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陕北民歌的发展历程,艺术成就呈阶梯式发展。每一次发展都伴随着一次大的思想解放运动的推动。第一次是孕育发展期;第二次是1942年5月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后的空前繁荣期。这一时期,陕北民歌的音乐韵律依然存在,但歌词的文学性得到全面提高;第三次是改革开放后“西北风”的风靡全国。这一时期,陕北民歌歌词更加直白写意,音乐色彩更加丰富多彩。当下在网络流量,全民娱乐多元文化相互促进下,陕北民歌再次遇到新的发展机遇和挑战。

  陕北民歌孕育发展期,包含两个层面的含意,一个层面是思想氛围的异常活跃宽松。陕北从秦朝到明朝一直处于抵御外族入侵的最前线,是历代历朝重兵把守的边关要塞。匈奴、突厥、羌族、鲜卑等少数民族连年在这里屯兵布防与汉人兵戎相见,欲打开进犯中原的门户。征服与被征服,往往是民族大融合,文化大碰撞的最佳时机,思想交流亦显得异常活跃,这就为陕北民歌的孕育和诞生提供了思想和艺术基础;另一层面是中央人民政府在延安13年为陕北民歌的成熟和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发展机遇。新中国成立后,艺术家们从延安分赴全国各地,他们带走的是延安精神,传播出去的却是把陕北民歌在全国发扬光大,并利用陕北民歌的艺术形式创作了许多悦耳动听的新陕北民歌。

陕北民歌的“前世今生”(陕北民歌的三次发展历程)(1)

  陕北民歌最有代表性的是信天游,因而人们习惯上把信天游也叫陕北民歌。信天游是山歌的一种,榆林地区又叫山曲,也叫酸曲,流行于我省的榆林地区和延安市。甘肃、宁夏东北部、晋北也有少许流传。它是陕北黄土高原人民在原野、沙丘、山峁、沟壑、赶脚、耕地、放牧、捡柴时即兴而编,随天漫游,抒发感情,表达心声的表现方式。信天游歌体随意性较大,触景生情,托物言志,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可以成为歌曲歌唱的内容,尤其对爱情生活的描写,更为恣肆淋漓,生动感人。“信天游,不低头”。歌词结构筒单,以上下句结合构成一个段落为基本结构方式。每句以七言为主,长达18字也屡见不鲜,字数不限,但较对称,两句一韵,变化自如。通常是上句寓情于景,展示意境和想象,下句直歌其事,作感情的表述。如: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个英英的彩,

  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人。

  五谷里(的那)田苗子 数上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 就数(那个)蓝花花好。

  ——《蓝花花》

  它运用修辞上的比兴、叠字、夸饰、白描、排比、虚实对仗等系列手法,兼之厚朴的生活气息和大量的方言士语,衬字衬词入歌,构成信天游独特的艺术风格。如:

  一杆杆的红旗呼啦啦的飘,

  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

  一对对的鹁鸽一对对的鹅,

  一对对的毛眼眼嘹哥哥。

  一对对的秋蝉树上落,

  红军哥哥你不要忘了我。

  ——《我的哥哥当了红军)

  再如:

  哥哥(你那个)走来妹子了,

  眼睛花不转哟泪蛋蛋抛。

  哥哥(你那个)出门天有些阴,

  响雷打闪妹子不放心。

  哥哥(你那个)走起不给妹子说,

  单不知道哥哥哟住那落。

  ——《陕西民间歌曲资料》

  信天游与其它山歌一样,对爱情生活的赞美情有独钟,其酣畅淋漓程度是其它艺术形式无法比拟的。而且早期的信天游酸曲大量充斥其间,对爱情生活的描写直白而露骨,对异性相互间的渴求毫不掩饰。这种未加改良处于信天游原始状态的山曲,至今依然在榆林地区流行。上世纪九十年代,笔者曾到榆林的府谷县审看春节戏曲晚会节目,饭桌上就有一种唱山曲的职业。操业者专门为客人唱山曲劝酒,歌唱者先是把客人外貌体征歌唱赞美一番,然后问客人要听酸曲还是文曲,得到客人许可,歌词便信手拈来,接踵而至,直把客人唱得面红耳赤,酒杯子放不下手。可以说,植根于陕北黄士高原原汁原味的信天游,其生命力就像黄土高坡上的汉子一样,倔强的存在着,并一代一代往下延续。

