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899年的中国，萧杀之气弥漫全国。就在上一年，一场向西方学习的变法运动失败，按照古老中国的纪年方式，这一年是戊戌年，史称“戊戌变法”。变法失败之后，中国与西方的抵触正在酝酿更为激烈的碰撞。
在距离京城数百公里外，义和团运动正在发生，爆发出的烈焰将很快烧到帝国心脏。
但此时，从书法史的角度，我们更应该关注京城里的一件小事，国子监祭酒王懿荣生病了。
国子监祭酒是主管国家教育的官员，一般都由很有名望的学者担任，王懿荣正是一位金石学家、鉴赏家和书法家。
王懿荣像
1899年的夏天，王懿荣患了疟疾。
作为那个时代的学者，王懿荣对中医很有兴趣。他有一个习惯，对抓回来的中药要亲自检视一番。这一次，下人抓回来的药材里有一味叫龙骨的药很是奇特，引起了他的注意。龙骨是一些动物骨骼化石的碎片，但有一些碎片上布满奇怪的刻画符号，很像他熟悉的青铜器铭文，但又不能马上辨认出来。精通金石学的王懿荣立刻意识到，这些诡异的刻画符号可能非同一般，应该比他所见过的周代金文更为古老，如果这个猜测能得到证实的话，那它就是神秘久远的商朝文字。在此之前，商朝更像是一个只有典籍记载而没有实物证据的传说中的王朝。现在，疑似证据出现了，王懿荣怎能不心潮澎湃？
这是1899年，中国历史上最有价值的瞬间。
甲骨文是否真的从药材中发现一直有争议，疟疾只是增加了甲骨文发现的戏剧性，但王懿荣作为甲骨文的最早发现者是历史学界普遍认可的结论。
甲骨文发现的消息，很快在王懿荣的朋友圈里传开，那些金石家们立即收购甲骨，进行研究，一时之间，身价暴涨，一个字就能值二两银子。王懿荣典当家产，敞开收购，短短几个月就收藏了1508片。如果天假以年，他应该有甲骨学开山之作面世，享受著书立说带来荣耀和满足。
但王懿荣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年代，书斋之外的天下并不太平。发源于家乡山东的义和团运动已经轰轰烈烈烧到了北京，八国联军的炮声隐隐传来。
二
1900年6月，八国联军在天津塘沽登陆，向北京进发，清廷下诏与列强宣战。国子监祭酒王懿荣一介文人，却很奇怪地被任命为京师团练大臣，组织民兵守卫京城。这道诏命即使不能说是荒唐的，至少也让后人觉得遗憾，王懿荣接到上谕，喟然长叹：“此天与我以死所也。”就是老天要我去死的意思。
王懿荣被委以“重任”，与他同慈禧太后的关系恶化不无关系。王懿荣生性耿直，嗜古成癖，人送外号“东怪”。作为书法家，王懿荣本深得慈禧赏识，慈禧作画，常让他在画上题诗，遗迹至今犹存。烟台博物馆还收藏了一只慈禧赏赐给王懿荣的雕花翡翠烟壶，价值不菲，这是王氏深得慈禧荣宠的见证。
被一个农民挖出来的翡翠鼻烟壶
1894年，甲午战争期间，前线战事吃紧，国步危艰，而慈禧却忙于60大寿庆典，奢侈铺张。王懿荣的“怪”这时候发作了，他没有像他的同僚们那样保持沉默，而是连上奏折，请求停止庆典工程，等战事结束再行补办。此事震惊朝野，慈禧太后心中恼怒可想而知，但她是老练的政治家，没有简单粗暴地立即惩办王懿荣，但在心中一定将王懿荣果断“拉黑”，踢出她的亲密“朋友圈”。王懿荣得到了诤臣的时誉，但慈禧不会欣赏活着的王懿荣。最高统治者愿意给忤逆的大臣一个尊贵的谥号，把他树为官员的楷模，让他在眼前消失，这样的戏码在帝国的历史上不止一次上演，在王懿荣前面一千多年，至少有一个重量级的书法家颜真卿。
王懿荣接到任命，一方面购置军械，训练民团，恪尽职守；另一方面，他命人移开宅中井栏上的横石，加大井口，将井挖深淘净。8月中旬，京城失陷，慈禧携光绪皇帝仓皇西逃。王懿荣写下悲怆的绝命辞：“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于止之其所止，此为近之。”
他眼睁睁地看着异国的铁蹄在硝烟滚滚中踏入京城，怀着满腔悲愤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先是吞金，接着喝毒药，最后投井而死，自杀过程异常惨烈。
随之跳入井中的是他的夫人谢氏和寡居的长媳张氏。
王懿荣以悲壮决绝的方式进入黄泉——按照汉字的本意，幽冥世界就在泛着泥浆的地下水层之下。一个月后，清廷表彰王懿荣殉节，谥号文敏，备极哀荣。
王懿荣的故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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