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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月姐姐,他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羽峰哥哥。”
惠儿把我带到他的跟前,一手牵我,一手牵他。
他摸摸惠儿的头发,对我微微颔首。
“初次见面,卢姑娘。”
月色落在他的一袭白衣上,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少年,终于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模样。
翩翩佳公子,比梦中的那个人还要动人三分。
四目相接的刹那,我的心跳震耳欲聋。
“林公子,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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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舟湖上,一池荷花随着水波轻晃。
惠儿伏在船边,用手指拨弄荷叶,而他不急不缓地划着桨,不顾这大好夜色,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更深露重,卢姑娘怎么……?”
许是终于意识到小舟上的第三个人,他开口向我说了第二句话。
话说半句,意思是他知道卢家家教向来森严,我卢氏女怎么得以深夜外出,却又想到这是我的家事,不好直问。
“正是因为更深露重才好出来呢。”
“是我帮素月姐姐翻墙出来的,今夜只有我们二人岂不无聊?”
惠儿向来说话不喜欢弯弯绕,她软软地抱住我的手臂,接过话头。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忍责怪,只说: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卢姑娘啊。”
惠儿抬头看我,这个角度衬得她一张小脸更为孩子气的可爱。
“素月姐姐又温柔又有才华,以后你也会喜欢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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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有说过的是,这是他与我的初相逢,却不是我与他的。
我与他的初见,比他知晓得要早得多。
三年前的元宵节,花灯格外绚烂。
那年我十三出头,他也不过十五的年纪。
那天他在文会上和别人赛诗,举手投足是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对手都比他年长许多,可他不急不怯,一字一句自信稳妥,直说到对方哑口无言。
他赢下比赛,人群为他欢呼鼓掌,交头接耳地讨论这是哪家的少年郎。
而他置身其中却好像喧哗与己无关,只是讨来赢来的花灯,转过身,低下头去。
我这才看清,他的身后原来还躲着一个小姑娘。
我站在人群外,听不清他对女孩儿说了什么,可是他说话时眉梢舒展,眼眸漏着温柔,随后女孩儿也笑了,所以我想那定是世上最好听的话。
那一刻,他们的笑脸笼在红灯笼的暖光下,我着魔似地提起裙摆,想往他的方向踏出一步,却被母亲拉住手,她说:
“素月,注意自己的身份,怎可像不懂礼数的乡野女子那般乱跑?回去免得又要被你父亲责备。”
手腕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像是沉重的镣铐。
我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于人群,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如果我是那个被他牵着的女孩,我会不会也能像那样尽兴地欢笑?
我本以为那一刹那的电光火石,会在我的记忆中渐渐燃尽火星,可是这个欲念却随着他的名声一起越发膨胀,逐渐占据我的全部思绪。
我很快知道了,那日的少年原是林家的长公子,林羽峰。
而那日他带在身边的姑娘则是他的表妹,林家的养女,林惠儿。
世人都说,自古才子配佳人,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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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年,他的才情传遍京城,诗作在街头小巷被争相传阅,父亲邀了他来家中做客,想一睹才子风采。
我一宿没有合眼,只是痴痴地望着窗外那一轮冷月,将开场白在心中默念了千遍万遍。
第二日我选了一身青色暗纹的长裙,因为传闻他生性潇洒不喜骄奢,而那暗纹又最衬我偏冷的肤色。
可是我最终没有等来他,却等来了惠儿。
林珠说他最近偶然风寒,又说刚刚上任,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父亲脸色不太好看,我也能听懂弦外之音,事实是他没有给卢家这份面子,不愿前来应酬。
而惠儿想必是被带来掩饰他那棱角分明的清高的。
女孩儿看起来不很情愿,眼神与我对上时却亮了几分。
她看我与她是相仿年纪,可能是觉得说得上话,便提着裙摆向我跑来,自然地拉起我的手。
女孩儿洋溢的热情像一团滚烫的火苗,扑面而来的气息让我像烫伤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你就是素月姐姐吗?很高兴见到你。”
她期待地看着我,笑容像五月初绽的粉白色梨花,我忽然觉得对比之下,自己好像北树下一团阴湿的雾气。
这就是他心上的女子,如果我像她一样明艳,就会讨他喜欢吗?
