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剧电影《追鱼》，拍摄于上世纪60年代——对戏曲电影改编来说，那还正是个昂扬向上的年代。
这是我看的第一部王文娟的戏曲电影，属于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几部片子之一:端着小板凳坐操场上看的，四十几年前的事，历历在目，久远又清晰。
电影讲的是碧波潭鲤鱼精化身为相府千金牡丹与书生张珍相恋的故事。在故事的最后，鲤鱼精甘愿放弃千年修行坠入凡尘，与张珍同归乡里。
我家里以前有这本电影剪辑的古董小人书——凡是这样的电影我几乎都有配备的小人书。
小人书的封面上，逃走的鲤鱼神色慌张，姿态踉跄，但在我童年的回忆里，她是一条善良，坚贞，勇敢的鲤鱼精，供我的童年驰骋美好的想象。
电影一开篇就是碧波潭畔——说是电影，基本也是舞台剧。初看像黑白的，其实是彩色。舞台很美，阁如画,芳菲满园,月色朦胧,碧波粼粼。潭中月影先是一整个，鲤鱼跃出水面之后，就碎成万片银了，和戏词描述的一样。
是夜，张生于庭院中对月长嗟——他家境清贫，父母死后因与牡丹有婚约而被金丞相收留，见他无钱无势，金丞相表面命他暂居在后花园碧波潭畔的草庐中读书，心里却想找机会悔婚。
张珍因此心情苦闷，经常独自走到潭边哀叹心事:
“说什么姻缘都是前生定，又谁知人情纸一张。他金府三代不招白衣婿，我张珍何时得中状元郎。”
一段唱把张珍的无奈惆怅，抑郁不平，不甘又妥协的心情全部交代。
他长吁短叹可以理解——虽然穷了，但毕竟订过婚，他投亲前来，怎么也不该被搁置一边，不闻不问。既然他是相府娇客，那么见一面未婚妻也理所应该，谁知道三个月都不曾见到，他也不知道牡丹小姐是怎么想的。
只见碧波潭中银波荡漾，张珍不禁与湖中的鲤鱼对话道：“你那里凄凉水府，我这里寂寞书房。我白衣，你未成龙；我单身，你可成双？”
这，大概就是鲤鱼与张生的缘起了。
——张珍对着鲤鱼诉衷肠，以致招来鲤鱼精的魅惑相许。其实是无心之举。他想的还是牡丹。
假如牡丹无心，他也就识趣地走了。因为此时他已经对这个环境很不满，为何不走呢？一，是作为读书人不想放弃功名，二，就是对婚事还抱有希望。
话说徐玉兰这里的扮相比在越剧《红楼梦》中可顺眼多了，年龄也小了好几岁，还是正统巾生扮相更风流倜傥。
他刚在碧波潭前发完牢骚,回头就去书房打盹,功名要登龙虎榜怕是难了,可见心情之糟糕。
鲤鱼精袅袅出水的姿态，真是俏生生一个小娘子呀…——特技摄影非常出色，远高于20多年后的电视剧《西游记》。
我一直都很好奇她怎么从水里出来的,那个年代就已经有电脑技术了吗？应该是胶片多重曝光叠加的特效吧，那时算比较先进的了，画面设计与镜头剪接也挺美的。
鲤鱼精在水边左顾右盼的样子，上岸后那种灵动的美感,一身的灵气,是之前从没有在别的地方见到过的！鲤鱼精在碧波潭修行了千年，很少有人对它这么有情，于是它有感而出。
她变成牡丹的模样，想去会书生，这身打扮，敏而不佻，小女儿情态十分可人，和林黛玉完全是两般模样。正当盛年的王文娟，即使看起来不那么倾城倾国，却感觉她在此的角色比后来演林黛玉都好，在这个调皮又深情的鲤鱼精身上，展开了美丽的爱情故事。
