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子 画|马桶

这是一类极具地方特色的长沙土产,也是一个不入流却又客观存在的行当——扒手。

1990年以前,若到南门口、黄兴路和中山路买点家伙,出门前,屋里人必定会喊应一声:“要小心扒手啦啊。”

五十岁以上的本土长沙人,大都吃过他们的亏,受过他们的摁,见识过他们奇特的“三只手”手艺——那是按在长沙人心头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痛点。

五岁时,我住在外婆家位于学院街的公馆(今长郡中学校门西头约五十米处)里头。有一回,她郎家带我去“南一门”(南食名店,今无)买点吃的,外公叮嘱她:“钱要收好啦。”她郎家一口答应:“好的好的。”

一路上,她左手牵我,右手捂在裤口袋外头,边走边看,不到一里路的距离,安全抵达,站在柜台前,看好点心,正和营业员交待斤两,旁边一个男人讲:“站过去点吖子啰,好挤的。”外婆就往左边挪了两步。

营业员提着满满一秤盘子的炒米糕过来,展开一张细草纸,打好包,口唱一声:“两斤猪油炒米糕,五毛钱,六两粮票。”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1)

外婆一摸口袋,一声惊叫:“啊吔!荷包冇看见去哒!”斢(tiao,调换之意)脑壳一看,那右边的男人冇看见影子哒。

空手而归,她郎家对外公申辩:“我实在是怕扒手,那右腿把子靠在柜台子上压紧哒的,那荷包似如是飞咖哒!”

“宝式堂客吔,他要你挪过去点吖子啦。”

外婆懵圈。

“你挪脚,他下手。”

外婆如梦方醒,“只一眨眼咧,那他手脚就快啦!”

这个桥段,集中了扒手的三大特征:眼尖,一路上,早就盯上了外婆手摁荷包的动作;手快,三五秒内搞定;手轻,偷走荷包,主人还蒙在鼓里。

据传,扒手是从晚清兴起的职业,那时节用的是散碎银子和铜钱;及至民国,主流货币是光洋、银角子和铜板,都是金属制品——手轻便是第一要素。1960年代有一段名为《新旧南门口》的长沙快板,里头就有这样的句子:“前头的汽车压死哒狗,后面就只喊是抓扒手”。

儿时,我家住在青石井(五一广场平和堂的南后侧),街西头有一间豆腐铺。一天清早,看到过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拿一只好大的瓷海碗来,买了满满的一碗豆腐。待他走后,附近的几个老班子讲:“好久冇看见求满别哒啊。”

“忙不赢咧,一天到晚在南正街(今黄兴路)、北正街上转。”

“求满……咯只怕是又带哒新徒弟啦。”

细伢子听不懂,及至少年,零零星星听来的短句子,大概知道了,用两根指头在水中夹豆腐是扒手的基本功,头脑里的画面便是:一间关门闭窗的黑屋子里,一个少年蹲在旁边一个鼓肚木水桶边,满满一桶水,桶底有一片豆腐,他把右手伸进水桶里,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把那片豆腐夹起来,然后又往木桶里加一片豆腐,又伸手进去……直到那水桶里浮的全都是细碎的豆腐屑。

练到能从水桶里夹出一片完整如初的四方豆腐来,就可以上街试手了。

这幅虚拟的拼图,影响深远,成为我判断这个行当的职业标准,也成为我以后的“槽点”。

隔壁许大嫂子是东边乡里嫁到城里来的,那年她爷(“爷”字古指父亲,今长沙人仍这样称呼,音同“牙”)得了重病,两个老弟把他郎家抬了五六十里路,送到长沙来诊病。住院十多天,有点好转,许娭毑想给老倌换点口味,听讲“德园”的包子几多好吃,就到那里去买包子。

出门前,女儿喊应她:“要留神啦,莫碰哒扒手!”

许娭毑讲:“我又不是头一回进城,晓得啰。”

许大嫂子不放心:“扒手好厉害的咧,你郎家冇试过钢火,不清白。”

许娭毑一把撩起上衣,说了句“你看啰你看啰”,顺手就把腰上头一拃宽(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后的距离)的布带子取了下来,打开布带又有一条小手巾,那钱便是包在里头,“清白不啰,双保险咧”,说完一脸的得意。

“冇得空话讲哒啰。”

