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神曲》的《炼狱》篇讲了一个故事——锡耶纳的一位贵妇因丈夫怀疑她出轨，就将她带到位于马雷马的城堡，丈夫期盼沼泽的毒气能够将妻子毒死。
据说，1925年，威廉·萨姆赛特·毛姆出版的小说《面纱》的灵感，就是源自《炼狱》篇这个故事。但是，善于讲故事，更善于剖析人性的毛姆，把这个因婚外情而引发的复仇的故事，讲得更复杂，更深刻，也更真实。
01
该从哪儿说起好呢？
是从那个下午，卧室的门把手被人从外面轻轻旋转的那一刻讲起，还是从更早的时候，大概是两三年前，朋友举办的一场舞会说起？
不，我想应该把时间的针脚再往前调整一点，大概调整到凯蒂十二三岁的时候。
在凯蒂十二三岁的时候，她的母亲贾斯汀夫人对她还抱有极大的期望。贾斯汀夫人虽然出生在有五个女儿的家庭，但她有一位律师父亲。借着父亲的东风，她嫁给了伯纳德·贾斯汀，一个风华正茂，蒸蒸日上的年轻律师。
可惜的是，贾斯汀先生并没有像自己的岳父预言的那样——前途不可限量。恰恰相反的是，他的事业一直停滞不前。眼看着指望不上丈夫了，贾斯汀夫人就把希望寄托在天生丽质的大女儿凯蒂身上。她期望着，有一天凯蒂能够找到一位杰出的丈夫，一扫她几十年来不能扬眉吐气的晦气。
在凯蒂的少女时期，确实有不少追求者，显然那些追求者距离贾斯汀夫人的目标还很远。所以，一年又一年的挑选、等待的过程中，少女凯蒂成为了剩女凯蒂。曾经追求她的人也都渐渐离去，现在，她可以选择的男人，要么穷，要么丑，要么老。
贾斯汀夫人对凯蒂的婚姻几乎绝望了，这十几年来，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所有能支配的金钱，全部都砸到凯蒂身上了。可现在，凯蒂只能像一个蚂蟥一样继续在家里吸食父母的血汗钱。
讽刺的是，那个长得不怎么漂亮，也很少得到贾斯汀夫人关注的二女儿多丽丝，反而遇到了一位不错的结婚对象。虽然对方家庭只是个医生，不过听说已经拿到了爵位，而且那位医生父亲也没少挣钱。对于这样一位有爵位又有钱的女婿，贾斯汀夫人还是很满意的。至少，两个女儿没有都砸在手里。
就在贾斯汀夫人为找到一位乘龙快婿而洋洋自得时，凯蒂在朋友举办的舞会上遇到了瓦尔特·费恩，一位医学博士，细菌学专家。
这是凯蒂第一次注意到瓦尔特，她不知道的是，瓦尔特很早就注意到了她。而且，瓦尔特曾经在其他人组织的舞会上，和凯蒂一起共舞。这可真是一件讽刺的事情，凯蒂对于曾经和瓦尔特在舞池共舞的事情，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她每天都要参加舞会，每场舞会都要和很多人跳舞，她哪里记得住每一张面孔。
没有关系，瓦尔特记住了她，这就可以了。
02
如果不是母亲对妹妹婚事的炫耀，凯蒂是绝对不会嫁给瓦尔特的。
瓦尔特，不是凯蒂喜欢的那类男人。瓦尔特个子不高，一点都不强壮，又小又瘦，皮肤还发黑。而且，他还很沉闷，他喜欢的都是凯蒂不喜欢的，譬如欣赏交响乐、参观博物馆、品味上个世纪的画作……而这些在凯蒂看来，都很无聊。
所以，即便瓦尔特开口向她求婚了，她是拒绝的。
凯蒂的拒绝是必然的，这是一次不怎么和谐的求婚，瓦尔特期期艾艾地表示，他十一月份就要回中国了，继续去香港承担他的科学研究工作，他想带着凯蒂一起去香港……
这样的求婚，对于瓦尔特来说是很艰难的。他是一个做的比说的多的男人，他想告诉凯蒂，他爱她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他就是开不了口。而在凯蒂看来，首先，她做梦都没有想过嫁给一个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男人，其次，这个男人似乎也没有说过爱她，虽然他们经常一起出来散步聊天，或许他只是喜欢和自己说说话。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的感情。
可是，凯蒂别无选择。18岁的妹妹马上就要结婚了，嫁给一个有身份有财富的年轻男子。而她，25岁的姐姐成了家里的老姑娘，还要当妹妹的伴娘。这在凯蒂看来，这是极大的羞辱，更不要说母亲的讽刺挖苦。