她用手指弹砚台里的清水，想让张珍醒来，也是有趣——特别可爱的鲤鱼精，胆子大，还古灵精怪。
书案旁，张珍瞌睡沉沉，身后面，竹影横窗斜斜——此情此景，真好似一幅画儿。
书生醒来，又惊又喜地搬凳子给她坐。在月下打坐，这很对。尽管此处人迹罕至，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不方便。张珍这是君子不欺暗室，他的书没有白读。所以鲤鱼精是越看越爱。
张珍很体贴的先用袖子为牡丹拂去灰尘，再搬来凳子想坐在她身旁，还没放下，一想到礼教，又搬远一些，可终究压抑不住内心的爱慕，还是搬回来坐她身旁了。
月下两人偷窥。互相也是看脸——徐玉兰的眉弓画得尤其有味，曲而细长，自有一种俊秀窈窕，深情而不轻浮。
月下谈心这场戏没什么过多的词藻和技巧，全是有感而发，真情流露。发乎情，止乎礼义。
张珍觉得眼前的牡丹小姐脱俗不凡，令人敬重。而张珍的情绪也是哀而不怨，乐而不淫，一切都合乎法度。
——此情可昭日月，并无不可告人之处。
化身为金府小姐牡丹的鲤鱼精，与张生情深义重，从此千恩百爱，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终日形影不离。
「闰年闰月无闰日，良宵嫌短见晓星」，恐怕任何经历过热恋的人都要为之会心一笑，已经是闰年闰月，还嫌没有闰日，再多光阴也不够厮磨，写得好极了。
鲤鱼精她就是奔着真情来的。张珍对鲤鱼精能给的不多，她要的也只是简单的快乐，并不是过分的要求，有什么理由不满足她呢？
宰相家的千金小姐对张珍什么态度呢？
真正的牡丹小姐在电影里那是又傲慢又冷酷，提到张珍就一脸嫌弃，双眉皱起，听到另嫁状元，马上笑逐颜开，一副刻薄傲娇的模样。
和父亲一样，真牡丹也算是戏曲中少有的嫌贫爱富的小姐了，不过，作为相府千金，不肯嫁穷酸书生可太正常了。批判她嫌贫爱富，又是拿男人对女人德行的要求当作标准了，其实很讨厌。
因缘巧合，张珍居然在花园遇到了真牡丹，真太无巧不成书了。
此时牡丹当然不识张珍，当然怪他轻薄，不仅对张生冷脸相待毫不客气，还敢于和母亲说赶走了张生是“拔除眼中钉”，金丞相也对他破口大骂，斥其伤风败俗，将他赶出相府。
这时候张珍身上的血性显示出来了，他是柔弱书生不假，却不是孬种吃软饭的。身上既有读书人的清高，也有未经人事的血气方刚。金家的势利薄情，反而激发了他对真诚的向往，所以后来会重视鲤鱼的真情，和鲤鱼出走，义无反顾，头也不回。书生的天真、迂腐、呆气，徐玉兰都演得很可爱。
多情的鲤鱼精，还是变作牡丹模样前去追赶安慰，王文娟真的是善解人意的美娇娘。
而张珍气恼不过，怪却假牡丹，冷言相对，不理鲤鱼精的解释。
「我是狂生，我是賊，谁是你的张郎！」
好动人的句子，寻常小儿女之间赌气的情态跃然屏幕，任谁看了都要笑的，真实的细节和有味的人情，胜过某些只会空泛谈情说爱不知道好多少！
这时候，你也会感觉徐玉兰的声音越听越有少年感！
两人终于冰释前嫌，同在街上看花灯。
看花灯这一出是承上启下，之前是冷清的碧波潭书馆，之后就会越来越热闹。
谁知道金丞相也在看灯，把张珍两人带回府中，这才惹出真假牡丹的公案。
