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路西法尔
《爱情神话》是2021年中国电影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惊喜。这部在宣传阶段曝光率不高的影片，上映之后却凭借观众（以文艺青年为主体）自发的硬口碑，成为了贺岁档的话题电影。
这片真有大家朋友圈说的那么好吗？真有。
《爱情神话》（2021） 《爱情神话》（2021）
笼统地说，《爱情神话》是一部关于中年人爱情的「海派」喜剧，徐峥饰演的老白周旋于心仪的李小姐、前妻蓓蓓和正对他展开热情攻势的格洛丽亚三个女人之间。
影片里发生的都是微乎其微的小事，可能会让习惯了强情节的故事片观众略感无所适从。然而《爱情神话》的妙处就在于将饮食男女处理得如同一场永无休止的舞会，虽然舞伴总是在变，但舞步却从来不曾停驻。
沪上风情与女性意识是《爱情神话》最突出的两个特征：全片对白均用沪语，三个女性角色敢说更敢做，性格爽朗鲜明——但这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在水面之下推动影片，使影片始终保持着轻盈状态的，则是导演兼编剧邵艺辉独特的反讽意识。
反讽的基调从电影的第一场戏就已经打下了：老白陪同李小姐观看话剧，李小姐看到动情处泪流满面，老白则昏昏欲睡，舞台上上演的正是由邵艺辉本人的小说改编而来的《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
在后面的情节中，邵艺辉又见缝插针地借老白儿子的女朋友洋洋之口「现挂」：那部话剧无聊透顶，谁喜欢啊？变态吧。——在自己的电影里调侃自己的小说无聊，喜欢的人都是变态。主动疏离、跟谁都保持着距离——沪上风情也好、独立女性也罢，整部影片的趣味，都建立在清醒的反讽基调上。
「海派」作家和女作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二者都不同程度地对自己所处的环境表现出疏离感，前者所疏离的是摩登的大都市，后者所疏离的是由男人掌握的社会，既是「海派」又是女性的张爱玲在《第一炉香》的结尾让葛薇龙坐在乔琪乔的汽车里自嘲：怎么能说我和站街女没有分别呢？站街女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反讽，就是疏离感最常见的表现。
邵艺辉和张爱玲的气质颇有共同之处：她们都是早慧的女性，看透了男权社会的不合理，自嘲是她们近乎本能的自我保护，无心人从中看到的是幽默，有心人看到的是不平。
当然，身为伴随着网络成长起来的「九零后」，邵艺辉吐起槽来要比张爱玲率直得多，《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整本书中都是从女性角度对爱情大吐特吐，几乎到了夹叙夹议的地步，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损害了她的文学性。邵艺辉说过写短篇小说轻松而写剧本困难，恐怕是因为剧本没有办法让作者动不动就跳出来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发表观点。
邵艺辉
在《爱情神话》中，旺盛的吐槽欲都化作了台词的机锋：「剩饭也有野猫抢」；「我只是犯了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都是让人喷饭的笑点。而最点题的还是李小姐、格洛丽亚、老白在外滩十八号的「三方会谈」，两个女人嘲笑中国男导演只懂得拍两种女人，一种是狐狸精，另一种是像妈一样的女人：什么都好，就是没法让男人动心。最后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只能找一个老实男人嫁了，否则就是死蟹一只。面对刚刚帮自己搞定了画展场地的两个女人，老白无言以对，只能代表中国的男导演鞠躬致歉。
在当下活跃的中国男演员里，徐峥较为擅长反讽性地展示男性气质。他的喜剧代表作《人在囧途》和续作《泰囧》都突出一个「窘」字，即功成名就的中年男人，因为某个契机陷入困境，开始反思人生。但以往那个银幕上的徐峥形象，即使是反省仍甩不脱成功男士的油腻，仿佛一边忏悔一边说：「我对自己的错误已经认识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很好了？」
相比之下，《爱情神话》里那个在女性的诘难面前哑口无言、不做无谓辩解、乖乖虚心认错的老白不知比这些角色可爱多少倍，一边是女性对于男权的反讽，一边是男性半真半假的自我感动、自我原谅，高下立判。
尽管邵艺辉将男人看得如此透彻，她却没有陷入对男性的无限怨由，反而仍然对爱情抱有执着的信心。在影片的结尾，李小姐突然约老白去喝咖啡，在此之前二人已经明确分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不期而至，虽然满足了观众的观影期待却不免让人觉得缺少合理性。
而周野芒所饰演的「老克勒」老乌是老白的知交好友，一生没有成家，更无儿女，一辈子把与索菲亚·罗兰的美妙邂逅挂在嘴上。虽然老白打从心底里不信，影片中的种种迹象却在暗示，老乌的故事是其实真的。
这也许就是邵艺辉所要传达的爱情观：爱情并不是以占有为目的的交易，当你疲于追求时，爱情往往并不会来，越是在爱情上堆叠地位、财富之类的物质条件，爱情就越是退缩。真爱的降临，必定是一场奇迹，即便所有人都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奇迹的存在却是无比真实的。
「马尔克斯说过，我坚信未来是女人支撑世界，男人只有捣乱的份。
「巧的是，我写的就是这些厉害的女人和捣乱的男人，只不过他们都一样迷人。
「这些女人，哪怕命运飘摇也能自得其乐，可以兴风作浪，但绝不拖泥带水。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她们格外想要的，也没有什么是她们不能奉献的，她们是如此自由，自由才是深渊，自由领导人类发疯。」
「爱情是我寻求某个搭档共同创作的艺术品。一旦这个搭档失去了创造力，就会被抛弃。
「当然，按照能量守恒定律，我也会被抛弃。我期待被一个优秀的对手高含金量地抛弃。」
这是邵艺辉在《人类要是没有爱情就好了》中所写的两段文字，同样也可以挪用来概括《爱情神话》的主题。面对老白的「阳台告白」，李小姐眼波流转，却淡淡地说：「要是我年轻几年，一定就心动了。」
这番话出自一个「九零后」编剧的笔下格外让人玩味，因为作者其实正是比李小姐「年轻几年」的年纪，那么她的心到底是动还是不动？又或者已经动了却强作不动？以超乎年龄的沧桑疏离自我，正是作者反讽地接近奇迹的方式。
因此，对于《爱情神话》来说，通篇的上海话并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吴侬软语是将女性视角与这座城市连接起来的纽带。
正因为走进影院的大部分观众都不懂沪语，才反而更容易理解这部影片：刻骨铭心的爱情本来就是与我们有距离的，它难以被日常语言所捕捉、定义、重述，却可以通过反讽（如被恋人抛弃）来体认。
「上海」哪里都不在，即便对于生活在地理空间上海的人们来说，真正的「上海」仍是一种反讽性的存在，正如真正的爱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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