  而真正使信天游成熟和发展起来的契机,是1942年5月23日 毛泽东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讲话》是打开文艺界思想解放运动的金钥匙。这次思想解放运动为陕北民歌的成熟和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发展机遇。《讲话》之前,文学艺术界处于迷茫混沌状态,戏曲舞台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民歌酸曲小调不绝于耳,与火热鲜活的现实生活严重脱节。《讲话》为文艺的发展指明了方向,也为文艺赋予了新的内涵。延安鲁艺的艺术家们深入到生活第一线,收集整理散落于民间的陕北民歌素材,对其进行加工整理。他们利用陕北民歌的艺术形式,转换角度,使其内容与现实生活密切关联起来,从而使陕北民歌摆脱酸曲小调的巢臼,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民族革命艺术形式,也可以说进入新陕北民歌时代。

陕北民歌的“前世今生”(陕北民歌的三次发展历程)(2)

  《讲话》之后,新秧歌运动带动了文艺的全面复兴。艺术家们把描写对象对准火热的现实生活,陕北民间艺人亦扔掉酸曲小调的编排,用陕北民歌的表现形式,热情讴歌红军,歌颂毛主席和共产党,歌唱解放区的新生事物,就连爱情歌曲,也融入了革命色彩。如这一时期出现的《东方红》《蓝花花》《三十里铺》《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走西口》《赶牲灵》《南泥湾》《绣金匾》等优秀歌曲,至今脍炙人口,在大江南北舞台、晚会唱响。在陕北民歌创作中,除李有源等陕北民间艺人外,冼星海、马可、安波、贺敬之、吕骥、刘炽等音乐界如雷贯耳的音乐大家都积极响应,加入到陕北民歌的创作行列。由于这些在音乐上造诣高深的大师们的加入,又把其它音乐语汇融入到陕北民歌中来,从而使陕北民歌无论在表现形式,还是在艺术叙事上都有了重大突破。除过艺术形式和陕北方言仍然存在外,歌词创作文学性更浓,思想品位更高,更注重歌词意境的营造,氛围的渲染,革命性色彩突兀显现,音乐词汇亦非常丰富厚实,适宜于流行传唱。在歌词创作上也有了重大突破,由原来对某一事件,某一意念的歌唱,转入叙事性描写,如《蓝花花》。蓝花花是首向往自由恋爱的情歌,歌词对蓝花花的心理刻画和行为叛逆描写细致入微,故事线条清晰,主题明确,人物形象有棱有角,有温度有温情,显爱情,可以说是信天游叙事性描写的代表作。由于《蓝花花》叙事性的特点,后来多次被改编成民族器乐和交响乐、舞蹈与民歌剧等艺术形式,广为传唱。

  由于信天游被人们广泛接受和喜爱,它亦对诗歌创作产生极大影响。1946年9月,李季在《解放日报》发表的长篇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就是采用信天游的艺术手法创作完成的。《王贵与李香香》全诗三部十三章近一千行,反映了1930年前后,“三边地区农民群众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开展的激烈斗争,在疾风暴雨式的群众斗争背景下,展开了王贵和李香香的爱情故事。

  山丹丹开花红姣姣,

  香香人材长得好。

  一对大眼水汪汪,

  就像露水珠在草上淌。

  二道糜子碾三遍,

  香香自小就爱庄稼汉。

  地头上沙柳绿蓁蓁,

  王贵是个好后生,

  身高五尺浑身都是劲,

  庄稼地里顶两人。

  玉米开花半中腰,

  王贵早把香香看中了。

  诗歌读起来琅琅上口,句句入辙入韵,创作上吸取了信天游丰富的艺术精华。《中国现代文学史》这样评价:“整个作品将近一千行,全部采用陕北民间流传的《信天游》写成,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两句一组,音节自然和谐,语言质朴,清新流畅,读起来琅琅上口,富有形象性。”