王文娟的演技在这里得到了发挥，那真是不同凡响，活泼与冷艳兼备。一样的容貌，一样的衣衫，光凭着神态和情感不同，观众眼里看到的完全就是两个人，一眼就可以认出谁是真牡丹，谁是假牡丹来。难怪王文娟有性格演员之称。
相爷和夫人面对两个牡丹，为什么不问只有真牡丹才知道的事来辨别真假呢？可见细节是不能追究的，有趣就行了！
真假牡丹已经很精彩了，又引来一对假包公，甚至包公的跟班都有一套以假乱真的，就更精彩了——几个鱼精虾怪、草台班子，竟然也敢和真包拯叫板，真太有趣了。
两个牡丹跪在两个包公堂下，一左一右，像照镜子似的，那一幕真是有趣极了。
真牡丹很委屈，没有假牡丹，她就不会受这份气。出现了一个一摸一样的，她就不是独一无二的相府千金了，就没那么尊贵了。
她的骄傲可全维系在这个身份上，那还能不计较？
包公真是名不虚传，货真价实，他心中有底，假意要打张珍，为的是逼现真相。三两下就判出谁是真，谁是假。
这还的确是本事。
他判断的依据就是她们对张珍的态度。
——张珍就是关键。
结果真相大白——无情是真,多情是假。
看这真假牡丹的反应，那真叫，爱你的人会为你不顾一切,不爱你的人对你铁石心肠。
有权贵的人家怎么会看得上落魄书生，真包公从这点判断出真假牡丹，真是睿智。
当着包公的面，张珍也直抒胸臆，说“相亲相近人之性,作怪害人方为妖”,直言说出自己的判断。
他分辨真假牡丹的标准很简单，也很直观——助人是人，害人是妖。无情是假,多情是真。
尽管他的判断是错的，可评判的依据是对的，标准是对的，评判结果恰恰是错的，还和包公不谋而合。
这就是说，张珍是有智慧的。
张珍对真牡丹拂袖做不屑状，让观众觉得痛快，滑稽之余，尽显情字真切。
真牡丹是嫌贫爱富女，假牡丹倒有好心肠。若将真假强分辨，要拆散人间好鸳鸯。
有道是情真即真，情假即假。
可叹茫茫环宇，有情者不全是人，无情者不全是妖。
在假包公巧妙暗示下，真包公得悉真情，为成全二人，推辞不问，“老包宝剑虽利,不斩无罪之妖!”
假的能让真的折服和认可，这个功夫可不同凡响。
当包公对这些可爱的妖精产生尊敬时，观众心目中对这个包公也更为尊敬，他的形象也更高大。
尊重感情，懂得维护真情的人，这才是值得尊敬的。这可是观众心目中一贯的认知。
案子到这时候已经是审清楚了——既然真假牡丹不是都在争张珍，那么就让爱张珍的跟着他回家乡，让爱富贵的继续留在相府。
但是相府只允许有一个牡丹，这样出去，以相府千金的身份招摇过街，有损相府声誉。
所以金丞相要维权——“青烟袅袅云雾腾，天师作法传勒令，召来天兵与天将，下凡缉拿鲤鱼精”。
张珍和鲤鱼精历经劫难，逃出宰相府，天兵天将随后追来，乌云压顶，高潮迭起，看得人欲罢不能，主角们的悲欢苦乐，深深打动着我们。
鲤鱼精知道在劫难逃，只得告诉张珍真相。
她这份紧张感演得极好。
她是有个障碍，不知道心上人知道自己是个精怪会怎么说——
这时张珍的反应，是全剧中的第二个高光时刻。张珍唱词如下“娘子说出真心话，不由张珍暗思量，……人间难觅一知己，你就是鲤鱼精又何妨。”
听到此句，观众的心都会为之一热。
大家不会觉得他只是一个可怜的书生，而是认为他是一个值得尊重的有情人。虽然他还是布衣，可神情气质已经有了龙族的风貌！
“此情只应天上有，如今荒郊也天堂。”
笨笨的张珍，一个被腐学洗脑后至少还保留一些情意的男人，他顾念的是鲤鱼精的真情。