我回应一个笑,握紧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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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儿是那种最单纯的姑娘,给她一点儿好,她就把心交给你。
因此讨她欢心没有费什么力气,几个随手缝制的香囊,几次赏花的邀约,她便成了我府里的常客。
惠儿总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唤我,知道我不能出远门,还给我带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解乏,有时倒真像一个贴心的妹妹。
只是我偶尔还是会想起接近她的目的。
有天她忽然来问我,香囊要怎么绣才好看,里面要放些什么香料才最好。
我问她是要送给什么样的人,她的描述闪烁其词,半天都没有将话说清楚。
我一边摆弄针线,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
“惠儿可是有什么喜欢的人了?”
她一惊,绯红染到了耳朵根。
“姐姐怎么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你现在满心满眼的都是他呢。”
她羞得把脸埋进袖子里去。
“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样的人?”
“羽峰哥哥……他是世界上最温柔,最有才华的人。素月姐姐你能想象吗?世上竟会有这样一个人,能让平淡无奇的草木在笔下汇聚成蓬莱仙境,让枯木乱石都化作琼楼玉宇……”
“我时常觉得,他眼里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我嘴上嘲笑她是被爱情蒙蔽了心智,世上哪儿有这样的人。可谁又能比我更明白呢?我夜夜念着的他的诗歌入睡,也曾试图用笔墨窥见他所在的那个世界。
可是先生见了我的画,也只摇头叹息:“姑娘画技虽工,却有形无魂,少了几分灵气。”
他的灵气来自山川明月与身边鲜明的她,而我却只有夜夜空对冷月的寂寥,自然是夏虫语冰。
“那么,他对惠儿如何呢?你确定过他的心意吗?”
惠儿眨了眨眼睛,我想他一定没有吝啬对她的爱意,因此她出口的语气才能如此笃定:
“我想也是喜欢的。”
我打开每一只香盒,仔细地挑拣出每一味香料。
檀香清新淡雅,再附上玫瑰的瑰丽旖旎,最后……最后再摘下窗前栀子两枝。
再适合他不过。
他一定会喜欢我精心调配的香气,也许还会为它写下爱情的诗篇,歌颂他那可爱的,玲珑心窍的爱人。
他不会知道,那香气里的一缕缕纠缠,装的不是惠儿的甜蜜,而是我的痴狂。
他会娶她,她会伴着他。我从来知道。
但能在他身边留下一缕香也是好的。
惠儿自然不会发现我的心思,我只教她做好最后一步,选个漂亮的香囊再亲手系上红绳,她便会乖乖地将我的爱意送到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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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夜露中混着一缕突兀的栀子香,我悄悄侧首,他的怀中果然藏着一抹明艳的红。
“今夜月色正好,我们不如就以这个月字,来飞花令吧?”
看花看得乏了,惠儿热了一壶茶,取出三只杯子,以茶代酒。
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玩惯了的游戏,他很快应和,正欲张口,想起什么,目光转向我——这闯入他们世界的第三人。
他的目光是体贴的,询问我是否想要加入,我却被莫名刺痛,立刻赌气说出第一句——
是他的诗。
他一怔,没有多言,很快接下第二句。
诗句在三人之间流转,他信手拈来,身边的一草一木皆能成诗,惠儿也是性灵之人,她的诗句为他的诗句应和而生,两人默契非常。
而我,所学无非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所读除了《女四书》,便唯有枕边他的诗作。
惠儿与他都对我的碌碌颇为宽容,像是怜悯一只被人折了翅的笼鸟,他们无言地宽慰着我——你的无才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我只觉羞恼,绝非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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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时已是月影东沉,惠儿早已在他背上睡得安稳,他送我回去,两人之间唯有沉默流转。
我知道这来之不易的独处机会一定不容错过,可是方才的失意让自卑堵住了口舌,纵使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万次对白,此刻竟是一句也说不出了。
“卢姑娘方才念的都是鄙人的诗句。”
他忽然开口,只是陈述而没有追问,是留给我的体面,等我自己解释。
“说来惭愧,没有念过多少书,有幸友人赠送了一本先生的诗集,读来很是喜欢,便背诵了几篇。”
心乱如麻,语气却淡淡然。
他顿了顿,似是在思考我的话有几分可信,接着又道:
