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璞之谷》记者(下称“璞”)采访了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鸟巢”(国家体育场)中方总设计师、璞之谷公共人文建筑总设计师李兴钢先生(下称“李”),以下为访谈实录: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1)

李兴钢

教授级高级建筑师,中国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全国工程勘察设计大师、国家体育场(鸟巢)中方总设计师。

以“胜景几何”理念为核心,聚焦建筑对于自然和人密切交互关系的营造,体现独特的文化厚度和美学感染力。曾获亚洲建筑师协会建筑金奖、ArchDaily全球年度建筑大奖、WA中国建筑奖等,作品曾参加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著有《静谧与喧嚣》等专著。

璞: 您以往设计的建筑作品多是大型公共建筑,例如“鸟巢”(国家体育场)、绩溪博物馆、商丘博物馆、元上都遗址博物馆、建川文革镜鉴博物馆等,这次在“璞之谷”,您设计的公共人文建筑小巧别致,比如:醉翁亭、掬星台、鹿鸣苑、咏书艺文馆等,请问您对建筑“大与小”的看法?您对这些小型社区建筑的立意、用心、设计感受有何特别之处?

李:建筑的大和小不会影响作品的优和劣,小建筑可以出大作品,大建筑也可能没有什么影响力。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实际上没有特别大的房子,大房子都是由小建筑组成,比如紫禁城,其实是一个个小建筑组成。中国的建筑文化,不追求尺寸上的大,而更追求人的感受。

中国文化里一直就有对大和小的哲学思考。中国文化里讲“人是一个小宇宙,人是世界的一部分,是自然环境的一部分,人跟宇宙万物是相通的”,它有一种“大即是小、小即是大”的理念,而且特别讲究建筑跟人的尺度契合。它希望人停留的空间,跟身体有一个包裹的关系;人在其中会很舒服,觉得这是一个跟他的身体相契合的尺度。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2)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3)

“璞之谷”的公共人文建筑,每一个都不大,但是都分别对应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立意。比如在高处的“掬星台”,它提供一种和星空对话的空间和意象;而在河边的“醉翁亭”,恰好是处在溪流、树林和远处的群山胜景之间的一个位置,很符合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所描述的那种空间环境;还有“鹿鸣苑”,则是在一个原生态的山谷树林之中,体现中国文化中某种特定的人文内涵;“咏书艺文馆”则处于社区的居住环境中,是强调艺术、强调日常生活中知识的获取这么一种人文环境。

璞: 掬星台的位置本来是项目旧址留下的一个蓄水池,您在设计掬星台时特别强调要保留这个旧水池,是希望表达什么样的思想?掬星台的设计有何特别之处?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4)

李:“掬星台”这个位置是“璞之谷”的一个高点,从地势上观察我就有一个天然的、直接的愿望:让这个地方成为饱览对面长城胜景最重要的节点。它是一个天然的台地地形,从“相地造园”来说,这块地很适合做一个台。而这个台上正好有原来旧址遗留下来的一个水池,常规设计,也许就把它盖上或者拆除了;但它是过去人们在此活动的一个记忆,场地因此有了更多的丰富性,把它保留下来并加以利用,可以让现在人的生活跟以前人曾经的活动产生一种关联,使它有了历史,有了人文性。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5)

这个台的另一目标,是希望可以让人仰望星空。但是怎么能够聚焦于星空?有一种造景的手法叫“框景”。在保留原来池壁遗迹的基础上,把它加高成一个更深的井状空间。是一个围合起来的内向空间,但是朝向天空打开,像画框一样把天空框住,形成有画面感的星空之景。有点像著名的罗马万神庙,它在顶上有一个圆形的开洞,但它是为了让阳光进入内部空间;我们的掬星台却是让视线放射出去,仰望星空。保留了水的元素,把它呈现在这个空间的地面上,既可以反射星空,又能够给人增加一种静谧的感受。而且因为它是一个圆形的空间,它可能会有一种奇妙的声音效果。如果下雨的话,人可以看到雨落,听到雨落水面激起的声音,然后声音在圆形空间内回响,那是另外一种意境。人在掬星台里可以感受四季变化,不仅仅是通过视觉,也通过四季流转、日夜轮回、月亮圆缺和风雨雷电。

另外,在登上掬星台的过程中增加了一个台亭。在这个台亭的内外、上下可以最大限度领略周围的自然之景(山、林、村、长城等),是一种心旷神怡的感受;然后再进入掬星台内部遥望天空,可以内观自己的思想和情绪,这样的一种内外空间对比会产生反差,从而产生更加强烈的体验和感受。

