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现代的观念来看，我这个人出身本来其实很高贵的。
我出生在山里的庄稼院。从我记事开始，小时候天天能够看到蓝天和白云，当然也有彩虹。我经常在小河边玩耍，下河摸鱼捉螃蟹。家的周围，到处是绿树和野草。我在山坡上放羊。山河发大水的时候，我就牵着牛的尾巴过河。我一直喝的是深井甜水，吃的是五谷杂粮。呼吸的呢，永远是没有污染的空气。虽然常常吃不饱肚子，但是在我的生活环境里，样样绿色和环保。用现代的科学眼光和理念来看，出身就特别高贵。
但是，由于年轻时候并不懂得这些，就觉得出身低微，自卑感相当强。特别是进入城市里生活以后，常常是看人家的眼色，才敢小声说话。为什么呢？因为觉得自己是乡下人，城市是城里人的地方，来到人家这里谋生活很艰难。因为城里人如果犯错误呢，还能够待在城市里。如果我们乡下人犯错误呢，通常要送回原籍劳动改造，就要被人家永远赶出这个城市。如果被送回原籍劳动改造呢，在我们乡下也就成了坏人，这辈子再也抬不起脑袋了。
也可能由于从小到大体质比较弱的原因吧，我的胆子很小。于是，在与别人交往之中，就很少与人发生冲突。别说动手动脚了，连吵架和骂人都很少有过。每每遇到别人欺侮的时候，小时候的我就哭。只是哭，并不哭着诉说。家长如果问起来，通常也不解释，就忍住了不哭。长大以后进入城市呢，就远远躲着强人和恶人。遇到一些别人的是非和冲突呢，常常绕着走，常常装作没有看到和没有听到。尤其是遇到人家暗算自己以后，自己也没有对付的办法。再说人家并不真的恨我，我细思量过，人家通常暗算我也只是为了人家自己的利益。我自己既然没有力量去抵抗或者去复仇，就只能够装作不知道或者装糊涂。这样，偶尔也有人笑话我圆滑。我哪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呀，只是胆小怕事罢了。
现在想想，我发现我把自己人生的路走得很细很细。在偌大的城市里，没有多少朋友。有一些朋友呢，自己看着人家是朋友，也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常常是觉得人家是朋友，遇到麻烦了，才发现人家原来并没有把自己当朋友来看。有时候，反而是朋友暗暗给你捅了一刀。由于距离近，躲都躲不开，捅得你很痛很痛。你也只好忍着疼痛，慢慢地疗伤。于是，这才发现以前的友谊只是一边热，从此烟消云散。于是，我常常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悄悄地行走着，一边呼吸着城市里的垃圾。
一直到了中年以后，这才发现城市里边就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只有利益。
如今回忆起来，自从进入城市生活以后，到处被人看不起。原来想着只是个别现象，后来就发现是普遍现象。也只能够少数服从多数，同意别人的看法。慢慢地，当被别人看不起已经成为习惯以后，自己也开始看不起自己。这时候就自然提高了思想境界。于是，我常常给别人说，你们不用看不起我，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咱们的意见一致，甚至我比你们还看不起我自己！
所以，不知道的人呢，似乎看着我在人前人后也人模狗样的，那都是装的，其实生活得很可怜。我一直活得很小很小，如同蚂蚁一样是一只可怜虫。
（张宇书法作品）
但是，可怜虫也有许多的怨言和愤怒，需要发泄啊。为了不把自己憋死，在我还是年轻人的时候，我就发明了漫骂自己的乐趣。我的这一个比较伟大的发明，救了我自己。不能够骂别人，也不敢骂别人，我可以骂自己嘛。
我很快就发现，漫骂自己原来是一种快乐。于是，只要遇到烦恼，或者真的是自己犯了错误，我就常常在内心里漫骂自己。我漫骂自己的语言也丰富多彩。例如：“我靠，又他妈的弄错了！”“你就是头猪，猪脑袋！”“你狗屎不如！”“我他妈的真是看不起你！”多去了，大都是脏话。有时候呢，没有忍住，也嘟囔在嘴巴上，就形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经常被人发现，但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其实我那是在骂我自己。有时候觉得还不过瘾，竟然就书写下来。于是，我常常在自己的小说和散文随笔里，漫骂自己。有时候觉得还不过瘾，就提起毛笔，把骂自己的一些话书写下来。我发现用毛笔骂过自己以后，就特别解气和解恨，竟然能够心情舒畅一会儿。于是，这样的日积月累，竟然积累了许多这样的书法作品。看起来我本来就是一个小人，一个俗人，一个低级趣味的人，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一个虚伪的人……
特别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是漫骂自己的天才。在同样是漫骂自己的人中，我佩服两个人：一个是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谁！”另一个是一了，“天上天下唯我混蛋！”他们骂得很经典，大有用漫骂自己来抵抗什么的力量。我没有这种抵抗的力量，也真的不需要抵抗什么，确实是实实在在地骂我自己。同样是漫骂自己，人家骂的是形而上，我骂的是形而下，就显得我的漫骂没有水平，更加小家子气一些。骂娘也需要胆量和才华。连骂自己也不如别人会骂，真正是一个小人物了。
如今退休以后，已经步入中老年，慢慢不再害怕犯了错误，被送回原籍劳动改造了，就再也不怕出丑了！于是，我偶尔也开始把这部分的书法作品，拿给其他人看，让人们看看我的可怜和丑恶。
书法好像一个筐子，里边能够装下许多内容。
选自微信公众号《大树空间》
张宇，作家，1952年生于河南洛宁。曾为河南省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疼痛与抚摸》《软弱》《检察长》《足球门》等，中篇小说《活鬼》《没有孤独》《乡村情感》等，长篇散文《对不起，南极》，7卷本《张宇文集》。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越等国文字，介绍到海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