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哲学”和“思想史”:

两种中国哲学史研究范式的差异

胡适与冯友兰的哲学史是以西解中的代表,但胡、冯二人在文化观、哲学观、历史观上其 实都完全不同,自始至终都不属于同一形态。冯友兰属于“比较哲学”范式,胡适中年以后转 向“思想史”范式,则得益于欧洲学术在哲学、语言学、历史学上的新进展。然而,胡适、傅斯年 等人始终未完成通史性质的思想史,这是由于他们对大历史观的排斥。随着思想史方法论的 进展,我们今日可以重新看待“比较哲学”和“思想史”两大范式的得失。

02

胡适的思想史转向

比较哲学和思想史学的区别 比较哲学和思想史(1)

胡适以中国哲学这一学科开创者的身份,中年以后居然认为中国没有哲学,“中国哲学史”应 改称“中国思想史”,这一巨变应视为近代学术史上一大转捩点,可惜知道和讨论这事的人都不很 多。我已澄清,胡适从一开始就与冯友兰不同,他并不属于“比较哲学”这一范式,那么,胡适为何 会发生转向就不是关键问题。到此可以转换提问方式,胡适为何没有一开始就使用“思想史”范式 呢?

任何新事物的产生,都必须备齐内外因素。在近代学术史上,“思想史”这一名称出现得并不 晚,陈寅恪的审查报告里就曾写道,且梁启超、陈寅恪、蒙文通等都写过大体还是基于旧学的思想 史论著。但是,思想史成为史学中的重要一部分则不是很早,据考察,西方学界思想史开始风行要 到20世纪中叶。胡适在美国求学时恐怕并未见过方法论上完备的思想史著作,因而他自然不 可能一开始就考虑以思想史的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哲学。 思想史本就不是边界十分清晰的一个 史学分支,不同历史、哲学背景的学者对思想史也理解不同,至今为止思想史研究中最具有里程 碑意义的还是1969年斯金纳发表的《思想史中的意义和理解》一文。对于胡适来说,他要完成这一 转向,至少需要具备三项要素。

2.1

三大要素

比较哲学和思想史学的区别 比较哲学和思想史(2)

第一,具有新的文化观。胡适一直是一个西化论者,这就必须要对传统有所批判。这一目的与 比较哲学范式必然冲突,因而要深入研究中国古代哲学,胡适必须寻找一种完全不同于比较哲学 的新范式。而胡适、傅斯年都不认同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因而最终他们转向思想史也是必然 的选择。

第二,新的哲学、语言学给他们带来的影响。比较哲学范式和唯物史观范式都有各自的哲学 观,思想史当然也需要。原本胡适、冯友兰二人对西方哲学资源的选择和接受就不同。胡适的兴 趣在科学,冯友兰的兴趣是人生的意义,所以,冯友兰借用西方传统形而上来加固中国原有的形 而上学,目的是突出中国哲学中固有的人生哲学的优越性。胡适则硬要在中国发现原本没有或不 多的进化论和逻辑学的萌芽,再以此为桥梁,引进西方现代文化。除此以外,他对中国传统思想还 是批判为主。此后,冯友兰一生除了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观变化并不很大。胡适则不同,他和傅 斯年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受分析哲学、逻辑实证主义的影响,提出了“哲学取消论”。

分析哲学的产生意义重大,人们从此认识到哲学本身既不提供知识,也不提供价值。而对历史学来说,哲学可以通过语言分析帮助对各种概念中的矛盾造成的复杂影响史进行澄清。 这其实使胡适更加 明确了哲学与历史的关系,让他放弃“引进先进哲学改造旧哲学”这一早期模糊的企图。随着顾颉刚、傅斯年对历史学和思想史研究的逐步深入,科学派的史学家意识到把中国哲学看作方术或思 想更为恰当,而分析哲学又对哲学的本质给出了新的界定,这就导致胡适、傅斯年等更深刻地察 觉到,必须放弃哲学这个外来的拐杖,以往比较哲学范式的研究对中国哲学来说不仅不能解决旧 问题,还会带来新问题。解决问题而非传播价值观才是学术的基本任务。

第三,西方的历史学可以与他们原本就有的乾嘉之学进行对接。比较哲学的一致态度是反对 历史主义,但却无法给出任何一种明确的历史观。张荫麟批评冯友兰历史意识弱,考察任何比较 哲学范式的哲学史,都会发现,仅仅把各个思想家按时代顺序罗列起来就是一部通史,其中唯一 属于历史方面的工作就是对时代进行分期。这样的哲学史尽管有哲学,但确实是没有“史”。科 学主义派内部,胡、顾、傅三人虽有观点的分歧,但他们与其他史学家的不同就在于,他们认为历 史学研究的第一步就是要还原真实的历史。顾颉刚的“层累说”尽管具体观点争议不小,毕竟给出 了一种历史还原主义的方法,也揭示了书中记载的历史与真实的历史差距极大,这对思想史研究 是个很大的警醒。傅斯年与陈寅恪的学术背景有相近的部分,都重视从语言学考察历史,这与 分析哲学的观点简直不谋而合。而且,在中国学术史脉络中,三人重视史料考证都是对清代学术的继承。