璞: 鹿鸣苑看起来十分特别,在原生态的树林中设计了鹿鸣轩和鹿舍,请问在鹿鸣苑的设计中您最想表达和传递的是什么?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6)

李:“鹿鸣苑”坐落的地方是一片原生态树林,这里很安静。学童们可以在这里读书,可以和鹿一起嬉戏,还可以在这里领略田园耕读之美。我们的设计工作是把山坡进行台地化处理,然后加入了两个构筑物,一个是喂养鹿的地方“鹿舍”,另一个是学童活动的地方“鹿鸣轩”。轩与亭不同,是更有礼仪性的一个场所,也有更多的功能容纳和轩敞的空间;同时空间上有朝向的向背区分。鹿鸣轩上面还附加了一个小亭,有点像是一个开敞的小阁楼。这个鹿鸣轩采用了精巧的木结构,孩子们在读书之余可以登亭望远,张弛有度。当然家长们和孩子们的亲子活动在这里也是很适合的。林中台地主要是用青砖砌筑,跟长城的砖有一个呼应,然后有田的意向,有水的意向,有山坡的意向。所有原生树我们都保留下来,一棵都没动,轩里面还有一棵树穿透屋顶向上生长。所有这些设计的考虑,都是希望身在此处的人感受跟周围的环境、远处的自然是联系在一起的。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7)

璞: 璞院每一套别墅都是用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用字/词命名的,而作为社区点睛之笔的醉翁亭,您把它设计成了一个当代的亭式,请问您是怎么考虑的?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8)

李:《醉翁亭记》的内容已经延伸到了璞院别墅的命名,所以设计这个醉翁亭可算是画龙点睛。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传统文化从形式上正在消失或没落,但是很多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仍然会被当代中国人从内心认同,因为他血液里有这个东西。但是如果这种精神内核的延续,你不去描述它、刻画它、强调它,它不再口耳相传,它就会随着那些物质形式逐渐没落。璞之谷和长城璞院这样的文化追求,我本人是非常赞赏的:就像古人吟诗作画,然后用命名的这种方式去强调它、刻画它,提醒人们自己身处于这样一种文化里面,要在这样的一个文化中去塑造自己的生命和生活。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9)

而对于璞之谷的社区建筑和公共空间,我则希望用更为当代的方式,把传统文化中珍贵的精神内核,传递给今天的人和今天的生活。在这种背景下,公共人文建筑的点睛之笔醉翁亭,就一定更要用一种当代的语言来表达,如果它是一个传统的亭,反而意味着你在仅仅强调一种样式,一种物质层面的过去,而不是精神内核。用当代的手法来营造醉翁亭,是一个态度,一个文化的态度。

璞: 咏书艺文馆包括了艺术/文化展览、图书馆、咏书房、朗朗沙龙、山泉茶社等诸多功能,请问您在如此小型的建筑里是如何统筹协调这些功能空间的?社区的人们将来能从这座咏书艺文馆收获什么?

李:醉翁亭、鹿鸣苑、掬星台,是在自然环境中,跟自然对话。而咏书艺文馆是处在人文环境里,营造一处文化艺术的空间。实现这么一种日常生活中、引人思考的环境。它跟前几个在自然环境中的公共人文建筑有一种对仗的关系,一个是体现人和自然,一个是体现人与文化。其实文化的“文”字本意就是“纹”在实物上的文明,文化要是变成一个动词,就是文明化。这些公共人文建筑的设计立意就是去传递文化信息,对于将来居住在这里的业主们,甚至对于周边的村民们,这些小建筑实际上都是一种文化的载体,就是要把这种动词的“文化”当作一种通过建筑可以实现的特殊“功能”。

璞: 5年前,您出版了建筑学专著《静谧与喧嚣》,在那本著作里,您把“静谧与喧嚣”定义为一种空间的营造,是外部与内部、外界与内心一个交流的空间;由外至内,营造出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场所。您特别提到:“静谧”犹如《桃花源记》的描述,山重水复、蜿蜒曲折、柳暗花明之中,人被引导进入一处充满诗意、令人神往的胜景之中。您觉得“璞之谷”的社区建筑设计是否体现了“静谧”的建筑意境?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10)

李:这组公共人文建筑,每一个都希望能营造一种静谧之美。静谧有两个含义:一则它是一种特殊的空间诗意,是有空间性的,一种特定的空间才会使你产生静谧的质感和体验;再则静谧一定跟喧嚣有关系,它是喧嚣的一种对仗,你只有体会了喧嚣空间的状态,你才能更好地体会静谧的状态。所以我们一直强调要有一个从外到内、从喧嚣空间进入到静谧空间的引导性过程。正如古人诗中描绘“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古人用这种对仗,描述一个从喧嚣到静谧的过程。这种精神内核,原来已经存在于传统文化当中,我们希望在建筑设计实践中去理解它,再用当代的手法表达出来。

