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县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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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副主编、原《天涯》杂志主编李少君,在2019第四届中国长诗奖凭一首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闯海歌》,获得“最佳成就奖”。

学者、诗人开始了“彩虹屁”时间:

《闯海歌》是一首英雄史诗”(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王年军 评)、“《闯海歌》无疑就是广阔的生活”(当代著名诗人安琪 评)、“《闯海歌》是当代诗歌长诗写作的重要实践”(文艺学硕士王家铭 评)……

对抗“彩虹屁”的,是这厢网友的群嘲:

“如今小丑们霸占着诗歌殿堂,把持发稿和获奖的大权,却在玩弄、蹂躏诗歌”;

“商品经济,诗歌也会沦为商品。铜臭气太重了。”;

“也来夸夸,好哇,《荷马史诗》”……

李少君该不该被群嘲?

当然不该。为什么?因为批评可以,但嘲笑就不合适了。

但其实也该。为什么?因为当代诗坛的确充斥恶臭久矣,网友们也实在是被憋坏了。

我们看看李少君这首获奖诗歌写得如何。此处就截取一段只看它的诗歌语言是否合格:

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保安冲过来

《闯海歌》节选

所有文学艺术类型中,诗歌应具有最凝练的语言,但由这一段可以了解《闯海歌》整首的语言都非常啰嗦、冗长,几乎完全没有诗歌语言之美。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叙事诗啊,叙事诗的语言就得叙事,但叙事诗不仅是“叙事”,它的基础与本质,还是“诗”。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首诗没有“痛感”。

诗是最残酷的文学艺术。没有痛,不可能出好诗。而且诗歌里的痛,是没有办法虚构的。

你可能会说:我们不是也能读到一些非常棒并且非常幸福的诗?但你不知道,这种诗的基石,也是诗人命运的痛苦,因为对痛经历深刻,所以写起幸福来就格外真挚。

比如美籍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堪称全世界最会写幸福的人——

多么快乐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尘世中没有什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选自《礼物》)

是不是很“岁月静好”?写出如此幸福诗句的人,却从事过反法西斯活动、申请过政治避难等,没有这些经历,诗中恐怕很难有“快乐的一天”。

再举个简单例子。

中国古代有两个皇帝,一个李煜,南唐后主,一个乾隆,清朝盛世的主子。李煜喜欢写词,乾隆喜欢写诗。李煜亡国了,痛不痛,当然痛,所以他的词作就“问君能有几多愁”,流传甚广;乾隆盛世了,痛不痛,当然不痛,所以他一生写下的4万多首诗,你能背出来的,可能一首也没有。

现代诗人的优质创作如井喷般出现,原因就在于,时代本身就是痛的,而当代诗人之所以甚少出好诗,正是因为他们都生活得太衣食无忧了,参加参加各种诗协的研讨、出门采采风,诗就出来了,即使观察尘世,也会发现如今的社会根本观察不到什么深刻的痛苦,这是时代发展使然,但更重要的,是诗人们已经不愿去深入那些真正痛苦的角落,而无穷的诗意,正在那些角落涌动。

尤其现在盛行于小圈子诗人内部的“口语诗”,有时真是以其潦草的叙事和故作深刻的体悟令人不耐到生理不适地步——

那天大雨,你走后

我站在芳园南街上

像落难的孙悟空

对每辆开过的出租车

都大喊:师傅

(选自口语诗《小雨》)

“这样的诗,我每天能写100首”,对于网友的这种吐槽,实在并非夸张。

我们看这首诗——其中有痛吗?

诗人是在营造一种痛,“被雨淋又打不到车”,证明这位诗人其实也知道痛的力量并意图利用这种力量,但遗憾的是,这只是一种缺乏生活沉淀并显得矫揉造作的“假痛”。

那么,痛是诗的必需吗?

是。无痛,不诗。

韩国著名导演李沧东有一部电影,《诗》。在这部片中,他塑造了一位想写诗的老年女性静子。静子不仅贫穷,而且还独自抚养外孙,外孙在学校犯下性侵罪,需要数额巨大的赔偿金,同时,静子的帕金森综合症越来越严重。但她想写诗,她对诗有美好的渴望。当她通过出卖身体的方式凑足赔偿金,将外孙送进警局后,给诗歌培训班的老师留下了一束鲜花和一首写给性侵事件受害者的诗,从此,她消失在了电影与流水中。

李少君长诗(桂冠诗人李少君该不该被群嘲)(1)

电影《诗》海报

诗人出身的李沧东,依靠这部电影捕获了诗歌的真谛:静子用一生的苦难与痛苦,也才能换得一首真正的诗,足见诗歌对痛苦的严格过滤,任何假惺惺的佯痛都无法逃过诗敏锐的眼睛

曾以《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红遍大江南北的脑瘫诗人余秀华,在未成名前,其诗作的确充满当代中国诗坛少有的生命力——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选自《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如果没有身体限制所带来的痛,她无法写出“把黑夜摁进黎明”这样本身就极具“痛之形状”的诗句,像将一个模具压进沸腾流火中,我们读到一种“压制或打磨灵魂”的感觉。但余秀华最痛的地方,并非她的脑瘫,而是她对自由的清晰欲望,这种欲望是不被她的脑瘫和农村生活所允许的。她不能没有自由,但她无法拥有自由,这是她最大的痛苦,是这种痛苦催生了诗意。

我们何以了解到这种痛苦?通过范俭导演2016年的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片子海报,底色为红,一个裸身女人背对观众,面对如火舌般摇曳的青草——灼热的生命力遮蔽着人原始的欲望,这恰好是一种高温的痛苦,而诗,为这种痛消毒。

