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用她自己的方式告别(奶奶花费两年时间)(1)

逼仄狭长的街道里,总是蹒跚着一个老太太,她时而唉声叹气,时而盘腿座地。我从来没有看到回过家。或许她从来都没有家,一直漂泊在外头,以天为盖地为庐,风餐露宿。

我是个爱干净的人,家里顶层的玻璃擦得可以给臭美的女人当镜子。就像是父母常念叨到的,就算不小心吃饭掉了一粒米,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捻起来吃掉。

我忘记了我是什么时候遇见她的,反正我每天上学都要经过那条该死的狭长的街道。冬天天还没亮,有时候突然起雾,手机的闪光灯照着,就像是自己突然化境飞升,成为了一代仙人。可是这种感觉并不好,在这样一个随时充满着恐惧和风险的地方,我的心都是提着嗓子眼里。

那一天,也起了很大的雾,能见度不超过两米。一片白茫茫的,衔灯照上去晕成一团,时间已到了七点五十五分,我离迟到仅仅只有一十五分钟。

走在路上的我边走边骂,该死的忘记定闹钟!我以父母太烦太吵为理由,自己单独住在一个屋子。 由于之前的生物钟效应,放松了警惕。今天竟然被倒打了一耙,简直气的不打一处来。

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时间点,我碰见了那个糟老婆子。我平时也经常碰见她,但我总会下意识地躲开,或是装作没看见,老远地就装作给别人打电话。可是今天,能见度太低,被她占了那么大的空子。

我觍着脸,故意将头低下去几公分。突然发现手上竟然拿了一本语文书,心里大喜,毫不犹豫直接把语文书贴在脸上,只想自欺欺人地骗过自己,她看不见我。

眼睛完全被课本挡住,脚步不由地加快。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向前走了很久,才将书缓缓地挪下,眼睛左右瞅了好久。发现没人,才吸了口冷气。

“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我的耳朵突然一震,被一种莫名的感觉死死地牵引住。那是一种类似于超能力的神奇魔法,令我无法反抗。

其实我心里是拒绝的,不想同她说话,似乎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无法逾越的准绳。既然说不出口,那又何必说呢?我只是目瞪口呆地站着,身体不听使唤地僵住,像是等待着某种神圣的判决。

她好像猜到我不会搭理她,又接着说:“其实我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一个人,可是我等了两年,他一直没有出现!”她突然叹了口气,像是带着些惋惜。“可能我这一辈子,无缘见到他了!”

听她说话的时候,我从兜里掏出手机,边听边瞅,完全心不在焉。就剩十分钟,求你放过我吧,我今年高考,要是我迟到了,老师会砍了我的!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具备了一心二用的功能,竟然莫名其妙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他重要吗?”

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使我转过身去,我直直地望着她,就感觉自己完全被她牵引住,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心跳,都使我心中一悸。

她沉默了片刻,喉咙里发出沉重的音,分辨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回答,但我隐约地猜测,回答应该会出乎我的意料。毕竟当我第二次看她的眼睛的时候,她的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了。 今天条狭长的街道出乎意料的静,虽说往常也人烟稀少,但好歹这个时辰也会有一些养生的老太婆或者是悠闲的老大爷出来舞舞剑,散散步什么的。可是今天,他们却好像达成了某种共识,在我面前玩消失。

因为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走过,我还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借口,偷偷地逃窜出去。可是现在,我却是毫无头绪。要是这样明目张胆地中途跑掉,我真的怀疑下一次我就不敢走这条街了。

与其这样纠结,反正现在穿过这条街,通过红绿灯至少也需要十分钟,迟到是在所难免的,多几分钟少几分钟也只是一念之间。于是我心一横,迟到就迟到,大不了被劈头盖脸骂一顿,明天!咱又是好汉!

可是没想到,等我心血来潮,准备摸透她的底细时,她却给自己发了好人卡。“时间也不早了,再不走,你得迟到!”

我气不打一出来,心里一股脑地安慰自己,我是好学生,我是好学生,淡定,不能骂人!可是她也太可气了吧,你这不是明摆着浪费我时间吗?要么就别理我,要么就弄清楚!搞得我这样不明不白地。

她为了打消我接着问她东西的念头,转背走了。当我再一次凝神准备向她道别时,她已经消失在了茫茫白雾中,不见了踪影。

就当是自己倒霉,清理了些头绪。横冲直撞地赶往了学校。

冬天倏地过去,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雨,淅淅沥沥的,令人生起些淡淡的哀思。说来也怪,自从那一次的不经意间遇见,一直到现在的黄梅时节,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那个老婆子。

我曾多次特地早起,躲在某个拐弯的末角,拿着一本已经被翻得很烂的语文书。和那次动作一样,掩住口鼻。却是物是人非,等至太阳徐徐上升,驱散了早上的寒气,我才不舍得离开。

