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那点事:兵团往事拜年(1)

吃完午饭,母亲领着我和姐姐去看她单位的一个年长的阿姨。

冬日的下午阳光从窗口进来,穿过绿荫荫的盆花撒落在铺有钩花桌布玻璃面的桌上,三杯茶水摆在我们面前,茶壶在火炉上噗噗的冒着热腾腾的气。喝茶吧,阿姨招呼我们,“小宋,这是你家俩个孩子吗?”“是的,很不懂事儿,也不知道叫阿姨。”母亲回答。还没等我和姐姐打招呼。阿姨马上又问多大了?母亲接着说:“大的十岁了,小的九岁。”阿姨打量了一下我俩儿。“都挺精神,好呀好呀。”我注意到阿姨的卷发乌黑如墨,带着一对金色圈式耳环,红色嘴唇镶嵌在涂有白粉的布满皱纹的脸上,而粉涂的不是非常均匀。她扭过头去和母亲继续聊天。我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端起茶杯想吃掉诱人的大红枣。

我把一杯水都快喝完了,也没能吃到它。红枣在热水中越泡越涨。而我的小嘴已经再也无法吸住它了。阿姨看出了我的心思。又添了一杯水给我说:“慢点喝,别烫着,傻孩子。”我顿时难为情死了,羞得全身发热。豆大的汗珠涌上额头。瞧着又大又涨的枣子在杯里自如的翻滚着,我无可奈何。“你吸烟吗?”阿姨问母亲“我不会。”母亲回答。阿姨抽出一支香烟,放进大红嘴里。划着火柴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缕烟来。阿姨穿着旗袍,翘着二郎腿。

裸露的腿上血管和青筋鼓起很高。旗袍分叉的部位是浮雕式的暗花绣制而成,其间还有闪闪发亮的金丝编织在其中。而胸前有朵类似牡丹一样的花朵,带着暗红色的花心。这种装束,我在电影里看到过。这在我们当年受到的教育理念中,这是上海贵妇人、特务、地主婆一类人穿的服装。这类装束可不是什么好人。

阿姨侧着身靠在沙发上,嘴里时不时的吐出烟来。偶尔也从鼻孔里出烟,她和母亲聊单位上的事情,她快要退休了。“孩子回来看你了吗?”母亲问。阿姨叹了一口气。被烟呛的咳嗽的说,“回来过,年前,老头死后,他就很少回来了,嫌我影响他的政治前途。各过各的、我一个人不是也挺好的吗?你看是吧。”阿姨苦笑着说,眼角含着亮晶晶的泪。袅袅升起的烟,此时像失魂的云 。飘飘然然,时隐时现。屋里静了下来。只有茶壶还在火炉上噗噗的吐着热气。阿姨弹了弹烟灰。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人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小宋,你说是不是?当年我在上海什么苦都过来了,满以为到了这里会好些。唉,现在看来更不如在上海的好。都说旧社会不好?那新社会好在哪里了?关牛棚、挂破鞋游街。我什么没经历过九死一生。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我倒觉得新社会更苦了!”母亲直点头 。扭头看了看我和姐姐,下意识地让我们不要听。阿姨蜷缩在沙发上和母亲念叨着陈年往事儿。我通过烟雾看着窗外屋檐下一滴一滴的雪水静静的滴落下来。不知阿姨前生今世发生了什么?

母亲起身告辞,我才回过神来。阿姨灭了烟,起身送我们。院子里的雪很厚,只扫出了一条小路直通大门口和厨房。走出了好远 ,阿姨才转身回去。远处传来零星几声有气无力的鞭炮声。

后来我才知道,阿姨是55年从上海发配来疆的改造妓女 ,嫁给了大她近二十岁的转业老兵。老头死的早,留下她和抱养的儿子。阿姨的秘密一直锁在我心里三十年,这个公开的秘密,在我后来查找资料时却没找到任何的记录。这一代人作为生命的个体就这样在历史上没有任何的信息。我深感遗憾。新社会好在哪里?我一直记得阿姨的这句话。

往事如烟——往事并不如烟。

阿姨如今是否健在。要是健在也近90岁了吧?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每年春节是否还穿着那件旗袍。还在那间有绿植和钩花桌布的房子里,蜷缩在沙发上和茶壶一样吐着有气无力的烟圈?而卧在身边的那只老猫是不是还是一动不动的睡着。

2012年1月鉴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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