别无选择的凯蒂，面对着并不熟悉，并不了解的瓦尔特，她觉得嫁给这个男人，跟着他去中国，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或许还是不错的选择。
起初，凯蒂被瓦尔特的那种关心所感动，他是那么的体贴，只要是凯蒂的事情，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都不会耽搁片刻。他总是给她准备各种小礼物，如果她生病了，那没有比他更细心周到的人了。只要她进门，他会立刻起身站立，若是她要下车，他一定会伸手搀扶……
凯蒂是一个天生活泼的女孩，她可以一天到晚不停地讲话聊天，但瓦尔特的沉默常常浇灭她想说就说、想笑就笑的热情。对于凯蒂的闲话，瓦尔特往往是不搭腔的，可是对于凯蒂而言，虽然是句闲话，可有人回应，总是令人高兴，不是吗？
瓦尔特不是故意的，他是一个敏感且害羞的男人，他很难融入社交场合，那些在凯蒂看来非常有意思的化装舞会，对于瓦尔特来说，却是愚蠢无聊。他的生活除了科学研究，就是阅读，他喜欢阅读和中国有关的书籍，不然就是历史书，而这些在凯蒂看来，也是无聊透顶。
凯蒂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男人居然爱她。在凯蒂看来，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比她更适合这个保守、冷漠、自制的男人了。然而事实是，他就是那么爱她，为了她可以去做任何事情，他就是她手中的牵线木偶。
03
在香港的生活挺无趣的，瓦尔特只是政府机关里一个从事细菌学研究的科研人员，他在香港社交圈并不受重视。更何况，以瓦尔特的性格，他也不是喜欢经营社交圈的人。所以，连带着凯蒂在香港的日子过得也不滋润。
到达香港几周后，凯蒂在一个家庭舞会上，认识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查尔斯·唐生，香港的助理布政司。该怎么形容这个男人呢？或许我们跟着凯蒂的目光看去，更容易看清楚点。
“他个子很高，她觉得他至少有六英尺二英寸。他的身材相当健美，几乎身体每处地方都完美无缺，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多余的肥肉。他梳着优雅的发型，在房间里的男士中应该是最有品味的。他的穿着也非常讲究。她喜欢这样潇洒整洁的男人。她又注意到了唐生袖口上的链扣和马甲上的纽扣，以前在卡地亚珠宝店见过与之类似的。唐生家族显然家道殷实。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却更显得他健康了。她喜欢他那撮卷曲的小胡子，它被打理得整整齐齐，一点也没有盖住他红润的嘴唇。他有一头乌黑的短发，梳得油光可鉴。不过要说最迷人的地方，还应该是浓眉之下的那双眼睛。它们蓝极了，眼底流露出和蔼之情，显示了他这个人的脾气有多么好。看看这双蓝眼睛，它的主人怎么可能伤害到别人一点呢？”
第一次见面，凯蒂和唐生就互生好感，在那场舞会上，他们大概是说话说的最多的人。他们谈论伦敦的剧院，聊起艾斯克赛马场，只要是凯蒂知道的，她都一吐为快。凯蒂很清楚，唐生被她迷住了，他不露声色的奉承话，还有分别时握手的劲儿都在传递信息给凯蒂。
“希望不久再见。”唐生这句看似随意的话语，因为他眼神的流转，而显得格外有深意。
凯蒂心领神会地回应到，“香港这地方不大，不是吗？”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迅猛了，三个月后，凯蒂和唐生就如胶似漆，难分难解。他们在中国人开的古董店里约会，有时候也在凯蒂家里约会。他们总是遗憾在一起的时间太短，彼此已婚的身份限制了他们长相厮守的可能。在无数次颠鸾倒凤的激情之后，他们相拥而坐，互相慨叹对方的婚姻。