“看来姑娘与诗有缘。其实除了鄙人之外,世上精妙绝伦的诗句千千万,弱水三千,姑娘莫要只取我一瓢饮……我也唯恐负了这番盛情。”
他的语气分明是温柔如水,眼底却没有笑意。
我如坠冰窟,连着心脏都一分分冷下去。
瞒得过惠儿,却骗不了他的敏锐,这话分明是在劝我收了心思,划清界限。
可我不会就这样认输。
手心发汗,嘴唇干涩,可再次扬起的笑容却是天真无邪:
“素月愚笨,不明白先生的意思。素月赏诗是赏文字本身的美,与那写诗的人有什么相干?哪怕就是专爱了,这份专爱,给的是先生的诗,也并非是先生啊。”
他一愣,随后笑开,再看我的眼神竟放松了几分。
“哈…卢姑娘教训得是,是我唐突了,说得确实太没道理。不过仍旧要感谢姑娘抬爱。”
我掩唇一笑,一边庆幸这次蒙混过关,一边告诫自己,以后在他面前切莫暴露半点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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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夜游后,我在他身边终于有了一个身份——爱人的友人,口头上的知己。
多亏了惠儿,我得以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可是到他心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的远。
失眠的夜晚,我就着烛火一遍遍在纸上描摹他的模样,五官有八分相似,却总也画不好那双眼睛。
我要他的眼睛看我时有爱我抱我的欲望,而不是如那晚那般疏离与警惕——
可是画出来的那双眼睛,不像他,倒像我自己。
我画了一张又一张,也一张又一张地赶在黎明前烧毁。
因为我深知,我的爱见不得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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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一起的日子像一段美好得不真切的夏日梦境,我安于做他身后的那一小片阴影,也喜欢惠儿这个唯一的朋友。
她像只小小的花蝴蝶,引着我去看院墙外的大千世界。
她时常夸赞我的女工,将那些卑微的技艺,视作是和她的诗情同样了不得的东西。
“素月姐姐,你会这么多真是厉害,要是我也会就好了,爹爹总说我不像个女子。”
她摆弄着我送她的手绢,上头绣了她最爱的荷花,语气热切又真心。
她只是林家的养女,林珠没有在她身上花费多少心思,因此她不会知道这一身女人家的技艺都是用自由换来的,学来是为了将来讨夫家欢喜,供别人赏玩。
可唯独取悦不了他。
我想起生日那天,惠儿带他来给我庆生。惠儿送我的礼物是她亲手绣的团扇,扇面上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红色小花,她非说是牡丹。
针脚虽然粗糙稚嫩,但看得出经过了一番努力,用的都是我教她的技艺。
“我说你这几天屋里的蜡烛怎么留到这么晚,原来是忙着做这个。这么认真,只绣出这样的东西?我看以后还是别学了,没有这方面天赋。”
虽然这么打趣,他看着那团扇的神情却格外认真,眼神扫过一针一线,好像很是喜欢。
他生辰时,我送的荷包精致百倍,他没有这样瞧过。只是因为送了和惠儿一对的图案,他才愿意收下。
惠儿不满地嘟起嘴,对我撒娇:
“素月姐姐一定看得出我绣的是牡丹的,她待我最好了,才不像你!”
我哄她,接过扇子,装作喜欢。
那天正好有花市,晚饭后三人一同游玩,路过卖簪子的小摊,惠儿看中一个,停下不愿走了,问他好不好看。
他拿起她看中的那支在她发间比对了一下,又挑出另一支,最后正色道:
“惠儿的眼睛是浅褐色的,桃木更衬你,这支好不好?”
于是惠儿的脸颊红了,低头小声地答应。
他把桃木簪小心地插进她的发髻,又转过身来问我:
“卢姑娘有喜欢的吗?选一支吧,算作我的礼物。”
我觉得好没意思,但到底这是他送我的第一件,也许也是唯一一件礼物。
后来那支钗我从不敢戴在发间,怕又要叫他多想,只敢藏在盒子里偷偷地瞧着。
看见它,我会忍不住想起那天惠儿绯红的,熟透的果子似的脸颊,想起他看着她的眼神,想起他垂眸拨弄发簪时的温柔。
然后我会生出一丝不讲理的怨恨,怨上天真不公平,凭什么惠儿可以什么都不用失去就得到一切?
那我呢?
“怎么了?”
见我迟迟没有回答,惠儿疑惑地探过身,我怔了怔,收回心思,对她露出温婉的笑容: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惠儿要是喜欢,我以后教你就是。凡是惠儿想要的,就没有什么得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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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那年,我与惠儿都到了适嫁的年龄,我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会娶她,而我也将平静地接受我早已被安排好的宿命。
父亲为我定了亲,对象是那年的武状元,他曾经是父亲的学生,将来则会是卢氏在朝廷的爪牙,而我,是父亲操控傀儡的一根线。
订婚那夜,惠儿偷偷来找我,我们坐在院子里赏月,我给她斟茶,她突然按住了我的手。
“素月姐姐可曾见过那武状元?听说他为人粗俗蛮横,你是当真喜欢他?可是想好了?”
