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三尺有神明，西门闹敢保证自己是个善良正直的人，可那在桥头自己脑袋被打成一滩血泥的结局，让他心寒，有怨。
凭着这股怨气，他在地狱硬抗两年，咬牙忍受种种酷刑，誓要洗刷冤屈，才让阎王不耐烦地判他回人间。
而为了不忘痛苦和怨恨，西门闹挥手打翻了孟婆汤，决然地要记着一切重返人间。
那么，带着记忆的西门闹，在人间能平息心中的怨气？找回想要的公平吗？
大家好，今天为您带来莫言的小说《生死疲劳》。
西门闹本是高密东北乡的富庶地主。
家有良田百亩，一妻两妾，自认在人间三十载里乐善好施，热爱劳动，勤俭持家。
平生没做亏心事，不怕小鬼来敲门，哪知被人不明不白地当做恶霸地主五花大绑，压上桥头，示众枪毙。
所以西门闹死后，才心中含冤，灵魂不散，到了阴曹地府也是怨气难平，才妄想回人间讨回公道。
第一世，西门闹投生为一只小毛驴。
站在毛驴前接生的正是自家的长工蓝脸。
蓝脸是西门闹出门捡回来的，那是个风雪交加的清早，西门闹出门捡狗屎，在关帝庙前发现了一个小孩，当时那孩子半只身子都掩在雪下。
是西门闹感受到孩子胸脯还有一丝热气，才脱下棉袄，包住这冻僵了的孩子，接着双手托着，才迎着太阳赶回家。
那孩子左脸上有巴掌大的一块蓝痣，西门闹就将这孩子唤作蓝脸。
蓝脸自小嘴甜，将西门闹唤作干爹，但这并免不了长大后要做长工的活计。
实际上，西门闹作为一个大地主，都要亲身劳作。
“三月扶犁，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栽瓜，七月锄豆，八月杀麻，九月掐谷，十月翻地。”
寒冬腊月西门闹都要出门捡狗屎，这才救了蓝脸一命，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投生到蓝脸家的刚出生的毛驴身上。
蓝脸见小毛驴出生十分高兴，俯下身来，要伸出两只大手要将其扶起来。
西门闹感到羞耻和恼怒，他是个人，不是个畜生，他气愤地嘶吼。
但是这些吼叫都是无谓的挣扎，小毛驴的眼里泌出黏稠的泪珠，无力地跌倒在那些黏稠的羊水和蜇皮样的胎衣里。
成驴后的西门闹保有人的想法，却是动物的身体，他只能用这双驴眼看这个世界。
在西门闹离开后的两年里，西门家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西门家的房子被充了公，二姨太迎春改嫁给蓝脸，与蓝脸生下儿子蓝解放，而自己的一对双胞胎，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跟着他们亲娘二姨太到了蓝家，改为蓝姓，住在西厢房。
三姨太秋香嫁给如今生产大队的队长黄瞳，生下双胞胎，是两个女孩，分别叫黄互助和黄合作，住在东厢房。
至于西门家的正房则成了西门屯的村公所。
当时人民公社的浪潮来袭，而主人蓝脸坚持要自己单干，认为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人混在一起，吃大锅饭，能有什么好处。
这无异于是当顽固不化的挡路石头，蓝脸便成了村长兼村支部书记洪泰岳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的毛驴也将不受人待见。
成驴后的西门闹在院子里啃杏树皮，就被洪泰岳用石片砸伤，而自己与主人都拿洪泰岳没有办法，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确实让人气愤不已。
但是在西门闹由蓝脸牵着去上铁蹄的路上，听见区长夸赞自己将是头四蹄踏雪的好驴，区长之前做过驴贩子，他说的话很有信服力，众人都夸赞起来。
西门闹也有些高兴，生前受人污蔑的场面历历在目，他不由想到：
“与其做一个窝窝囊囊的人，何如做一头人见人爱的驴？”
所以之后在遇见一头漂亮的母灰驴时，西门闹嗅到它唇齿间豆饼与麸皮的香气，嗅到了它动情的气味，便心猿意马起来。
西门闹扬起后蹄，挣脱缰绳，追寻着母驴留在空气里的情感信息而去。
母驴此时正被两只饿狼围堵，还好西门闹出现，引着饿狼进入河里，用铁蹄捡起水花迷乱饿狼眼睛，才踢死了它们。
深秋时分，白露为霜，英雄救美，当夜西门闹就与母驴完成了驴生的接种使命。
但是驴的爱情也不纯粹，也会面临繁衍后代和生活压力，母驴必须得回到主人身边才能安生地生下驴驹。
西门闹也只好回到主人蓝脸身边。
蓝脸对西门闹这只驴非常好，几乎当做家人来对待，过年吃饺子也要分毛驴一份。