在凯蒂看来，唐生的婚姻就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形式，他的妻子，多萝西，一个无趣、刻板、自以为是的女人，只不过的长期的习惯，生活的便利，还有两个儿子把唐生捆绑在婚姻里。在唐生看来，凯蒂的婚姻更是不可思议，他不止一次问凯蒂，瓦尔特这样的人怎么会追求到凯蒂，凯蒂居然还愿意嫁给他。
或许，命运给他们一次选择的机会的话，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对方。
现在好了，机会来了。
04
又是一个午后，按照惯例凯蒂要去卧室午休。当然，这是支开佣人们的借口。唐生悄悄地进入卧室，和凯蒂约会。就他们全情投入的时候，凯蒂感觉到门口有人，她停下来，看着门，门把手慢慢地拧开，凯蒂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但是门把手又慢慢地归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只是凯蒂的错觉。
凯蒂推开唐生，她说，“好像有人要进来。”
唐生沉默着观察卧室的门，过了一会儿，他笃定地说，“或许是佣人。”唐生安抚着凯蒂，可是凯蒂紧张的情绪一直都在。她不安地询问唐生，如果瓦尔特知道了，该怎么办。唐生不置可否地表示，即便瓦尔特知道了，他也不会怎么样，因为丑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了，像瓦尔特那样的男人，不会怎么样的。
凯蒂觉得唐生说的没错。等唐生离开后，凯蒂梳洗一番就下楼了，她在茶几上看到一个盒子，里面放着她想借来读的一本书，还有一张便签，上面写着，“亲爱的，我请费恩先生把书带给你。”
几乎不需要多想，凯蒂就意识到，中午在卧室看到的门把手的拧转，不是错觉，瓦尔特真的回来过。
虽然，唐生正在上班，但是，凯蒂迫不及待地把唐生约出来，还是在中国人的古董店里。凯蒂几乎是带着哭腔在说，瓦尔特一定知道了，他中午回来了。
唐生满不在意地说，那有怎么样？难道他不要面子吗？没有哪个男人会把这样的事情抖搂出来。
凯蒂依旧恐慌，她很笃定地告诉唐生，瓦尔特不一样，瓦尔特非常非常爱她，而她却背叛了他的爱。
唐生笑了起来，他笑凯蒂的天真，女人常常自以为是地认为男人疯狂地爱上了她们，实际上他们没有。
唐生安抚凯蒂不要慌张，很快，他就是布政司了，瓦尔特不过是政府机关的一个研究人员，难道瓦尔特不想攀附他？所以，真的不需要太担心，一切还会照旧。
凯蒂心中的疑虑全部消失了，她放心了，不过还是有点小遗憾，因为在她心里，她并不希望一切照旧，能够和瓦尔特离婚，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回到家后，凯蒂又遇到了瓦尔特，她能够感觉到，瓦尔特什么都知道。是的，他不再正眼看她，他说话的时候捏着嗓子，他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书，但是时间过去很久都没有翻一页……太多的细节告诉凯蒂，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那又怎么样呢？
凯蒂回想唐生的话，忽然觉得唐生说的没错，瓦尔特的面子根本不允许他抖搂这件事，瓦尔特是非常害怕惹是生非的人，他拒绝被人群关注。再说了，为了自己的饭碗，他都不应该得罪未来的布政司。想到这些，凯蒂陶醉了，她为自己有一位英明果敢的情人而陶醉。
05
第二天中午，凯蒂吃完饭准备小憩的时候，瓦尔特回来了，他带回来一个消息，他准备去湄潭府。
湄潭府是什么地方？
那是中国西江支流上的一个小城，那儿正在发生瘟疫，报纸上都在说这个地方。唯一的一个教会医生也在三天前感染霍乱死了。现在，那里只有一个由修道院改建的临时医院，五个修女和一个海关的人蹲守着，其他人都撤走了。
瓦尔特自愿申请去湄潭府，并且他以为凯蒂也会陪伴他一起去。
凯蒂先是尖叫着反对，然后哭泣着拒绝，但是瓦尔特丝毫没有怜悯她的意思。他冷静地对着凯蒂说，“我想你在把我当成一个大傻瓜，我已经拿到了足够的证据。”