李少君长诗(桂冠诗人李少君该不该被群嘲)(2)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海报

片中,余秀华毫不遮掩展示自己身为女性想挣脱男性控制的渴望,她花大价钱离婚,进入诗歌与文学的更深处,相比她这种“人生的清晰感”,余秀华的丈夫反而因为一种远低于这种“清晰”的“浑噩”而倍显可怜、凄楚——他终其一生也得不到真正的痛,或者即使得到,也无法表达。

范俭为何拍这部片子?或许原因就在于,一个真正的好诗人,他的生命就得曲折如电影,而余秀华在成名后,似乎也与自己曾经的痛渐离渐远,最终,她的诗歌或已不再具有原生的“莽撞”与“锐痛”。

她正在因自己的成名而流逝于当代诗性的伪痛中。

事实上,近些年,那寥寥几个让诗歌出圈走入大众眼中的诗人,几乎无一不是精准命中当代生活隐痛,甚至深入这种隐痛的人。

我像一个窃听者,

在角落里记下他们说的字字鲜红,

然后洇开,凋谢

(选自《他们说》)

皮肤你要省下来,血液你要省下来

细胞你要省下来,骨头你要省下来

不要说你再没有可省的东西了

(选自《省下来》)

疾病,下岗,自杀

一个个爆炸的词汇

在珠三角,在祖国的腹部

被介错刀一样的订单解剖着

(选自《我谈到血》)

上面这些诗句,出自青年诗人许立志。即使不知这些作品的前因后果,如血洇开在句中的逼仄、压抑、疼痛、才情,也会极为强烈注入读诗人的意识。它们当然是好诗,因为它们来自于许立志的痛苦——许立志于2014年10月1日坠楼身亡,警方疑为自杀,这些诗,诞生于他深感苦闷的工厂流水线人生,而那么多流水线工人,为何只有他写出这些诗句?因为他同余秀华、同所有其他优秀诗人一样,在生活的基础痛苦之中,提炼出了更高的痛苦:不甘于生活却又被生活压抑而产生的精神冲突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许立志在最后一首诗《我弥留之际》中如此写道。

一种米沃什式的幸福风轻云淡地氤氲在他的绝笔里,当然,他也同米沃什一样,诗中的无欲无求、原谅一切,皆立足于痛苦对生命足够的鞭笞。这绝笔,实际上是对痛苦的悲悯——痛苦本身或许也是痛苦的吧,既如此,那就允许它在生命中流淌,不再反抗,不再追究——这种悲悯,也在另一位诗人张二棍的作品中出现:

我还见过。它静静落在

火葬场的烟囱后面,

落日真谦逊啊,

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

挑三拣四。

(选自《太阳落山了》)

痛苦如同他心中这枚太阳,似乎没有表情,也不为任何人开特例,没有选择,没有意志,却反而因此拥有了广博胸襟。张二棍或不如许立志那么痛,但显然,他将自己的触角伸进了最痛的角落,他选择了那些偏僻的、真正属于诗歌的视界,从而写出简洁、直白,却又深沉的痛。

而这些诗人,他们的人生以及观察,其实是具有电影性的,沉浸在痛中的诗人,他们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部电影。韩国李濬益导演2016年的作品《东柱》,拍的便是19世纪初中期朝鲜族诗人尹东柱的生平,尹东柱于1945年2月在福冈警局刑务所被日本警察蹂躏致死,年仅28岁,而他也留下了“在那江南天下,有我温暖的故乡,有我魂萦梦绕的故居,我的母亲曾在其间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这样美丽的诗句。

李少君长诗(桂冠诗人李少君该不该被群嘲)(3)

电影《东柱》封面

中国诗人中,“电影性诗人”同样不少。

在我一生都没有抵达的地方

我把一些破碎的往事

拼凑在一起

我的心也就在此到岸

有如盛开的雪莲花一样温暖

(选自《船歌》)

此诗作者阿橹,他的诗句是这般柔情、美好,但阿橹的生平,却充满辜负、谋杀、痴念等魔性情节。阿橹英俊,台湾女歌手娃娃打工半年,从台湾飞香港再转机北京,只为见他一面,这正是李宗盛《漂洋过海来看你》的故事原型;而阿橹,也为了另一个女人,曾独自游过鸭绿江;1995年,阿橹则在北京犯下恐怖的杀人案……我们或许会想,拥有三观如此糟糕的一生,阿橹有什么资格获得催生诗意的痛苦?但如果暂时放下三观,就会发现,痛苦本来就像张二棍诗中的太阳,它也是从不对你我的人间挑三拣四啊!而阿橹这一生,岂不就是电影般的一生?其中的龃龉、疼痛、欲望、心神,都通过曲折的情节被外化而出,甚至,可以从中得见那个时期的斑驳特征。

同阿橹一样可被创作为电影的,还有大名鼎鼎的海子、顾城。海子的“春暖花开,面朝大海”与卧轨自杀,顾城的“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与杀妻、自杀——幸福与惨烈之间横亘的,或者说,将幸福与惨烈联结在同一个人一生中的,不就是那无解的痛苦吗?

当你遇到禁忌,你会痛苦,比如为同性爱人写下“他曾经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葬礼蓝调》)的奥登;

当你遇到分离,你会痛苦,比如为李白写下“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梦李白二首·其一》)的杜甫;

当你遇到幸福,你会痛苦,比如写下“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我想和你一起生活》)的茨维塔耶娃……

所以,想写出真正的好诗,除了痛苦,别无他途。

痛,是诗唯一的执念。

而你若是一位诗人,也不要再说痛苦难寻,因为,除了死亡和贫穷你还有很多得到痛的方式

正如痛得到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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