

四趟。他用力伸出四个手指,都快叉到人家脸上。

说来惭愧,我从没自己带他们出去玩过,也压根儿没注意到他们没怎么坐过飞机,不知道坐飞机在他们眼里,是如此石破天惊的大事儿。

又说起全程都住五星级酒店。人家就奉承他命好,养的孩子得力。他于是笑得更灿烂,脸上发出光来,腰板挺得笔直,像没了任何病痛的样子。

不料去了云南才发现,我们被混到了一千多两千多的购物团一起,说通俗点就是被卖了,然后每天都被安排各种买买买。

有一天清早六点,我们被导游从酒店赶出来,去一个喧嚷的玉器集市。娃还没睡醒,我和老公就抱着他坐在外面没进去,结果旅行社的员工气势汹汹问责,说不进店就要取消我们余下的购物行程,顿时也把已经憋了好几天气的我惹炸毛了,我说你有胆子你就取消试试,看看你会不会成云南旅游的重点整治对象。正吵着,我爸从店里出来了,浑身发抖、嘴唇乌紫地给我说,祖宗,求求你别惹事,求求你让我能平安地过这几天,我这辈子再也不和你出来了,你不要闹好不好?

说着就要当场给我下跪。

我一时蒙圈了。反应过来后,心里真的无法言说的凄凉,悲伤。

就像当初看到我妈做传销被骗后回来、突然间连饭都做不好了的那种悲伤。

我的父亲,那个驮着穿白裙子的我像鸟一样轻快地往前飞的父亲,那个可以一口气灌下两斤白酒的父亲,那个火药桶似的动不动就爆炸的父亲,那个拿着刀追着我哥跑满场的父亲……

他不仅病了,老了。而且已经老到无法与任何力量抗衡了。

老到经不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了。

那天我没有说太多废话,只说,爸,你相信我,我做了这么多年媒体,不说能主持多少人间正义,至少还能保证自己在外面占理时不吃亏。而且咱也不缺这几个小钱,就算行程取消了,这点酒店钱机票钱你女儿掏得起。

我男人很有眼色地帮忙打气说,爸,咱不仅有钱,还有人。我一朋友就在这边部队当头儿,要真闹大了,咱也不怕。

我爸听了,终于舒缓下来,乌紫的嘴唇有了血色。再后来导游当晚就被撤换了,他很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也敢当众吐槽饭菜不好、购物点太多之类了。

而我一遍遍地自我告诫,要更努力,要更强大。因为你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也是他的、他们的支撑和依靠,他们的全世界。

生命就是这样的,像剥洋葱一样,旧的枯皱、剥脱,新的裸露、变旧、再枯皱、剥脱,更新的成长、裸露……一层又一层。

当父母逐渐老去,当我们需要站出来直面最暴烈的风霜雪雨,当面对面的时日像手掌里的糖一样可以数清,我们除了全力以赴完成好这场不得已的交接,还能做什么呢?

然而不管你做得有多么多,多么好,多么尽心尽力,你还是能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时光的流逝如飞,这生命的无能为力。

以至于就在昨晚,就在我妈说可能还是得带我爸再做一次检查之后,就在我承诺说钱的事儿你们放心一切有我后,就在我妈又提起他们已经看好了他们将来的坟地后,我四岁多的娃突然用稚气的声音给我说了一段话,我听着,不能控制地鼻子一酸。

娃说,妈妈,你不会像外公外婆那样变老吧,你不会死吧。我们给神仙打个电话好不好,让他不要把你变老,也不要让你死。不然你要是先死了,你到天上去了,你在哪儿等我呢,我怕我到时候找不到你。不如我们就一直呆在地上,我想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我也想永远和我的爸妈在一起。如果真的有神仙,如果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