2.3

评论

比较哲学和思想史学的区别 比较哲学和思想史(3)

科学主义派的历史学研究,一般被定位为“史料派”而与唯物史观的“史观派”进行对立和比较。在格局上,科学主义派确实不及马克思主义这么宏大;在建构性上,科学派的思想史研究也 不像比较哲学范式下的成果深入地参与近现代民族意识的建构。但是,他们的研究给予了我们一项不可动摇的基础:现代任何学科的学术研究都必须清楚本学科在人类全部知识谱系中的位置, 不同学科之间是分工与合作的关系, 每一学科都具有自己特定的任务和方法。 由于学科性质不同,不同学科之间可以在方法上不同,但相互间不能有逻辑矛盾。“比较哲学”为了维护自身的正 当性,不得不对来自历史学和分析哲学双方的批评视而不见,而“思想史”范式的最终诞生,是在 审慎地考虑了哲学、历史、文化、语言、政治等相互关系后,排除了逻辑矛盾才得出的产物。

但是,不得不承认的尴尬局面是,思想史范式的宏观总结性的成果与比较哲学、唯物史观这两 个范式无法相比。胡适写了《中国中古思想史长编》,顾颉刚写了《秦汉的方士与儒生》,傅斯年写了《战国子家叙论》《性命古训辨证》,成果虽然不少,但居然没有通史。胡适中年以后计划放弃哲学史的写法,打算重写一部通史性质的思想史,但只留下《中国思想史大纲》的若干草稿,成为他毕生一 大遗憾。傅斯年计划写一部《赤符论———一个开启中国历史之正形之尝试》,留有一个极粗略的提 纲,此后未有任何进度。

从胡适晚年的一些用英语写作的思想史论文,如《中国人思想中的不 朽观念》《中国传统中的自然法则》来看,他的后期思想史研究大约具有一些观念史的雏形。而从傅 斯年留下的《赤符论》提纲看,这是一部以政治与思想相互关系角度写的中国通史概论。在这份提 纲中,傅斯年给出了历史是由“种族、物质建制”综合造成的类似“有机物”的历史观。在此问题上, 傅斯年比胡适有更清楚的自觉,傅斯年不相信当时已有的任何整齐划一的大历史观,但是,倘若 只有分析式的历史观对研究断代专史或许够用, 而若要研究通史则非要具备综合性的史观不可, 综合性的历史观就是用来解释长程历史演变机制的。当时的大历史观有两类,一类是唯物史观,另 一类是雷海宗、朱谦之、常乃惪等人所用的,是基于当时较粗糙的进化论研究水平而提出的将人类 社会看作类似于生命的有机体的理论。胡适未能完成计划,大约是他虽然看到唯物史观派依靠大 历史观的强大解释力逐渐有统一史学界的趋势,但他并不以为然,且没有意识到宏观的通史并不 只是无数历史细节的总和。而傅斯年早早放弃他的计划,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大历史观作为完成 通史必备的要素与他本人对于历史的看法有深刻的冲突。

0.3

结语

比较哲学和思想史学的区别 比较哲学和思想史(4)

时过境迁,当日胡适、傅斯年的研究在大历史观的门前止步,其对错今日已不必再论。对于中 国古代哲学的研究,三种范式之争也早已翻开新的一页。从当代研究看来,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之 间具有必然的关联,由于中国哲学与现实的生活世界无法切割,因而思想史作为一种既可以上达 哲学,又可以下通生活世界的分析技术,是研究中国哲学必要且合理的方法。思想史关注的角度 是思想与现实的相互影响造成的各种历史效应,分析的是由历史偶然性造成的各种力量之间的角 逐,这里当然可以分为原生力量和次生力量,因此需要对历史、社会有一些进行结构性分析的理 论。但是,历史学自身不能给出概括宏观历史的方法,必须向其他学科如社会学寻求理论工具。唯 物史观的分析工具如唯心唯物的区分、阶级分析法、历史五段论等,虽然给出的具体观点有对有 错,但作为一种分析宏观历史的方法则是必要的。三大范式其实分别是社会主义运动、民族主义运 动、新文化运动在中国哲学史这一领域的延伸,三者的合力造就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和面貌,当然 也造就了百年来的中国学院学术。20世纪80年代后, 精通比较哲学和唯物史观的冯契给出了自己 的改造自黑格尔的新历史观,金观涛则引进了系统论。今天,演化论的发展已经波及无数学科,我 们一边可以认为思想史已经足够多的,胡适、傅斯年梦想不到的工具可以使用,另一边也可以更从 容地比对百年来比较哲学和思想史这两大范式各自的成果和对错得失。

注释:

唯物史观和思想史这两大范式的差异, 除了在历史观和史学方法论上, 还体现在哲学观 上。唯物史观范式的哲学是由马克思、恩格斯和之后的苏联哲学家逐步确立的,思想史重视的哲 学与思想的区别与界限这个问题,在唯物史观范式下的学者如郭沫若、侯外庐、蔡尚思、任继愈等 人的问题域里是不存在的。

作者:谢牧夫

文章来源: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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