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奶奶是我爸的三婶，到我们这一辈，我们喊她三婆。她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人，在我小时候，因为父母忙，爷爷奶奶又不在身边，她曾照看过我。
曾有段时间，我对她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印象，比如她啰嗦，逮着人就要聊上好长时间；比如她迷信，每次有假和尚来传教（实际是想骗钱），三婆都会热情地拉那人进屋，好吃好喝的招待还给钱；比如她矫情，为了得到更多关注，总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她还不讲卫生，经常用手擤鼻涕，不洗手就给人拿东西吃……
等她死去好几年，我才渐渐理解三婆，突然觉得她好孤独，然后开始经常怀念她。
三婆的遗照，被摆在老家的祠堂里，那个村子已经荒废。
有一年，我带男友回去，带他去祠堂，我让他看桌上那张清晰的黑白照，告诉他那个慈祥的老人曾经照顾过我。
男友只看了一眼，就拉着我想要离开，出来后，他告诉我，祠堂里的气氛很诡异。照片上的老人盯着人看，让他心里不舒适。
三婆临死前，我在外地，没见到她最后一面，当时我并没有太难过，但事后，却一直觉得后悔。
面对那张照片，我并不害怕，反而觉得，能在这里看到三婆的照片挺开心的。
2
三婆年轻时，长得非常漂亮，她一生育有三儿两女，本该是个幸福的大家庭，但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都娶了媳妇，丈夫却去世了。
那年，三婆六十岁。
三婆的六十和村里其他妇人的六十不同，她脸上虽然有许多皱纹，头发也白了将近一半，但看上去依然眉清目秀。
三婆是个很要强的人，即使没了丈夫，伤心一阵后，地里的活，家里的事，一样也没落下，每天依旧勤勤恳恳，已然过半生的她，把消瘦的身子裹在整齐的布衣里，走路时依然挺直腰杆。
可能夜幕降临时，面对身边空出的位置，她心里也会生出一丝寂寞。
村里有个单身老头，想和三婆合伙过日子，三婆婉然拒绝。
那老头不放弃，三天两头来找三婆，经常帮她干活，有时还给她一些礼物。
三婆不让那人干活，也不收礼物，她坚决说自己不再嫁。老头只能放弃。
那时，三婆已经有一堆孙子孙女了。
三个媳妇，还在争先恐后地生，她要伺候媳妇坐月子，帮儿子们干农活，要照顾陆续长大的孙子孙女。
这可能是她不愿开始新生活的原因。
我和弟弟妹妹出生后，三婆已经快七十岁了。
从小，我对三婆的印象，就是一个慈祥又有些要强的老人。
3
我父母为了养活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每天要干许多活，他们时常把我们姐弟三个托付三婆照看。
太久以前的事，我已经不记得，我开始记事，已经不需要三婆抱了，但她经常抱我妹妹，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坐在门前，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别磕着碰着，别打架。
夏日，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天空一碧如洗，阳光下，水泥铺成的场子铺满金黄色的稻子，风一吹，稻香飘满整个村子。
大些的孩子，跟着父母下地，像模像样地拿镰刀割稻子，小些的孩子，聚集在门前玩耍。都由三婆看着。
三婆确保我们安全的同时，每隔一会，会起身拿竹耙子翻动场地上的稻子，每翻一下，风就会扬起一阵像烟一样的粉末，夹杂着稻香味，但很快就会消散在空气中。
有时，我们也会帮忙，我们穿上拖鞋或光着脚，脚底贴着地面，在铺满稻子的地面上，一趟趟地移动，底下的稻子会随着我们脚走动被翻到上面，暴露在阳光下。
三婆总是慈爱地提醒，别让稻子扎着脚了。
三婆喜欢孩子，大部分时光，她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每个孩子玩耍。家里如果有吃的，她自己从来舍不得吃，她会平均地分给在门前玩耍的孩子们。
那时候，我们都很喜欢三婆，她有时虽然啰嗦，但对我们很好，我们也依赖她，经常围在她身边甜甜地喊三婆。
有时，我们会捏着她皮肤松弛的胳膊，问为什么她的胳膊会这么软；有时，会问她飞机会不会不小心撞到月亮上；有时，还会问她，她小时候的事。
即使有些问题很无聊，即使有些问题重复了很多次，但三婆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回答我们。