难怪他叫张珍。张珍这个落魄书生还真不算孬种。
他果然言行一致，是个令人尊敬的君子。这可不像许仙，他闯了祸就躲在一边，打打杀杀，努力拼命可都是白娘子的事情。
为何鲤鱼会如此欣喜若狂，原来“怕真情说出后，一片恩爱付汪洋，谁知今天出意料，他不因异类变心肠。”
不因异类变心肠，直击人心。从爱情层面看，说白了吧，就是当下，要是发现身边的爱人是妖孽，是批着人皮的异形，估计99.99%的人都会逃之夭夭。
所以鲤鱼精的激动无法用语言表达，紧跟着唱这句“ 我鲤鱼精的眼光不错也”。
她的感情没有白白付出，对方是尊重感情，维护真情之人。要说鲤跃龙门，就此一次，那就身价百倍。到了这一刻，鲤鱼精已经赢了！
张珍的一句认可，让鲤鱼精誓死要保护张珍，她高喊“不要害我张郎！”那气势，令人不敢相信，荧幕上如此柔弱纤细的黛玉，竟也能演出坚强勇敢的鲤鱼精？
鲤鱼精被天兵天将围困，性命垂危——观音大士显灵，给鲤鱼精两个选择，修炼500年成仙或者褪去鱼鳞成凡人。
你发现没，这两个路，其实就是不会让你选择再成为异类，鲤鱼精放弃鱼鳞，变成人类，就是放弃了反抗的法力，看似她选择了爱情，其实是选择了死亡。
鲤鱼精毫不犹豫选择第二个方案，也就是剥去三片鱼鳞。为了张珍,甘愿打入凡间受苦。
观音:那张珍乃凡夫俗子,你为他丢弃千年道行,岂不可惜?
鲤鱼精的回答:“娘娘，那张珍乃至诚君子,小妖与他海誓深盟,我若负他,还成什么仙,还什么道!”
掷地有声，这是高贵且骄傲的人格与妖格。
王文娟有武功底子，在戏台上翻滚腾挪，把鲤鱼精的痛苦拔鱗表现得淋漓尽致。电影用了大量的干冰营造雾气缭绕的感觉，再加上红色的色彩，和红色鲤鱼的色彩呼应，确实营造出了那种气氛。
自古女儿多痴情,何时见男人肯为爱甘受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之苦?
只因张珍知道所爱非人，依然诚挚接纳，鲤鱼精甘愿舍弃成仙的良机，历经痛苦蜕变，化身为人，从此对张生从一而终。鲤鱼精的付出不可谓不大矣！
观音微微颔首，悄然隐去。
这个故事里除了明显的反派丞相一家外，其他人都是温和的、变通的，包拯没有成为第二个法海，观音大士也在给了鲤鱼精选择后尊重了她的选择。
看《追鱼》，在不知情为何物的年纪,怎么也想不通神灵的鲤鱼精为什么要凤凰涅槃,脱身为人。可见，别看是千年修行，见惯世态，她心中向往的还是平凡的日子，还是渴望真情守望。
看来，简单的，也就是珍贵的。即使平凡的，也是值得追求的。
接下来就是结尾了，当然是大团圆结局：但凡人妖相恋——人与精灵之间的通婚是从古而来的最大禁忌之一，十之八九都得不到一个团团圆圆的结局，得到正名的妖也屈指可数。而这个结局好，堪为《海的女儿》欢喜版。
“只羡鸳鸯不羡仙”是中国人基本的幸福观之一。除去故事本身，王文娟和徐玉兰珠联璧合的表演也实在精彩，简直臻于化境，甚至比二人在《红楼梦》里的合作更动人。现实中不可能有的爱情在这部古老越剧中得到完美呈现。今天，新的文化大量袭来，戏曲的分量在文化中的比例越来越少，我身边鲜有喜欢戏曲的人，甚至说，连听过戏曲的人都少之又少。然而，戏曲永远是文化中不可否认的瑰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