毛驴也十分能干，驮运东西健步如飞。
一次跟着蓝脸去县城驮盐，路上还救了一个大肚子的妇人王乐云。
王乐云躺在地上呻吟不已，显然是快要生了，蓝脸赶忙带着毛驴驮着王乐云去了医院，才救了母女二人。
王乐云的丈夫庞虎是个光荣的退伍军人，是区里新来的供销合作社主任，还送给西门闹一个黄澄澄的铜铃铛，当做英勇救人的勋章。
然后天不遂人愿，蓝脸这个单干户始终人民公社的敌人。
那天，人民公社的基干民兵闯进蓝家，要暂时征用西门闹，那架势岂止是暂时征用那么简单，蓝脸是倔驴脾气，哪能愿意？
西门闹毕竟是斗过饿狼的驴，扬起驴蹄，踹飞几人，便跑了出来。
没想到遇见之前对自己赞不绝口的区长，他现在升做县长，权利更大，对毛驴有一份特殊的喜欢，便将西门闹收作自己的坐骑。
做了县长坐骑的西门闹一时风光无限，吃香的喝辣的，还受人尊重。
但是一次驮着县长视察工作，回程路上，西门闹不慎摔断驴腿。
一匹丧失劳动能力的驴，自然会被抛弃。
还是曾经的主人蓝脸愿意包扎西门闹的伤腿，带他回家。
之后公社屠宰组的人几次上门，想宰割了废驴，蓝脸都不同意。
但随之而来的大饥荒，还是结束了西门闹的驴生。
一群饥民如饿狼般地闯进西门家的院子，刀砍斧剁，将驴肢解成无数碎块。
西门闹自然冤魂不散，直奔阴曹地府，几经周转，才得转世。
第二世西门闹投生为一只牛。
像是命中注定一般，蓝脸去集市买回来了他。
蓝脸依旧是个单干户，众人纷纷劝说蓝脸入社，可是蓝脸铁了心要一个人单干。
金龙和宝凤本就有个地主亲爹，阶级出身不好，考虑到未来前途，便要加入合作社，顺应潮流，要不然这辈子没有出头之日。
两人向蓝脸鞠躬感谢养育之恩，分了蓝脸大概三分之二的土地，带着亲娘迎春一起入了社。
而蓝脸带着亲儿子蓝解放和刚买回来的小牛西门闹继续单干。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金龙为了在立功，摆脱地主身份的桎梏，在河滩牧牛时，就与蓝解放扭打在一起，扬言要打到蓝解放入社为止。
一旁的西门闹左右为难，不能偏帮任何一个。
后来金龙成功地排演了一台革命样板戏，俨然成了村里的革命领袖，不甘寂寞的蓝解放想要加入他们，便也背叛了蓝脸，带着西门闹加入了人民公社。
但是西门闹眼里只认蓝脸的一亩六分地，不愿耕犁合作社的地。
就这样西门闹被扎上牛鼻环，被拖拉去了地里。
金龙试图役使西门闹，但西门闹一到地头就卧在地上，哪里有他曾经独自一个拉着犁子健步如飞的样子？
金龙之前排演的革命样板戏并没有得到理想效果，现在还要被监督劳动，他便挥起长鞭，将怨气都发泄到牛的身上。
他哪里知道那牛曾经是他的亲生父亲啊？
足足二十鞭，金龙累得气喘吁吁。
牛依旧卧在地上，头触着地，一声不吭，只是闭着双眼，默默留着滚滚热泪。
这实在气坏了金龙，他像陷入癫狂一样，拖着几捆玉米秸秆跌跌撞撞跑到牛旁边，点着了火，他要烧死这头倔牛。
没有人上前制止这暴烈的行为，而那牛宁愿烧死也不给人民公社拉犁。
最后被烧的血肉模糊的牛终于站起来了，一步步跨出人民公社的地，走进蓝脸的一亩六分地，才如同一堵墙壁轰然倒下。
或许这就是命运，西门闹可以反抗其他人的役使，但他无法反抗儿子，他选择了妥协，选择了悲壮地死亡。
摆脱了牛的皮囊，西门闹作为牛的记忆逐渐丧失，那属于西门闹本人的冤屈再次充斥胸膛，让他迫切地想向阎王申诉明情。
可西门闹已经经历两次轮回了，已经扰乱了阎王殿的秩序，阎王劝慰西门闹放弃往日怨恨，重新投胎做人，许诺西门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可是临到出生，西门闹发现自己又被阎王戏耍了。
第三世西门闹成了一只猪。
正是逢上“大养其猪”的时代浪潮，西门闹能吃能睡能长肉，被当做种子猪培养，交给了从未生养过的西门闹正妻白氏喂养。
西门闹作为驴和牛时，都是最杰出的一个，当猪也不例外。
西门闹为了打败外来品种刚劲有力的“刁小三”，时常练习跳跃，增加身体强度，最后打赢“刁小三”，还与此猪混成兄弟，荣获“猪王”名称，简直活出了猪的“新高度”。
是的，时代洪流会架人前进。
当合作社的波潮过去，改革开放，再到“大包干责任制”，蓝脸坚持的单干终于得到认可，而致力于发展农村集体化合作的洪泰岳依旧沉湎过去，每日喝得酩酊大醉，更是在一次酒后侵犯了西门白氏。
当猪的西门闹当即冲上去破坏，咬断了洪泰岳的命根子，而白氏也不堪受辱，自缢而亡。
西门闹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坏猪，众人还由此展开了兴师动众的猎猪行动。
但当猪成了精，有人的精明，就不是那么好捉捕的。