她眉头挤作一团,担心得很认真。我看着倒觉得荒谬,于是不答反问: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底下女子,有多少是嫁给了心上人?又有多少女子是想好了?”
她好一会儿没有言语,再看她,竟然掉下眼泪了,好像要嫁人的是她不是我。
“我不敢想,若是我嫁不成哥哥,我便逃了,跳河去,也不会这样从了莫名其妙的人。姐姐你怎么肯?怎么肯?”
她哽咽着声声质问,是在同情吗?
她的天真从未有过哪一刻让我这般厌恶,我冷眼看她,几乎第一次藏不住声音里的妒恨:
“惠儿怎么要担心呢?你又没有一个要将你嫁人的父亲。你就安心地与他白首偕老罢。至于我,自有我的命。”
“不是的,”她摇了摇头,“前几日宫里来人给女子画像,说是要供皇上挑选入宫,我看见爹爹给画师塞了银两,是有意要送我进宫去!”
我一怔,心猛地收紧,假装着急地追问:
“那可怎么是好?”
“幸好哥哥又暗地里将画师收买了去,偷换了画像。”
“所以姐姐要是不愿嫁,我求哥哥再一起想想办法,或者……或者干脆帮姐姐逃了,反正姐姐不是也住得不开心吗?”
惠儿拉着我的手,再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楚,只是像一只久未见光,却忽然看见蜡烛的飞蛾,心里只剩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与他,
还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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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儿好哄,三两句就套出了画师的所在。
于是我亲手画了一幅像,画里的惠儿巧笑嫣然,身后是似锦繁花,我几乎将所有美好的颜色都用在了她的身上,她抱花而立,美若妖精。
惠儿从来是这样灿烂的女子,是男人保护欲的化身与梦想乡。
她有让所有人都爱她的能力——当然,我想也会包括皇上。
画成,一滴墨不小心滴落纸上,化开。
再画一幅本也不碍事,可我却将那幅沾了墨点的画直接替换了他的送进了宫去。
我想,内心尚有一部分的我,希望这件事情办不成。
可惜那年秀女的名单,林惠儿之名仍旧赫然在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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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日起,我便再不曾见过惠儿。
再见到林羽峰,是惠儿进宫那日,他来找我时一身酒气,眼眶红肿,像是哭过了。
他看起来像是被人折断了半身傲骨,长发凌乱,狼狈不堪。
失去惠儿的痛,他无处说,唯有我这里。
他悔恨地说要那两袖清风的清白有何用处,到头来甚至留不住自己最爱的人。
他向我忏悔他的骄傲,问我如果他向上爬,拥有更高的权位,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他的父亲是不是就会满意,不用惠儿来弥补他的无能?
我想说,你看,自由是有代价的。
惠儿到头来与我并没有不同。不是不报,早晚而已,谁能幸免?她不过是接受了应当接受的命运,你为她哭,何曾为我哭?
可此刻我满目悲恸,哭得绝望又动情,我说: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惠儿她最喜欢你,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安排?这太不公平。”
惠儿到底没有去跳河,而他也没敢堵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去触怒天威来换他的爱人。
怎么肯?怎么肯?
到底是肯了。
惠儿,你现在该明白了吧?我们是一样的。
原本遥不可及的他们,因我一手促成的悲剧,而第一次变得触手可及。
我与他推杯换盏,蜡烛化成一摊蜡油,月亮已然东沉。
他喝得伶仃大醉,眼神暗淡,恍惚间舌尖含着念着的全都是惠儿。
“她走时一定对我失望极了……”
“不会,她那么喜欢你,舍不得怨你。”
“她从小没心没肺地长大,在宫墙之下可怎么办好……”
“有你和你父亲的权势保护,她一定高枕无忧。”
“我此生除惠儿外,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那么……”我顿了顿,脸颊被酒精薰得发烫,大脑却万分清眀,“那么,你便娶了我吧,好不好?”
