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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小样二驴
刘秉忠
二毛驴不是毛驴,是人,是我的小学同学。说是小学同学,但比我大四岁,比我上学早。我二年级时,他四年级,我四年级时,他还是四年级。别看二毛驴学习不好,脑子活套,人特好,有个性,老师同学都喜欢他。
二毛驴官名叫张英雄他这个不太好听的外号是他妈叫出来的。原来他这人在外头对谁都好,一回家就和娘老子行气。比如吃饭,他一不高兴,吃面条不喝汤,吃焖面要泡水,吃饺子不吃皮儿,吃包子不吃馅儿。他妈气得不行,说:这个二毛驴,咋偏叫我遭逢上了。
我们学校有几个住校的老师,家里生活不太好,平时吃得清淡。二毛驴便主动担当起为老师改善伙食的任务,时常从家里偷些油呀肉呀的往学校拿。特别是到了秋天,起早贪黑去队里的瓜菜园,偷上瓜菜献爱心。老师没教鞭了,他给搞来一根笔直的白蜡杆子。后来,我们队的羊倌儿说羊铲把子丢了。班里头没黑板擦了,他没等老师去领,弄来一块毛毡给钉了好几个。后来,我们队饲养员老汉发现自己铺得毡子少了一块。
二毛驴的书包起先和我们一样,都是那种黄帆布的,上头写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自从献爱心行动开始,他磨住他妈扯了几尺黄帆布,缝了一个特大号,西瓜还能装两三颗。但书包带子是三天一缝两天一换。到四年级时,我当班长,有天我对他说:你这书包应绣几个字。他说什么字?我说:为老师服务。他不但不骂我,反而把眼睛笑成一条线。因为我是他的忠实追随者,我俩的关系基本是他偷牛我拔撅,配合比较默契。有回他还和我说,假如学校要是变成生产队,我可以把咱们队的东西给他贩来一半,反正是拿公家的给公家,不犯法。我对此深信不疑。
但许多年后我常想,二毛驴对老师那么好,老师也喜欢他,但就因为一考试就不及格,总在四年级“蹲点”,换到现在,虽然学习不好,肯定能加点素质分闹个保送生,最次也能调个好座位。但有一点想不通,他为什么对老师那么孝敬?
我对二毛驴的崇拜,不光是他对老师好,还在于他知道的事多。我们小时候跟他一起看电影,他就给我们讲电影以外的事。比如我头一回跟他看打仗电影,看到一个地下党被坏蛋折磨得满身鲜血时,我看得心惊肉跳,他却说,那是抹着红墨水。比如出来一个大肚子的女人,他就说,那是假的,衣服里塞着棉花。我惊其为天人,愈加佩服,发誓为他当马前卒。
二毛驴在村里头是一把劳动的好手。七八岁时,就跟着大人放牲口,大到儿马叫驴,小到骚胡犵羝,他都能骑上蹓蹦子;12岁就能吆上四牛耙耙地,提上木头耧摇籽种;15岁就能替他老子当车倌儿,冬天赶着三套骡马的大胶车到临河火车站给队里头拉煤,大鞭子甩得劈里啪啦响。而那时候,我坐车还腿肚子抖。
二毛驴赶上空车去临河,一路上见人就问:走临河不,走就上!坐车的人为了回报他,给他讲七里八乡的奇闻轶事,他回来一字不差贩给我,有些成为我日后写作的素材。他还是我们那茬小伙伴里最早看过火车的人,因为煤场就在火车站旁边。他传递给我们的印象是:火车真长,车轮子真多,但人家的车轮从不打气,不像咱们的烂大胶车,走一回打一回气。
那时候的小学课本里有篇课文,说某地有个小学生,发现老地主偷集体的辣椒,便和地主作斗争,结果被地主害死了。二毛驴私下对我说,我姥爷就是地主,我要看见他偷队里的辣椒,我不但不会告,还会帮着偷。比如我们队的西瓜,队长能往家里拿,我们就能拿。不让拿,就偷!
