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感慨,不只是叹息时光的匆匆流逝,还有对往事的深深保留。

散文卡片(散文.包书皮)(1)

(一)

自家的房子,是大是小且先不论。我呢,总是能想办法,挤出一些空间,置办一个书柜的。再将多年积攒的书,一排排、齐整整摆进去,嗯,有点“书屋”的意思了。

这可不是装作爱书的样子,当着客人的面来炫耀的。对我而言,书也是生活的必须品,似乎脑袋也会发出“咕噜噜”的饥饿声,时常提醒着自己该知识填充、精神进补了。当然,这里头还有某种“陪伴”的意思,让书陪我的无聊、伴我的寂寞,日子也仿佛丰肴起来。

有些书,总会被静态搁置的,几个月、一两年都不怎么翻看,似乎与我、与岁月都无关了。其实,书从形式转换为内容,早已穿入身体,成为我的一部分;又以时间标签的意义,帮我记载着过往,还织结出许多回忆。

书柜一角,有几本牛皮纸包的书,是我仅存的小学课本——牛皮纸原有的浆黄色已经泛白,边角毛糙,些许开裂。页面上蓝色的钢笔字也已退色模糊,但还看得清,写得是:课程、年级、班级和我的姓名。

几次搬家,妻总会拎出这几本书,如揪出异类一样,在我眼前晃悠,一边唠叨着:这几本破书,又没啥用,放在一起一点也不协调,收废纸得了。但每一次,我总是执拗地从她手中夺过,像抢救“文物”一样,放好,再归位。

妻,哪里会明白,这几本“破书”所包含的丝丝情结。

散文卡片(散文.包书皮)(2)

(二)

今天是周日。闲来无事,上上网、看看电视吧,心里忽的泛起一些腻味来。无聊中,走到了书柜旁,目光沿着一行行的书,来回搜索。

有时,男人挑书与女人挑衣服如出一辙,会有那么一些选择性障碍的。犹豫之间,不知怎么的,手指就停在了那几本“破书”上。

抽出其中一本,轻轻抹了一抹,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首页是红字的毛主席语录;后面是知名作家们耳熟能详的诗歌、散文节选等。书中的每个字,都标注了汉语拼音。部分页面还印有彩色插图,用来表现诗文意境或人物形象。

对一个三年级的男孩子来说,书中的插图免不了要被二次创作的。给“某个人物”添一缕胡须、架一副眼镜、握一杆长枪;在“水面上”画一只灵动的王八,于“天空中”绘一只狰狞的飞禽;男变女、女变男、人变兽……零零总总吧,充满了孩子的审美情趣和奇思妙想。

书页的空白处,留有我的一些笔迹,字体歪歪扭扭,错别字不少。多是记录老师反复强调的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等;也有与同桌女生的小段对话,是课堂上不敢啃声,又忍不住相互嘲讽的几句俏皮话。

过去,竟以这种方式,原封不动地记载了下来……看着看着,心头霎时一暖,那感觉麻痒痒的,滑腻腻的,如有许多蠕虫爬过一般。

散文卡片(散文.包书皮)(3)

(三)

清晰记得,从我上小学起,每次领了新课本回家,父亲总是一声不吭,像是完成一道工序,给我的新课本包书皮。

父亲掀起床褥,从床板上抽出几张牛皮纸;用装了热水的平底水壶,将折皱处尽量烫平;再循着书的大小裁剪、叠边、折角;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只黑管的钢笔,拧开笔套再套在笔尾,摆正包好的课本,书写起来……至今还记得,父亲藏蓝色工作服的上衣口袋上面,绣着六个白色的字:抓革命,促生产。

这些牛皮纸,是父亲平日里,从废余的水泥袋上扯下来,一张张攒起的。那时的水泥袋纸质厚实,有内外两层,选里面的一层,虽略薄于外层,但相对干净平整。

父亲只有“高小”文化程度。但他的钢笔字却写得相当规整,撇捺之间还透出几许笔锋婉转来。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样隽秀的字,竟是出自这只粗糙的大手吗?

我就问他。他说:小时候用毛笔写字,写不好字,是要被老师打手掌的。现在虽然用钢笔写硬字,但运笔的道道是一样的,你若练好了毛笔字,钢笔字是不会差的。

做完这些活儿,父亲会凑到昏黄的台灯下,一本本地翻阅这些书。偶尔,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是那种自信的笑容。那一刻,我定会扒在桌边,弯着眼角,最爱看他的这种笑容……

这些场景于我,实在是经典的回忆!

后来,随着年级的升高,我每次都表示可以自己做了;可父亲相当固执,依旧默默干着,不让我插一下手。只是,不大翻看新书,把包好的书,理理齐整,用手摁一摁、摸一摸,冲我一笑,一言不发,走开了去。

记得是初中二年级,一开学,我拿出包好的新书,一溜排开,铺在课桌上;然后翘起下巴颏,斜眼瞅向同桌女生,递过去一些得意洋洋的表情。不料,同桌也拿出了她的新书,在我眼前晃了晃,揶揄了一句:还让你爸包书呀,谁还用牛皮纸呀。真是老土!

我一看,她的书是用彩色电影画报纸包的,上面印有“山口百惠”的各种温婉形象,色彩缤纷,十分抢眼。瞬间,我那颗脆弱的自尊心便被戳破,这一天里,整个人都软软塌塌的,没一点儿精神。

晚上回到家里,背着父亲,自个儿悄悄把书皮全部换掉。“阿兰.德龙”、“高仓健”等明星们,英俊潇洒、深沉冷峻的银幕造型,包裹了每个课本。

没过多久,父亲还是发现了。

他问:干吗换了?

我大声顶了一句:同学笑话我了!说……说我老土!

父亲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一些怒色,但很快又平和下来,嘟囔着:花花绿绿的,光图好看了,一点儿也不耐用。说完,他转身走了。

那一刻,我居然有些快意。完全是处在成长期的男孩子,首次挑战父亲成功后,获得的自以为是的满足感。

打那儿以后,父亲再也没给我包过书皮了。

可是,父亲的嘟囔却应验了——男孩子擅长用书或书包当“武器”,互相打闹的,每每学期还没结束,我所有的课本,都“没皮没脸”了;前后书页的上下角,也翻卷着,似在表达某种愤愤的不满。

散文卡片(散文.包书皮)(4)

(四)

此刻,我合上语文课本,闭上双眼,让自己沉浸在温温热热的回忆里……

突然,女儿在她的房间里喊了一嗓子:“爸,别忘了给我买书皮!”

我“嗯”了一声,算作是回答。

已不止一次,给女儿讲过这段包书皮的往事,指望她能从中品味出一些什么来。甚至放下脸面,到建筑工地的垃圾堆里捡牛皮纸,也想模仿父亲当年的做法,给自己女儿的课本包一包书皮。

可是,女儿根本不领情,还一脸不屑地说:老豆,你太OUT 了!现在都用塑料书皮了,透明的,翻找又快,哪要那么费事呀!

就这一句,场景仿佛一下子被切换,往事也仿佛重演了——当年我对父亲说“老土”,如今女儿对我说“OUT”,涵义应该差不多,情节也如此相似……我竟呆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深深陷入一种时过境迁的无奈之中。

我的父亲,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做一次深刻的情感传承;而我却找不到这种方式,也好让女儿承了余续。唉,不知当我老了,女儿会对我有多少这样的记忆暖点。

我拿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问候道:“爸,您身体还好吗?……”

2009年9月 广州石牌

散文卡片(散文.包书皮)(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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