他忽地抬头,我有一霎那的心虚,但很快意识到惠儿不在了,此刻只有我和他。
于是我坦然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父亲总是要你娶妻的。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你和惠儿之间的感情。所以你娶我,我不会像别的姑娘那样盼你爱我。我是惠儿的知己,我与你共同保有对她的爱和记忆,而我们门当户对,因此你也可以帮我得到自由啊。”
“你娶我,是咱们各取所需,互不亏欠。”
他默了片刻,沉声问我:
“你可想好了?我不会爱你,嫁了我,你大好年华独守空床,一定会后悔的。”
我轻笑:“嫁你,与嫁那武状元,于我又有什么区别?倒是你,娶了我便真要记挂惠儿一辈子了,若你还没有下定决心,便当我没有说过好了。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沉声道:
“好,我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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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并不顺利,婚姻之事并非儿戏,父亲起初并不同意推翻早已订下的婚约,但我以死相逼,而他也一改从前的清高姿态,在父亲面前低眉顺眼,口口声声说往后会身居更高位,定不会负了卢家托付女儿之情。
看着他弯下的脊背,我当然明白这不是为我,是为了惠儿,也为他自己。
父亲到底爱才,他的顺从也满足了父亲的虚荣心,终于点头。
偷偷爱着他的第五年,我终是做了他明媒正娶的妻。
那晚高朋满座,我们拜了父母,拜了天地。
他牵着我的手走进那一片血一般的红里,红烛燃到一半,窗棂上的囍字被风吹落了一角。
那晚我自己掀了盖头,他站在门边,没有走近的意思。
“卢姑娘你早些休息吧,有需要吩咐下人就好,以后便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说罢,转身便要走。
“林公子!”
我情不自禁地喊住他,他驻足,微微回头。
无数话涌到唇边又被悉数咽下,最后只说:
“夏天要过去了,天凉了,明早记得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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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怀疑,我的生命或许在那一刻就终结了,之后的一个又一个日夜,不过是对那一刻无尽的重演。
与他成亲后的一年里,我们每天都上演着同样的对白,我就像是他为惠儿养在屋檐下的那一缸荷花,他从不碰我,只是每天路过我,看我如何过了花期。
如他承诺的那般,府邸倒是从不冷清,他常常宴请宾客,推杯换盏间就为自己铺平了上升的路。
他不再赏花弄月,也不再吟诗作对,案几上的书文被奏章替代,人也衣带渐宽。
我同他说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卢家不会逼得这么紧。他却总是回答我说,不够,还不够。
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拼命是为了什么,直到那年宫宴,他在受邀名单之列。
他来房里找我,眼睛再一次被点亮了,他很兴奋,问我说:
“卢姑娘,你说我此次进宫,给惠儿带去什么礼物好呢?”
于是我明白了。
成亲一年夫君不愿圆房,随他入宫一趟后,才知自己是个替身
如多年前的夏天,我缝了又一个香囊,狐尾百合与木质香,浓郁又糜烂的香气,催人情愫的味道——皇上会喜欢的。
这是我的礼物,我祝她前路似锦,她一定要过得好。
而那段三人间的爱情与友情,由我来葬。
最后我将红绳递到他手上,让他系上最后一个结。
“这是代表思念的香气,见到她,也替我问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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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夜回来,静静地从背后环住了躺在床上的我,将下巴搁在我的颈窝。
黑暗中我闻到那淡淡的酒气和遗留下的一点香,这是他第一次抱我。
“惠儿……还好吗?”
我忐忑地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像是积攒了一年的倦意都涌了上来。
“她很好……很好。以后不能叫她惠儿,该叫她惠妃娘娘了。”他笑起来,好像自己说了什么荒唐的话,
“她坐在别人怀里,露出的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笑容,我曾以为她只会对我那样笑。”
我试探着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没有拒绝。
“至少她过得很好,不是吗?”
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以为他睡着了,然后忽然听见一声轻叹,他喃喃地说:
“可她说过她会等我的……”
他抱着我睡了一夜,第二天醒来时我在他怀中,他垂眸看了我许久,好像是成亲以来第一次好好地看我。
“素月啊,我知道你爱我。”
我一怔,像被人扯掉衣服般慌乱起来。
“你和惠儿是不一样的女子,你素净温婉如一轮皎月,从来不争不抢,只是一直默默地在我身后等我,”
他轻轻地抚过我的头发,声音万般温柔,却像冰锥一点点刺入我的心脏,我疼得快要哭出来。
“所以我想,我不该辜负了你。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往后我会试着爱你。”
*
他不再叫我卢姑娘,开始直呼我为素月。
他成为我的夫君,我们宿在一处。
写字时允我坐在身侧为他研墨,偶尔有闲暇,便拿出诗文抱我在怀中,将诗句念给我听。
任谁人看来,我们都是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
只有我知道他不曾爱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是一潭死水,里面有对痴人的怜悯,有对被弃者的报复,有生离的痛苦……却唯独没有鲜活的爱意。
可人是贪心的动物,我不能够满足,凭什么惠儿能得到的我不能?我要他爱上我。
若失去的爱便有千般好,那我就成为她。
又是一年元宵,我央求他带我去看花灯,梳妆时穿了惠儿过去常穿的颜色,把自己化地有几分像她。
他看我时,眉目有一瞬的柔软,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惠儿的影子。
那晚他很有兴致,指着挂在绳上作为文会奖品的一串花灯,问我喜欢哪个,他去替我赢来好不好?