其间我家里发生了很多变故,例如母亲为了照顾即将高考的我,搬进了属于我的小房子。房间里,失去了以往的静谧,增添的却是成天的吵吵骂骂。听母亲说,高考那段时间压力很大,父亲是个豁达乐观主义者,怕让我有丝毫的懈怠,所以他所幸不来。

所有全天下的父母亲都不愿意看到的一刻,神圣般地降临在了我的身上。我很“光荣”地没有考起大学,分数线也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差二本,仅仅一分。

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我。唯分数主义论,已经填满整个世界的空白,占据的所有父母和学生的大脑。他们的眼中,成绩好才是王道,没有考起大学的,都是以后社会底层的渣子。

高考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我依旧沉浸在悲伤之中,久久不能自拔。我和母亲的争吵是以这样的一种形态而结束的,母亲怕勾起我的伤心事,我怕伤了母亲的自尊心。母子之间就是这样微妙的关系,持续着最基本的生存。

母亲有一天看我在房间里压抑了那么久,怕我真得出个什么抑郁症,三两下地也不问我的意愿就把我赶了下去。

她的原话是这样的。“整天在家里愁眉苦脸,真以为自己是现实版的林黛玉!”

呼……,我沉重地吐了口气,家里的防盗门把我和她隔成了两个世界,她可以在电话中和别人高谈阔论,而我,就可以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欲无求。

家里的kitty从我身边钻过,那是我高一的时候,从外面带回来的一只流浪猫。棕色的毛,走起来的时候大摇大摆,就像是吃多了的懒汉。完全没有流浪者乞讨求生的狼狈。

我看它烦,朝它踢了一脚。它配合性地惨叫一声,从我眼前掠过一道黄色的影子,不知去了哪里。

门是虚掩的,透过罅隙,撒进来一些无遮无拦的光,零零散散地布满身体。这恐怕是高考之后,唯一觉得舒服的一点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千百次也告诉自己,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要强颜欢笑。可是我真得演不出来,就感觉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来的坚强,在这个世界看来是多么的脆弱,是多么的虚伪。就好像拿一根细小的针,就能轻而易举地戳破。

风吹了进来,我打了个冷颤。将衣服的拉链拉到顶。因为我喜欢安静,不喜欢聒噪,所以我选的这间房子远离闹市,连飞驰而过的车都成了稀罕物。

“你好啊!小伙子,好久不见!”我把自己将无尽的思绪中拽了出来,看见了那个老婆子。将近五个月未见,她竟然还记得我,而且连打招呼的方式,都一成未变。

她见我像怪物一样看着她,不免有些尴尬,给我说了些笑话,给我说了一些这五个月来她的见闻。我从她的话中我隐约地听出来了,她去了别的城市,在那里足足待了五个月。她说,她夜以继日地待在同一个巷口,她害怕自己的一不留神, 或者是自己一离开他就会出现。所以她选择在同一个地方等他,说完,她笑得灿烂。最后她给我补充了一句,虽然没等到,她回来了,但她不后悔。

我觉得她好蠢,就像全世界的大人都认为没有考起大学的我很蠢一样。但我只是一如既往地听她讲。虽然她之后讲的都是一些无关痒痛的琐碎事。

“你还打算找他吗?”我和她坐在了常青树的椅子下面。没有了往常的尴尬。那一刻就好像她和我一样,我失去了我人生中间重要的里程碑,而她却失去了她人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闪烁坚毅。甚至充满了浑浊。她不甘心地摇头,摇成了拨浪鼓。

“为什么?你找了他那么久,为什么要放弃?既然你现在选择放弃,那你为什么当初要选择坚持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就好像自己感同身受,怒不可遏。

“因为……他……已经死了。”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嘴唇都在颤动,声音是那么憔悴喑哑,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我的愤怒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自己也无法阻挡和控制的自责。我没有想过要去安慰她。一个人痛苦悲伤了那么久,煎熬在水生火热中那么久,她已经不需要什么安慰,所有的安慰都成为了最表层的敷衍。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诉说和沟通的人。

常青树,应该是一种生命力很旺盛的树。它一年四季都是翠绿的叶子。不管风雨交加,还是天寒地冻,它都顽强地活着。

我脑子里突发奇蹦出这样无厘头的想法。可是这样的想法,在现实中,却和飘零的一片绿叶天衣无缝地粘合在了一起。

“起风了,常青树真的好美呀!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守着那条阴暗的街道吗?”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一些什么,心血来潮地问我。

我条件反射地摇头。

“因为他一直喜欢常青树,他也喜欢自己默默地一个人在一个阳光静好的午后偷偷地去那个幽暗的巷道和他们一起下棋。他告诉过我,他不喜欢被拘束,他喜欢无欲无求,他喜欢自由。……我把他埋在了常青树下,每天晚上守着这棵树。清晨,准时守在那个巷道。”

她说得情意绵绵,深情似水。完全沉浸在过去美好的光景,已然无法自拔。

“他喜欢这个世界,只是不喜欢这个世界的喧嚣!”这是我和她告别,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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