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人儿的一封信(一封信小小说)(1)

事情是由一封信引发出来的。一封信。那是怎样的一封信呢?

是端嫂最先看到了那封信。这话不对了。在端嫂之前,肯定有不少人看到过那封信。不过谁也没有重视它。端嫂却重视了。

那封信躺在初冬的人行道上,躺在端嫂的扫帚前面,躺在黎明的微光里。满身都是污迹。如果端嫂的扫帚不停下来,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是,端嫂停下来了。她弯下腰,捡起了那封信。端嫂用手套拂拭了一下信封上的污迹,心里的问号一下子伸展开了,变成了感叹号。哟,真是一封信哎!还没有开封。是谁这样粗心呢?

端嫂打量了一下信封上的字迹。字写得不好,歪歪扭扭的,不过意思还是表达出来了。收信人就住在路边的这栋居民楼里,402室,刘春芳。

唉,这个刘春芳,咋这么粗心呢?端嫂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扫帚,走进了楼道。

她很快就找到了402室的信箱。哟,真是的,信箱已经破了,也不找人修修。端嫂把信放进了邮箱。可不管怎样放,都死乞白赖,是一种要掉 下来的样子。

端嫂明白了,信肯定是从邮箱里掉下来,人来人往的,才布满了脚印,后来又让谁给踢到人行道上去了。那个刘春芳,可能不在家,也许是出差了吧。

端嫂把信封折了一下,重新放进邮箱。嗯,这下好多了,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掉下来了。

端嫂是名保洁员。以前叫清洁工, 现在改名叫保洁员了。工也好,员也好,实质上都样,都是打扫卫生的。

端嫂每天清晨都来打卫生。她是这个住宅小区里的保洁员。端嫂的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扫扫地还可以。早晨干一阵子,一天就清闲了。顶多在半上午或半下午的时候,再来小区走走,追捕那些凌空飞舞的塑料袋。一跳一跳的, 看起来,不像是干活,更像是在锻炼身体。

端嫂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她又在自己的扫帚前面看到了那封信。微微翔起来,中间有一条折痕。端嫂心里不愿意了。怎么搞的这是?端嫂捡起那封信,扔了手里的扫帚,腾腾地上楼去了。她站在402室的门口,敲门。端嫂知道这个时候敲人家的门有些不礼貌,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端嫂在心里 说,就算刘春芳不在家,家里别的人呢,替她把信收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端嫂敲了一阵子,又敲了一阵子,门还是没有开,倒是把对门的一个男人敲出来了。那个男人睡眼惺忪,头发一撮一撮支棱着,闷声闷气问了一声,你找谁?端嫂转过身子,扬了一下手里的信,小声说,刘春芳。男人哼了一声,她死了。端嫂心里一紧,怎么死的?男人说,自杀。不等端嫂再问,男人又补充一句,你别敲了,她家里没人。

下了楼,端嫂恍然大悟了。对,就是她了!

大概两个月以前,一个年轻女人的自杀,把这个小区的空气搅拌得纷纷扬扬。听说是为情而死。那时候是深秋,是落叶缤纷的季节。连续几天,端嫂心里到处都是缤纷的落叶。唉,苦命的人呀。

信是送不出去了。给退回去吧。也不行。信封上没有发信人的地址,只留下了一片空白。端嫂闹心了。很闹。怎样办呢?把信扔掉还是打开?

七上八下地闹了一个上午,临近午饭的时候,端嫂决定还是把信打开。打开信,端嫂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信很短,只有两行字:

姐,天气越来越冷了,我需要一件棉衣。

姐,我知道错了,我会重新做人的。

落款是“刘春林”,还有一座劳改农场的名字,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唉,端嫂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是一口气。端嫂没有心思吃午饭了。她去了大宽街的劳保用品商店,给“刘春林” 买了一件棉衣,很厚的一件棉衣。

棉衣是黑色的。端嫂有自己的想法,一个劳改犯,穿黑色的棉衣正好,别的颜色,都不合适。

到邮局给“ 刘春林”把棉衣寄去,再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了。她把小区里那些凌空飞舞的塑料袋扔在脑后,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想心事。想她自己的半生经历,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想到最后,端嫂叹着气地对自已说,你现在也很冷,也需要一件棉衣呀。

端嫂确实需要一件棉衣。可她的棉衣在哪里呢?

端嫂四十出头,孤零零的一个人。父母不在了,丈夫也不在了。公公婆婆又在外省的乡下。早先她在纺织厂上班,后来厂子没有了。更可怜的,是端嫂没有儿女。邻居有不少好心的老大娘,都劝她,说孩子,听大娘的话,再往前走一步吧。端嫂知道她们都是好心,她也很想“听大娘的话”,“再往前走一步”。可是,想到自己不争气的身子,端嫂打退堂鼓了。不是不想走,是她走不动了,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累赘呢?算了,就这样,捱一天是一天吧。

日子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从外表上看是这样,但骨子里不一样了。

端嫂有了牵挂。牵挂那个名叫“刘春林”的人。那件棉衣合身吗?穿在身上暖和吗?他什么时候才能出来“重新做人”呢?

日子就在端嫂的牵挂里一天一天地翻下去 了。

转眼到了初夏,还是在清晨,端嫂突然看见了“刘春林”。很瘦的一个小伙子,光头,穿着一件宽大的黑棉衣,坐在马路牙子上面,一动不动。 看样子,他是在那里坐了一夜,浑身湿漉漉的样子。这个季节,还穿着棉衣,本身就很扎眼了。更扎眼的是,端嫂认出了那件棉衣。就是她买的那件,不会错的。端嫂什么都知道了。“刘春林”出来了,来找他的姐姐。他当然找不到。他也许知道了姐姐的死讯,才如此黯然神伤。

苦命的人哪。

端嫂很想走过去,跟眼前这个真实的刘春林说点什么。还没等抬起脚,眼泪却止不住了。像雨后的山泉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事情是由一封信引发出来的,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作者:侯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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