总偷,就有被逮住的时候。在一个星期天的大中午,我和二毛驴被突然从玉茭地里闪出来的队长迎头截住。队长说,二毛驴,你胆子也太大了,人家是夜里偷,你是白天偷啊?并且不干不净骂起难听的话来。二毛驴说,不过是吃两个烂水瓜蛋子,你怎么骂大人啊?队长说,你还顶嘴呀,我就骂了,还要骂你的八辈子祖宗。二毛驴龇了龇小白牙说,你敢骂毛主席?队长愣住了,我俩一溜烟跑了。
二毛驴不爱念书爱劳动,他妈偏不让他劳动。有回我们班主任来家访,和他妈说起他老蹲班的事。他妈擒着眼泪说,老师你就多担待些吧。他们张家人祖祖辈辈不缺种地的把式,就缺拿钢笔的。他哥哥小时家里穷,没进过一天书房。现在我们日子好转些了,说什么也不能耽误了。我们二小子干起活来不要命,可我宁叫他死在学校里,也不叫他死在庄禾地。原来,他往学校偷家里的东西,他妈都知道,但他妈不知道他偷集体的,要知道,敢往死里整拾他。
他妈到底还是没有犟过他。那是我们上初二时,快放寒假时,二毛驴有天突然失踪了,学校和家里都不知道去向,他大他妈满世界找。过了三四天,这小子穿着一身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妈,我到硫铁矿当上工人了!他妈一听,喜得昏过去了。
那个年头当个工人,不亚于今天考个公务员。他们家没门没窗,咋能有这等好事。原来,二毛驴有个舅舅是山沟里的牧民,那天他突然想去看舅舅,不言不喘就上山去了,走到半路,天降大雪,遇见一个妇女背着个胖小子也往山上赶。二毛驴说,我正好去山里,来,我给背上孩子。那女人看他诚实,便领了他,一步深一把浅地往回赶。女人正好住在矿区里,二毛驴把人家安顿好了,却想不起他舅舅在哪条沟里了。女人说,别着急,今天就住我家,明天我一定帮你找到。晚上,女人的丈夫回来,知道二毛驴助人为乐的事后,对他说,你想不想当工人?他说做梦都想,那人说,行,明天不要找你舅舅了,跟我到矿上当工人吧!
原来这个人就是一家硫铁矿的矿长。
这件事成为我们村我们学校的一大新闻,传得神乎其神。那天我们班主任老师说:好人有好报啊!他让我把这事写在我们学校的黑板报上。我说,他不念了,还表扬?老师说,叫你写你就写,许多英雄人物早就不念书了,我们照样表扬他们!这件事在我们全班男同学中引起了极大反响。我们曾试图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也上一趟山,并千方百计遇见一个背着娃娃的女人,她的丈夫一定要是一个当大官的。但老天不睁眼,好久没给我们下一场大雪。
后来我还得到一个信息,说自从二毛驴当了工人,班里有几个女同学还给他写过信。这不奇怪,那时候,我们班的大龄女同学都在20岁左右,向往美好的未来是她们应有的权力。
二毛驴从女同学那些粉红色的暗示中悟出了商机。因为没过多久,他又给我们制造了一条特大新闻。他把他的工人岗位让给了他的哥哥,他哥很快就找了一个老婆,娘家不但没要彩礼,反而还赔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把他妈喜得又昏过去好几次。
二毛驴到了成家的年龄,去甘肃平凉煽骗回一个长着高原红脸蛋、一嘴黄牙的媳妇,把他妈气得昏过去了。
二毛驴后来对我说,我妈那人,我为给她省钱,她还生气了。他又说,白牙穷,黄牙富,黑牙老婆开金铺。你老婆到长得袭人,她能一个人种了60亩地?二毛驴自从成过家,基本上就没下过地,黄牙老婆把他像神一样供着,每天穿得齐齐楚楚,到陕坝街上看电影、蹲茶馆,还交了许多酒肉朋友。他还有一句名言:男人就是跑跑逛逛,女人就是锄锄刨刨。他的这个理念像瘟疫一样在我们村里迅速蔓延,一批游手好闲的男人脱颖而出。因为这件事,我们村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恨得他牙根疼,恨不得一人一口活吃了他的毛驴肉。但有一点人们闹不懂,即二毛驴家种什么都能卖上好价钱,村里人跟他也没少沾光,因为他过几天领回一个买瓜的,再过几天又领回个买菜的。后来摇身一变成了番茄厂的经纪人,据说一年能挣好几万。
突然有一天,他开着一辆轿车来报社请我吃饭。
酒酣耳热之际,他突然问我道:你还记得给我们教唱歌的那个女老师吧?我当然记得,那老师姓侯,是天津知青,长得很漂亮。我说你小子是不是暗恋老师啊?怪不得你老给他们送东西。他说有那么点意思但不完全是,主要是侯老师对我讲过让我几辈子也忘不了的一句话,她说,你不要看刘秉忠学习好,将来他不如你会挣钱。
我气得半天没反应过来!
作者简介：刘秉忠，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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