话已经完全挑明了，凯蒂也不需要遮掩什么了，她提出了离婚，她自信地告诉瓦尔特，她立即就可以和唐生结婚，反正多丽丝·唐生也巴不得离开自己的丈夫呢。
瓦尔特带着嘲讽地笑意看着凯蒂，问她是否从唐生那里得到了准确的答复，一定会娶她。凯蒂有点慌了，因为她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只能反复强调唐生爱她，她也爱唐生，他们才是真正相爱的人。
凯蒂问瓦尔特，知道为什么她会嫁给他吗？
“因为你不想落在你妹妹多丽丝的后面。”
凯蒂没想到瓦尔特会如此直接地说出真相，这让她多少有点难堪。可是，瓦尔特接下来的话，简直让凯蒂无地自容。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程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这或许是凯蒂从小到大听过的最诚挚的话语了，但是，没有人喜欢听这么刻薄的真话。凯蒂没有发作，她强忍着说，“如果一个男人无力博得一个女人的爱，那将是他的错，而不是她的。”
“一点不错。”
06
瓦尔特最后同意离婚，但是他有条件。
这个条件就是唐生夫人如果愿意向瓦尔特表明她将和丈夫离婚，同时唐生还必须承诺，在两份离婚协议书签订一周后迎娶凯蒂，那么瓦尔特一定会答应离婚。
瓦尔特给凯蒂的时间不多，因为唐生如果不离婚，那么后天，他们就要一起去湄潭府了。凯蒂对唐生是有信心的，他们是那么的相爱，但是时间确实有点紧，今天就必须告诉唐生，凯蒂原想时间可以充裕一点，这样也好让唐生有个心理准备。可是，瓦尔特并没有多给时间。
凯蒂直接去唐生的办公室找他。这让唐生多少有点惊讶，他们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见面过。接下来，凯蒂的一句话，直接让唐生松开了拥抱凯蒂的臂膀。
“瓦尔特想要离婚。”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手里有他想要的证据。”
“你没承认吧？你什么也没承认吧？”
凯蒂的心一沉，但她还是说，“没有。”
“你真的没有承认？”唐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凯蒂。
“真的。”凯蒂又一次说了谎。
接下来的对话，让凯蒂清楚了唐生的意思，他说，“我想你跟我一样绝对不想离婚。”
凯蒂磕磕绊绊地解释瓦尔特的意思，瓦尔特让凯蒂在两个选择中选择一个，要么就是闹上法庭离婚，让凯蒂和唐生身败名裂，要么就是凯蒂跟着瓦尔特一起去湄潭府。
唐生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从最初的惶恐不安到此刻开始安慰凯蒂去湄潭府只要注意饮食，不喝生水，就会没事的。
这一刻，凯蒂终于明白了瓦尔特的用意。瓦尔特是要凯蒂自己亲眼看看，唐生是否真的爱她。瓦尔特知道，唐生为了保全自己，一定会毫无怜惜地舍弃凯蒂。
凯蒂心如死灰般跟着瓦尔特，去了湄潭府。
07
凯蒂以为等时间过去得足够久了，瓦尔特就会原谅她的，一切还会回到以前的状态。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凯蒂发现瓦尔特不会原谅她了。有时候，瓦尔特无意中的一瞥都会让凯蒂惊恐不已，因为凯蒂从那一瞥中看到了瓦尔特对她的极度厌恶。
湄潭府的日子是无聊的、可怕的、危险的。几乎每天都要死掉一百人，每一个沾染上霍乱的人，都会在几天内死去。在这里，没有人和凯蒂聊天，瓦尔特每天都在为治疗病人、控制疫情奔波。
有时候，凯蒂都会想，他们俩会不会都死在这个地方，毕竟那么多人都死去了。
在这里，唯一能够和凯蒂对话的人，叫维丁顿，一个海关助理员。也是偶然的机会，他们聊起了香港的人与事，凯蒂发现维丁顿和唐生很熟，不仅如此，他和多丽丝也很熟悉。话题自然而然地就围绕着唐生夫妇展开了。
维丁顿对唐生的评价可不怎么高，在维丁顿看来，唐生不过是一个依靠老婆在背后指点的四肢发达、头脑空空的男人。