这组建筑各有各的静谧类型,各有各的进入方式。我们不能只是造一个房子,我们还得经营周围的景观,就是为了要把这种过程营造出来,把路径的引导,还有进入的感觉,前后的对比等都表现出来。“疏密得宜,曲折尽致,眼前有景”,说的就是要怎样去营造这个过程,最后抵达你所期待的胜景。

比如掬星台,从山下崖边的步道走上来,经过瀑布和几个边角停留的平台,到达“之”字形坡道,然后经过台亭,再上到井台环廊,再通过一个砖砌阶梯下去,最后才真正进入掬星台的内部空间,是一个繁复曲折的过程。

醉翁亭需要通过景观的设置层层地进入,而且在醉翁亭的内部空间中又有自己的层次,你进入亭子,会发现它是由三层结构叠置的空间,然后发现它还有扭转的另外四个方向,有一种特殊的空间感,而它座位以下的空间是一个下沉的空间。然后再往外看,有包裹的树林,流淌的小河,还有村庄和远山。

鹿鸣苑在树林里面,结合那些台地的设置,沿着曲折路径进入轩内。轩内也不是一块简单的平地,而是结合环境做的台地式空间,每块台地上可以进行不同的活动。还可以登上“轩上之亭”,看到远处的山景和长城。

咏书艺文馆位处密集的建筑群中,从外面到内部,然后从下至上,再从内到外,走上露台,遥望远山和近景……它也需要这样一个体验的过程和沉浸其中的状态。

璞: 您的工作室多年来一直致力于“胜景几何”的实践,请问如何理解“几何胜景/胜景几何”这个概念?“璞之谷”的这几处“山谷胜景”是如何表现这一概念的?

李:简单说,胜景几何或者几何胜景,核心就是强调和营造人工与自然的交互。几何即人工,胜景即最有诗意的自然之景。建筑的空间营造离不开人工,离不开几何;而胜景的营造也需要人工的参与介入,需要人和自然的交流互动。人工的介入可以使一处自然环境跟人的文化产生关联,它就像是人工对自然环境的一种“文化(动词)”,而这种“文化”才能产生真正意义的“胜景”。我们所有的设计工作,实际上就是在营造这几处小房子和它周边的林木、坡地、村庄、远山、长城组合起来的“交互之景”。如果没有这些小房子的营造,只有纯粹的自然环境,它的“诗情画意”会减弱许多。醉翁亭是跟树林、河水、村庄、远山在互动;掬星台是跟星空、跟案山、跟周边的人间万物对话;鹿鸣苑是在跟山谷、树林、及远处的烽火台交流。所以我们特别强调自然和建筑同等重要,而且它们之间的互动关系和状态最为重要;我们就是要千方百计地营造这些互动关系、对话关系、交流关系,而不只是造这些房子本身。

璞: 2008年奥运会后,您曾经在一篇文章中感慨:“没有一个建筑像鸟巢这样,将极端的喧嚣与无比的静谧如此完美地融于一身,相互转换,它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人性的情感体验器”。转眼已过12年,这12年来您对建筑设计的理解和追求有哪些坚持,有哪些变化?

鸟巢艺术馆设计(鸟巢设计师李兴钢)(11)

李:那是在奥运会闭幕式之后,人潮散去,我站在那儿确实能够感觉到在一个巨大的空间里面,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儿;别人都在往外面走,那是喧嚣的方向,因此在空间中形成了一种静谧和喧嚣的对比。另外从自身经历的时间维度来看,那是一个静谧的时刻,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落幕;但是之前为了这个时刻的到来发生了非常多的事情,其实这个过程中的几年都可以说是一种很喧嚣的状态,而奥运会闭幕后才有这样一种静谧之感。那个时刻的直接感受,被我记录下来,后来变成了我的建筑设计中的一个核心理念。如果说2008年那句感慨是当时的直觉,后来则成为自觉的工作方向和方法。要说我的坚持或变化,其实都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它有一脉相承的一面可以说是坚持,也有设计思想逐渐成熟的一面可以说是变化。另外就是鸟巢的工作,让我觉得建筑设计思想所具有的普适性力量,可以超越建筑的类型和规模,也可以超越它的功能。

所以在我看来,设计鸟巢和设计这些社区小建筑,都是在思考从形式到内容的关联性、从外到内的戏剧性,最重要的是它应该给人带来怎样的体验和感受。比如我期待你坐在醉翁亭中,跟旁边的河流及对面的村庄这些外部的“喧嚣”如此之近,但你又能在亭中体会到一种深深的静谧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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