  改革开放可以说是文艺创作上的又一次思想解放运动。由于十年文革对人们思想的禁锢,文艺创作处于低潮。改革开放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商品经济迅速向各行各业渗透,各种思潮、各种观念相互交汇碰撞,掀起了文艺界又一次的思想解放运动,也带动了文艺创作的又一次繁荣。这时,港台风在全国歌坛迅速蔓延。人们正沉浸在港台歌曲缠缠绯恻,卿卿我我的吟唱时,范琳琳的一曲《黄土高坡》在全国迅速掀起一股强劲的“西北风”。《信天游》《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等一大批以陕北民歌为基调和以陕北黄土高原为描写对象的歌曲的相继问世,更是为“西北风”推波助澜,奠定了改革开放初期陕北民歌在全国歌坛的王者地位。

  在多元碰撞,相互寻租,艺术家脑洞大开,探寻音乐叙事的突破点,为特定时期的陕北民歌音乐添加了许多新的思想和艺术内涵,大量流行音乐色彩融入陕北民歌的创作,音乐家不在拘泥于信天游的固有格式,而是借助现代流行音乐,展现西北黄土高原雄浑、苍凉和粗犷包容的博大情怀,像一幅真实的影像,烙印在人的脑际。如: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大风从门前刮过。

  不管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

  都是我的歌。

  ——《黄土高坡》

  大雁听过我的歌,

  小河亲过我的脸。

  山丹丹花开花又落,

  一遍又一遍。

  ——《信天游》

  这些歌词已经很难再找到昔日信天游非常讲究的修辞手法,演唱方法亦更接近流行歌曲,方言土语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再往后,崔健更是为《南泥湾》注入摇滚音乐的色彩,为广大观众所接受。表演方式也由独唱、对唱向音乐会、交响乐等讴歌现实生活的叙事表达拓展。进入新时期后,陕北民歌在多元文化交替融合发展过程中,亦有处于低潮的彷徨和突围,尤其叙事方式、呈现样态、填词作曲在时代的震颤中发生结构性变化,这与陕北民歌从业者不断调整自身姿势,主动而为,适应时代精神的艺术创作方针和不懈努力密不可分,并以风靡的飓风姿态唱响国内外,彰显了陕北民歌在当下的影响力和生命力。如:

  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

  这辈子咋就爱上你。

  一次次的短信你不回,

  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

  酒瓶瓶倒来酒杯杯碎。

  前半夜喝酒我后半夜醉,

  梦见那妹子你亲我的嘴,

  抱着那枕头我当成个你。

  哦我的亲亲呀,

  亲个蛋蛋小亲亲呀。

  我咋想的这么美,

  我咋活得这么累。

  ——《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

  从流行元素色彩来看,这种陕北民歌创作的叙事手法,句式结构,写意恣肆,音乐旋律与时代发生了同频共振,并引领了时代的流行色彩,站在了潮头浪尖。演唱和状态转化成对意境、意识、写意状态外化瞬间的动态临摹和精神释放,沉浸式的演绎把陕北民歌推向又一个高潮。广场舞及抖音、快手等短视频推波助澜,直播引流,原创翻唱大行其道,名家大腕争相传唱,国内外都被这只魔幻的酒瓶瓶癫狂,一段时间《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风靡神州大地,演唱者马美如,野强强等一批陕北民歌歌手从名不见经传的小青年,在流量的裹挟下,瞬间转化成炙手可热的商业符号。《山里娃》《山那边》《点亮希望》《陕北婆姨陕北的汉》《大陕北》等陕北民歌又被相继推出,陕北民歌再次焕发其不可替代的艺术魅力。

  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尽管陕北民歌的风格与过去大相径庭,但它们得以存续,得以发展,与不同历史时期音乐家的不断创新,不断努力密不可分。充分证明艺术来源于人民,服务于人民,反过来人民用自己喜闻乐见的艺术养分滋养艺术,供养艺术,使其艺术魅力长青不衰。多年来,先后涌现了王昆、郭兰英、贠恩凤、冯健雪、王向荣、王二妮、马美如等一代一代陕北民歌传承创新的艺术家。艺术要生存要发展,就要不断与时俱进,适应时代,为时代发声,为时代歌唱。事实再次证明,思想解放运动为陕北民歌的发展提供了契机,陕北民歌的不断创新、不断发展、不断融入现代意识和现代表现手法,使它艺术生命和感染张力得以青春永驻的关键所在。世界上只有不断变化,不断丰富,不断适应的思想,没有永远一成不变,墨守成规的艺术。传统需赓续传承,守正需创新开拓。(作者 杨剑力 陕西省戏曲研究院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陕西省戏剧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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