凯蒂虽然知道唐生确实愚蠢、虚荣、爱听奉承话，她现在都还记得唐生对自己的丰功伟业夸夸其谈时的样子，他总是对自己的一些雕虫小技洋洋自得。但是，凯蒂还是对维丁顿贬低唐生，抬高多丽丝而感到不满。
“这么说，你更欣赏他的妻子咯？”
“我是一个传统的男人，更青睐有教养的女人。”
“我听说他们是一对鸾凤和鸣的伉俪。”
“他对她可是一往情深，这是我可以送给他的赞美之辞。我想这是他这个人身上最为正派的一点儿了。”
凯蒂不无讽刺地说，“多么苛刻的赞美。”
可惜，维丁顿没有听出凯蒂的言下之意，他继续说，“他也会闹出些风流韵事，但是都不当真。我常听他夫人拿他的姘头打趣，多丽丝明白他都是小打小闹，不会做得过火。她说，那些爱上她丈夫的女人永远都是些二流货色。”
维丁顿的话深深地刺激了凯蒂，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居然只是一个不入多丽丝眼的二流货色。大概，这是比唐生的背叛更能伤害她的事情了。然而，事已如此，凯蒂也只能暗自后悔，居然委身于他。
一来二去，不到一周的时间，维丁顿和凯蒂之间好像是已经来往了一年的朋友似的。维丁顿是个聪明的男人，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他从这对夫妇相处的细节中发现一些问题，他们似乎不那么和谐。
08
一天，维丁顿来到凯蒂家吃饭。
饭桌上放着一盆蔬菜沙拉，维丁顿失声叫起来，在这个时候，霍乱横行的时候，吃没有煮熟的食物，似乎不是明智之举。
可让维丁顿尴尬的是，眼前的这对夫妇争相抢着吃，那种感觉像是在竞赛。维丁顿沉默着吃完了饭，当然，他是不会碰那盆沙拉的。
饭桌上第一次出现蔬菜沙拉时，瓦尔特是拒绝的，他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可是，瓦尔特越是强调不能吃生食，凯蒂越是要吃。
她挑衅地看着他，那种感觉像是在说，“是的，我就是不要命了。”凯蒂以为瓦尔特会脸色发白，会害怕她这样做。但她显然是想多了，瓦尔特也张口就吃。佣人发现蔬菜沙拉总是被吃得一干二净，以为他们都喜欢吃，所以每顿饭必做沙拉。
又是一天下午，维丁顿约凯蒂出去散步。
刚走出大门，路边就躺着一具已经变色的尸体，维丁顿拦着凯蒂，他不让她接触尸体，在这个时候死去的人，大多都是感染了霍乱。
大概是死亡让两个人走得更近了。维丁顿终于问出了自己的困惑，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儿？像凯蒂这样弱不禁风的女人，又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维丁顿自问自答，他说，他起初以为凯蒂一定是非常爱自己的丈夫，所以不愿意夫妇分离，就一起来湄潭府了。但是，根据他的观察，事实显然不是这样。凯蒂并不爱瓦尔特，他甚至觉得她有点儿怕瓦尔特。
再说瓦尔特吧，妻子如此美丽，他却从来不看妻子一眼，这又是为什么呢？是瓦尔特很厌恶自己的妻子，还是说他深爱着妻子，只是性格让他把爱隐藏了起来？
凯蒂故作轻佻地笑着，她装作不明白维丁顿的意思。但是她立即想到维丁顿看到她和瓦尔特抢着吃沙拉时的表情。
维丁顿看着凯蒂，他很认真地说，“有时候，真的觉得你们是不是双双来赴死的。”
凯蒂该说什么呢？她什么都没说。
维丁顿告诉凯蒂，如果需要，他可以帮助她。
几天后，维丁顿带着凯蒂去了修道院，除了维丁顿想带凯蒂多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修道院的嬷嬷们也非常想见见善良勇敢的费恩医生的太太。
那是一个非常简陋的修道院，因为临时被征派为医院，而显得更加拥挤。在这个修道院里，凯蒂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腼腆的丈夫居然也会被人赞美，修道院长和嬷嬷们不住地夸赞瓦尔特，这让凯蒂既骄傲又惭愧。
她发现，她根本不了解瓦尔特。
晚上，瓦尔特回来了，像往常一样，和凯蒂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凯蒂问他，“瓦尔特，如果这场瘟疫结束以后，我们还活着，你打算怎么样？”