却没想到这猪为救落水的孩子而死。
当西门闹竭力拖着最后一个要救的孩子猛撞冰面时，已经乏力不已，
只能拼出最后一口气将快要窒息的孩子勉强地推上冰面，然后任由自己沉入河底。
回到阎王殿的西门闹当即要去找阎王算账，却被两个鬼差拖着继续在畜生道轮回。
第四世西门闹成了蓝家的一只狗。
四世轮回，终究是人力无法胜天，命运使然，西门闹已经懂得顺其自然，作为旁观者看待这世间。
此时西门闹的时代早已过去，子女们已成婚生子。
西门金龙与蓝解放分别娶了西门闹当初三姨太的两个双胞胎女儿，金龙娶了黄互助，蓝解放娶了黄合作。
西门金龙和黄互助抱养了个儿子叫西门欢，蓝解放和黄合作生了儿子蓝开放，
另外，西门金龙还拿下县委书记庞抗美，生女庞凤凰，
其实西门金龙看似是个多情人，婚前与黄家双胞胎都暧昧不清，娶了黄互助后又勾搭上年轻美貌的庞抗美。
实则是想利用其权利西门屯的土地上开发旅游项目，他由此也赚得盆满钵满，成为受人尊敬和贿赂的董事长，
是的，西门金龙对于各种欲望，没有抵抗能力，他只渴望向上爬。
而西门金龙靠旅游项目揽财行为终激起曾经的老书记洪泰岳的愤怒，他一生坚持的合作制破灭了，没有希望的他选择在西门金龙母亲迎春的葬礼上与其同归于尽。
而蓝解放也是如此。
自从离开了西门屯，被调去棉花厂当工人，他才显示出能耐，正式走上仕途，一直到荣升为副县长，欲望之门便也渐渐地朝他豁然打开。
蓝解放并不爱妻子黄合作，所以另一个更年轻漂亮的女人庞春苗出现在他面前，那颗追逐爱情的心就焕发了光彩，不惜抛家弃子地与庞春苗私奔。
庞春苗比蓝解放小了20岁，是庞虎与王乐云的女儿。
恩恩怨怨何时了。
黄合作自然对蓝解放有怨气，但是得了癌症不久就要离世的她还是原谅了丈夫。
可是那些见证历史的旧人们都将一一离去。
受尽人间磨难的蓝脸离世了，老狗西门闹接着老死。
按照蓝脸的意愿，将他与老狗的尸体都葬在那一亩六分地，那个他一辈子都较劲耕种的地。
他的儿子蓝解放给其地立下墓碑，刻着
“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是的，那块土地上还葬着西门白氏、迎春、西门金龙、西门闹、驴、牛、猪，他们都葬在这没有坟墓的地方，这片土地竟成了专用墓地。
此时回到阎王殿的西门闹终于不闹了，他明白昔日仇恨终究尘归尘，土归土，所有不甘不过是欲望没有达成，是应该放下了。
可是阎王悲凉地发现西门闹眼里还有稀碎的仇恨在，他要让西门闹再去畜牲道里轮回一次，将所有仇恨发泄干净。
因为这世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了，而阎王不愿让心怀仇恨的灵魂转世为人，毕竟欲望永无止境，而且没有结果。
西门闹第五世成了一只猴子。
昔日因父辈发迹而趾高气扬西门欢和庞凤凰失去依靠后，沦为乞丐，靠耍猴为生，而当年被他们看不起的蓝开放，默默无闻的成长为人民警察。
蓝开放深爱着庞凤凰，但是他内心依旧自卑，昔日骄傲的小公主一朝落难，他却只能将一月工资与补助扔进猴顶之盘，不敢明目张胆地示爱。
后来意外发生了，西门欢被小混混一刀赐死，就此离开人世。
那小混混本来是想调戏天生丽质的庞凤凰，却被猴子抓得头破血流，心存报复心理，持刀要修理那猴子，却没想到出了人命。
这下子，蓝开放终于敢追求现在毫无依靠的庞凤凰了，而庞凤凰也接受了他，两人准备结婚。
却被蓝解放告知两人有近亲关系。
受不了打击的蓝开放情绪失控，举枪杀死了扑上来的猴子，然后自杀了。
独留下庞凤凰生下他们的近亲孩子，大头娃娃，就是西门闹的第六世。
西门闹终于投生成人了，取名为蓝千岁。
蓝千岁生来不同寻常，不仅身体畸形奇怪，而且有超强的记忆力和语言能力，自五岁起，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说他为驴、为牛、为猪、为狗、为猴时的经历。
此时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了仇恨，一家三代人，近乎半个多世纪的生死疲劳的故事已经让他看清楚世事纷纭。
就如佛说：“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人间悲喜皆因欲望，欲望不止则循环不停，最后得来的便是一场空，生死无为，当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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