我笑着指了指最大的那只兔子灯,问:
“要第一才能得呢,你可以吗?”
他笑了,刮了刮我的鼻尖,牵起我阔步走进喧闹的人群,在我耳边低声说:
“怎么?还不信你的羽峰哥哥吗?”
论才华与诗情,京城无出其右。
久别经年,我又再次见到了曾经气宇轩昂,蔑视众生的林羽峰。
人们在为他欢呼喝彩,而他视而不见,只是接过兔子灯,转身把它递到我的怀里。
“丫头,高兴吗?我再给你买上几支烟花,咱们回家里放去。”
我的眼底蕴起一片温热,终于知道了当年,他低头在她耳边说的是什么话了。
我一直坚信着,只要我和那小姑娘互换位置,我也能体会到她的幸福。
可是此刻我高兴吗?我不知道。
毕竟他从不会叫我丫头的。
他也不知道我曾看过这副光景,只是那时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
“好啊,我很高兴呢。”
*
又是一年初夏。
那天忽然下起了暴雨,他不在家,我看见院里的那缸刚冒粉尖的花苞被密集的雨点压弯了头。
这缸荷花是惠儿离开时,他为她种下的。
惠儿最喜欢夏天,也最爱赏荷,他守着这花如守着她。
若今年花开不成了,他会伤心的吧。
我拿起油纸伞跑了出去,将伞撑在缸的上头,暴雨刹时将我的衣裙打湿了一片,贴在肌肤上,透体生寒。
下人们急忙来劝我:“夫人快些回去,您本就体虚,这样淋雨要生病的,大人知道了会担心的!”
我一怔,自嘲地笑了。
“你说他会担心?若真是那样就好了……倒不如,就来试试看罢。”
大雨迟迟未停,我在雨中站了几个时辰,身子冷得发颤,终于站不住,一头栽倒了下去。
思绪断线前,最后恍惚听到了他的呼喊。
醒来时,他正将打湿的毛巾放到我的额头上,眼下青黑,双眼泛红,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有合眼。
“你回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那缸花,没有被打坏吧?”
我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头也昏昏沉沉,使不上一点力气,看来病得很重。
听我这么问,他拍案而起,忽然冲我发了火:
“你是傻的?就为了一缸死物这样糟践自己?”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会为我生气?
他看我不说话,以为是吓到我了,又急忙柔下声来:
“一缸花而已,哪有你来的重要?你烧了两天了,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摇摇头,勉强牵起嘴角:
“怎么是死物?那是你珍惜的东西啊,所以我也会替你保护好的。”
他红了眼眶,把我的手握进他的掌心。
“素月,我珍惜的是你。”
病情反反复复了一个月,虽然开始好转,但还是落下了病根。
我不后悔,因为他开始每天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开始记得我的喜好和忌口,还会在喂我将药喝下后,从怀里掏出蜜饯来给我解苦。
他真地很懂得如何爱人。
我曾怀疑那是出于对一个痴人的怜悯,还是他的心里眼里真的有了我?
直到我走出房间,发现院里的那缸花不见了。
盛夏时节,本应是它正当茂盛的时候。
他走到我身边扶着我,看透了我的疑惑:
“那花我让人砸了。你若想看花,我带你去泛舟,去赏花——我们不守着它了。”
从此你的眼中,荷花背后的人,终于是我不是她。
*
他爱了我两年,两年后我生下了他的孩子,只是那场风寒落下的病根,没能允许我参与他将来的人生。
“素月,是个男孩儿。”
他守在我的床边,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是滚烫的。
“男孩好啊,男孩儿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我的视线已经模糊了,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在眼前一幕幕重演,我想起惠儿,想起那年的花灯。
我不后悔自己的荒唐,哪怕直到这一刻,我才恍惚发觉,我一直追寻的是雾里花,而他爱上的是水中月,终此一生,我们从未真正相爱。
不过是痴人说梦,执念一场。
这或许就是我的报应。(原标题:《李代桃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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