“我没有想过。”
无论凯蒂说什么，瓦尔特都是这样，用沉默来结束对话。凯蒂告诉瓦尔特，她从维丁顿先生和嬷嬷那里听到关于他的很多事情，她为他感到骄傲。
瓦尔特不太理解凯蒂的意思，凯蒂不是一向不怎么看得起他吗？
凯蒂提出，她要去修道院帮忙，嬷嬷们人手严重不足。瓦尔特认为凯蒂是坚持不下去的，因为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凯蒂伤心地问道，“你真的那么看不起我吗，瓦尔特？”
“不，我看不起我自己。”
09
凯蒂最终还是去修道院帮忙了。
在那里，她第一次认识自己的丈夫，人人口中的好人——费恩医生。有时候，凯蒂都会有点迷惘，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发现这个男人的好，其实他长相清秀，诚实可靠，才华出众，可她就是不爱他。
凯蒂希望瓦尔特能够原谅他，能够把曾经的一切都结束了，但这显然很难。在一次争论中，凯蒂质问瓦尔特为什么要这样，瓦尔特告诉她，“因为我爱你。”
“我觉得你对我有失公正。”凯蒂说道，“因为我愚蠢、轻佻、虚荣，你就责备我，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就是被这样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喜欢听交响音乐会，就责备她不会欣赏音乐。你不能强求我不具备的东西，否则对我就是不公平。我从来没欺骗你，假装我会这会那。我有的仅仅是可爱漂亮，天性活泼。你不能指望到货摊上买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儿买锡做的小号和玩具气球的。”
“我没有责备你。”
凯蒂望着瓦尔特，她从他的脸色看到的只是——心如死灰。
好在，修道院忙碌的生活让凯蒂找到了新的寄托，在那里，她的精神面貌甚至都焕然一新了。凯蒂有种奇怪的感受，她觉得自己在成长，没完没了的工作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在和别人的交往中，她接触到了新的生活，新的观念，而这些都启发了她的心智。她感觉自己比以前更健康，身体更结实了。
如果不是凯蒂忽然晕倒在育婴室，大概谁都不会发现凯蒂怀孕了。
嬷嬷们都让凯蒂回去休息，就在凯蒂躺上床没一会儿，瓦尔特回来了，是嬷嬷们让他回来的，她们说，凯蒂有消息要告诉他。
可惜，瓦尔特等来的消息是凯蒂怀孕了。
“你多久……你预计什么时候生孩子？”
“我想我这种状况已经有两三个月了。”
“孩子的父亲是我吗？”
凯蒂倒吸一口凉气，瓦尔特的语气是那么平静、冷漠。凯蒂曾经在香港见过一种仪器，别人告诉她，那个仪器哪怕只是轻微地震动一下，在一千英里外就已经发生了一场地震，已经有一千人死去了。此刻，瓦尔特的平静带给凯蒂的震撼，就是那么的强烈。
凯蒂在犹豫，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觉得撒谎可能会好过点，但她还是说，“我不知道。”
让凯蒂意外的是，瓦尔特决定派人把凯蒂送回香港。
凯蒂看着瓦尔特，“你坚持要我来这里时是不是想杀了我？”
“起初是。”
凯蒂颤抖了一下，这是瓦尔特第一次承认自己的企图。但是，此时此刻，凯蒂并没有恨，也没有怕，她甚至觉得她有点欣赏瓦尔特的诚实，相比较而言，唐生简直就是一个卑鄙愚蠢的家伙。
“你冒了很大的风险，以你那颗敏感的心，如果我死了，我觉得你不会原谅你自己。”
“嗯，可是你没有死。而且你好像还活得如鱼得水。”
“这辈子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凯蒂不无讽刺地回应道。她看着灯光下的瓦尔特，她多么想和他化干戈为玉帛，死神就在他们身边徘徊，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他们为什么不能互相吻对方一下，虽然他们没有互相相爱，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啊！