4
今天的太阳和昨天的似乎没什么区别，一样明媚，一样能把稻子晾干。这个夏季和去年的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人们依然收水稻，种水稻，小孩子们，依然欢快地在门前玩耍。
而三婆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她总是把一头灰白的头发，剪到耳根处，用黑色的夹子整洁地夹在耳后，她每天穿得整整齐齐，经常变戏法般地给我们拿零食吃，总是一脸慈爱地看着我们。
时间像村边那条溪，缓缓地流着，因为水流小，从未激起大浪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我们总以为，一切如旧，今天和明天都一样，眼前的光景即是永恒，但我们忽略了，今天的溪水，早已不是昨天的溪水。
日子一直在积累，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
然后许多年后，人们会从记忆里，或者老照片里，惊诧地发现，原来，一切都变了。
小孩长大了，大人在老去，老人变得更苍老，甚至死去，村口的榕树，不知不觉成了参天大树，村口溪面上，也不知在哪一年，架起一座桥。
三婆在这种不知不觉中老去，她七十岁到八十岁的时光，门口那群孩子，从小学上了中学，离开村子，到城里上学。
上初中后，我见三婆的次数越来越少，工作后，见到三婆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每次我们回家，三婆都好开心，她激动得无与伦比，她翻箱倒柜把最珍贵的东西统统拿出来招待我们，她搜肠刮肚寻找各种我们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她想多和我们多相处一会，哪怕多一秒，她心里也觉得欣慰。
她的眼神，依然那样慈爱，那样温暖。
那时，我们很年轻，我们活力四射，我们有大把青春，还有遥不可及的梦想，我们没有足够的耐心去陪伴一个孤独的老人，度过一个漫长而闷热的午后。总是在寥寥数语后，我们就迫不及待找借口，离开那陈旧的老屋，离开那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们总是很容易就忽略三婆眼中的渴望和期待。
后来，不知哪一天是转折，三婆的性格突然就改变了，她再也不坚强了，甚至有些柔弱。
她变得病恹恹的，见了人就会抱怨自己身体不舒服。今天，她说，我牙疼，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明天，她说，我腿疼，疼得走不了路；后天，她说，我一整天头晕目眩的，可能要死了……
一开始，儿子媳妇会带她看病，许多旁系亲属，也会去看望她，日子久了，她的病总不见好，医生也瞧不出毛病。大家渐渐不再亲近她。
或许，她的病从来没有她说得那么严重，她的痛苦源自于心病。我们都把她当成一个垂死的老人，下意识地远离她。
5
三婆很怕死，她惧怕死亡后未知的世界，有时，她会自我安慰，等她离世就会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但有时，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有极乐世界。所以，她始终惧怕。
她还害怕火化，她曾反复交待，等她死后，至少要放置七天再火化。她怕灵魂没飘远，能看见自己的肉体被焚烧，她还怕自己能感知到疼痛。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无论多害怕，都没办法避免。
三婆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离世，我们无从得知，她是不是真的去了极乐世界，也无从得知，她对这个世界，会觉得不舍还是解脱。
但无论如何，一切都和她无关了，她已经走完她在这世上所有的时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就很怀念她，我怀念她灰白色的头发，怀念她慈祥的笑容，怀念她说话的模样，怀念她身上散发的温暖和爱，甚至怀念她站在风中颤颤巍巍走路的模样。
讽刺的是，等我学会对一个老人宽容的时候，这个曾经深爱过我的老人，已经与世长辞好几年。
如果有来生，希望还能再相遇，那时，我希望自己能懂事的早一些，门前那些孩子都能懂事早一些。
那样，我们就能多爱她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