10
凯蒂最终还是没有走，她继续在修道院帮忙。
修道院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费恩医生想把太太送回香港修养，可是，费恩太太想留下来继续帮助这些需要她的中国人，多么可爱的人儿。
凯蒂在这些赞美声中，愈发觉得灵魂被洗涤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和唐生那样的人有染。
几天后的夜里，凯蒂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是维丁顿先生。
维丁顿没有带来好消息，时间很紧张了，瓦尔特不行了。凯蒂几乎是愤怒地责怪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维丁顿很为难地说，“你丈夫知道你从来没有看过患霍乱的人。那种场面非常吓人，也非常恶心，他不想让你见到。”
“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啊，现在为什么又允许我去了？”
“亲爱的，你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了。”
瓦尔特已经不行了，凯蒂还是见到了他最后一面。她看着行将死去的丈夫时，她失声痛哭，她祈求别人快来救治他，她祈求瓦尔特能够原谅她，瓦尔特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死的却是狗。”
三个小时后，他们就安葬了瓦尔特，按照感染霍乱人的方式安葬了。
第二天早晨，维丁顿陪伴着凯蒂顺着山道散步，凯蒂问道，“你听过一句话吗，死的却是狗，你知道它的出处吗？”
维丁顿的嘴角挑动了一下，很显然他知道答案。但是他告诉凯蒂，他单独问过和瓦尔特在一起的军医，瓦尔特是做实验感染的，但是军医的表达语无伦次，维丁顿没能理解的是，瓦尔特究竟是不小心感染了病毒，还是他故意感染病毒。
凯蒂坚定地看着维丁顿，她又问了一遍，“死的却是狗，是什么意思？”
“那是戈德·史密斯的诗《挽歌》的最后一句。一个好心人在城里领养了一只狗，起初人和狗相处融洽，但是有一天，二者结下仇怨，狗发了疯，将人咬伤。大家都预料被咬的人将会死去，但是人活了过来，最终死去的却是狗。”
一周后，修道院长和维丁顿先生决定派人把凯蒂送回香港。
离开湄潭府之前，凯蒂再次漫步在山间小道上，虽然只有几周的时间，但是她感觉她在这里度过了一个世纪。她承认瓦尔特是一个品质极好的男人，可是她就是没有办法爱上他。最让她遗憾的是，她居然没有为他的死落泪，哪怕是一个不关紧要的中国军官都因瓦尔特的死痛哭流涕，可是她居然没有落泪。虽然很残忍，但是她必须承认，没有了瓦尔特的生活，真的很轻松。
11
当汽船停靠在香港的码头时，凯蒂绝对不会想到多丽丝·唐生会把她接到自己家里住。
其实，这并不奇怪，凯蒂现在是全香港最出名的女人，她的丈夫为了与霍乱抗争不惜牺牲了自己，所有人都会向凯蒂投来致意的目光。作为助理布政司的夫人，多丽丝的做法完全正确。
凯蒂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她设想了很多可能与唐生相遇的场景，凯蒂相信在湄潭府的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她现在是一个全新的人，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
在一个午后，多丽丝出门办事了，凯蒂在自己的起居室等来了唐生。对峙、语言挖苦，甚至有过一两次反抗的举动，最后，凯蒂还是沦陷在唐生的吻里。
这可真是一个笑话。
瓦尔特因为她，死在了湄潭府，永远地埋葬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多丽丝好心将她接到家里生活，希望可以安抚她受伤的心灵。可她呢，她在多丽丝的家里，和多丽丝的丈夫厮混。
第二天清晨，凯蒂留了一张纸条给多丽丝，她决定回到英国和父母一起生活。
在驶往伦敦的客船上，厌恶感、痛苦感撕扯着凯蒂，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为什么会再一次投身唐生的怀抱。等客船靠岸，凯蒂就收到了父亲的电报，母亲已经去世了。
凯蒂最终决定，和父亲一起生活，她想重新开始，她想抚养大肚子里的孩子，她希望是个女孩。
“我希望她是个女孩，我想把她养大，使她不会犯我曾经犯过的错误。当我回首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时，我非常恨我自己，但是我无能为力。我要把女儿养大，让她成为一个自由自立的人。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爱她，养育她，不是为了让她将来和哪个男人睡觉，从此把这辈子依附于他。”
故事结束了。
12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在读《面纱》。
我理解瓦尔特的爱，所以懂得他的绝望。在这个世界上，爱有各种各样的外在表现形式，其中之一，就是爱而不得，就是单恋。
可以说，瓦尔特从头到尾就是在单恋凯蒂，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凯蒂的爱。哪怕到最后，瓦尔特死了，凯蒂依然没有爱他。当然，直到瓦尔特的生命尽头，他也没有原谅凯蒂，所以，他才会说，“死去的是狗”，而不是，“我原谅你了”。
阅读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曾有过幻想，故事的结尾会不会像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原本各有算计的两个人，因为一场战争被迫留在了香港，个人的小悲小痛在生死、在战争、在国家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战争，摧毁了一座城市，也就成就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但很显然，作为一个男人，毛姆比张爱玲更加清醒，也更加理智。
爱，不是感动出来的。爱，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品德高尚而产生的。爱就是一种本能，我看到你的那一刹那，血液在沸腾。家仇国难，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境，但爱不是被逼出来的，逼出来的不是爱，是需要，是寄托，是依赖。
如果说，瓦尔特的死没能激发凯蒂的爱，已经足够真实了。那么，凯蒂回到香港后，再次对唐生投怀送抱，简直是真实到残酷。
你不能指望一个轻浮的女人，因为丈夫的死就收敛起来，就像你不能指望一个惯会出轨的男人，因为妻子重病就收心回归家庭一样。
凯蒂并不认为她出轨唐生有错，因为她本就是轻浮的女人，而且她不爱自己的丈夫，所以出轨被抓包后，她并没有检讨自己的行为。她也不在意瓦尔特的死，瓦尔特的死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所以，瓦尔特的死并不会改变凯蒂什么。她在意的是自己，回到香港再次和唐生苟合，这才让她感到恶心、失望。因为，她以为她的心灵，她的灵魂在湄潭府已经被净化，被洗涤，但事实告诉她，她依然是一个自轻自贱的女人。这，让凯蒂痛苦。
毛姆的残忍并不在于写出了瓦尔特的爱情悲剧，以及凯蒂的虚荣、愚蠢和无知。毛姆在告诉我们一个残忍的事实，不因为你品德高尚，为人善良，你就可以拥有爱情。
生活中的爱情悲剧，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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