“钱,就黏哒我的肚皮。”许娭毑自信满满。

出青石井,过走马楼,上黄兴路,进介昌(绸缎名店,今无)扯了一段棉绸做夏裤,在太平洋(百货公司,今无)买了两块香肥皂,又在吴大茂(针线铺,今已搬迁至定王台)买了三坨白棉线,到德园买了五个菜包子……走一路,想一路,德园的包子真的好吃,面细,油多,肉鲜,笋子又嫩……刚到走马楼口子上的甘长顺面馆,劈面跑过来一个半大子的细伢子,后面追来的男子汉扯起喉咙喊:“你咯杂小屁股,你打烂老子屋里的玻璃,你还想跑啊!老子要打死你!”手上的那根木棍子举起好高。

那细伢子只喊:“救命救命!”就躲到许娭毑的身后。

男子汉挥动木棍子就砸,细伢子两手搂着她郎家的腰身,左晃右摇地躲闪。

“你住手啦!”许娭毑一声断喝,“你欺负一个细伢子算么子本事,棍子只管往老娘脑壳高头来!”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2)

男子汉扑通了几下,双手就被许娭毑架住哒。她郎家索性逮住他的手腕子,抢过木棍,喝道:“你再不住手,棍子就往你脑壳高头去哒啊!”

身后的细伢子顺势就跑了。

许娭毑一进屋,就自我表扬路上的“义举”。许大嫂子也听得津津有味,还讲她郎家买的几样家伙都还蛮有用的,又问起价钱,她郎家一一报出,再顺手取下腰上的布带子……“啊吔!钱冇看见去哒啦!”

女儿就清白了十八九。

“跌嘚路上哒,我打转去找去!”

女儿一把拖住她郎家,三五句话就讲清了原委。

“咯两杂化生子啊”,许娭毑嚎啕大哭,“我老倌诊病的钱咧!欺负我乡里婆婆子啊,剁八刀的砍脑壳鬼!”

此为经典的“打一合手”(相互配合),用道上的行话讲,那个男子汉就是“搭架子的”(做掩护)。

这是1959年的“智取桥段”,在道上和长沙人中间流传了上十年。

而齐老三的桥段是1947年的场景。春节前的一天,他从南门口到柏林路(后改为蔡锷路,今为解放路),边游边看,一连兜了四圈,得手光洋十二块,创单日最高记录。其中有一次出手是三块一起夹的——创单次最高记录。

这个“手法桥段”在道上流传了十二年。

《天下无贼》是一部好看的电影,我对惯盗王薄用吊钩偷傻根的钱袋却不敢恭维——长沙扒手是不屑于用器械的,讲出去都丑,若用黎叔的话讲就是“技术含量太低”。

1953年以后,新版人民币流通,以纸币为主。随之,传授和操习“夹豆腐”童子功的人便散淡了,及至全盘荒废。

自清末到1970年代前后,这类行为便形成了片区特色:“西北狼”和“东北虎”以抢劫为主;“拆白党”则是设局行骗,流行于以上海为主的江浙地区;“扒手”则多集中在湖南一带。第一类拼蛮力,第二类用智力,第三类凭技巧。

道上也还是“讲规矩”的。双方若选上同一个对象,先跟的先动手,是为“让”;若有年龄差异,年老的先动手,是为“敬”;若某甲第一把未成,则需走开,由尾随的某乙再动手,是为“避”;跛脚瞎眼的和驮肚婆不下手,是为“莫作孽”。

1980年代初的一天,我妹妹从南门口往解放路走,被一个中年扒手摸走了荷包,对方的动作“有点糙”,我妹妹当即醒了,一扭头,扒手已经走出两三丈远,她追上去,一把逮住对方的手臂,劈头盖脸一句:“把荷包拿出来啰!”

对方一别手,说:“你冇搞错吧。”

“长沙市只咯大子,尽是几个熟人”,她直言相告,“莫搞久哒,免得大家哈认得你哒。”

那扒手苦笑一下,把荷包往地下一丢,快步走开。

若扒窃对象觉察此事,并当即索还,则不应啰嗦,退包后赶紧离开,是为“吐”。

以前装钱的包均为布料,类似一个圆形的荷包蛋,再加一根铝拉链,大约是由女红的“绣花荷包”发展而来,老班子习惯上又喊做“蚌壳荷包”,也是因其外型酷似河蚌的原因。堂客们也就习惯了把纸币、粮票、工分券(购买轻工业用品的配额票证,约于1960-1975年间使用)一落锅装进去,一旦被扒,那真的是损失惨重,痛心疾首。许娭毑那句“剁八刀”的咒骂实实在在是切肤之痛。

到1970年代末,塑料对折式钱包兴起,其优点是便于分类存放票证,也利于保持票面的平整。一次,我的一个同事在坐公交车时被偷走了钱包,她痛骂了一阵之后,又抱怨几个证件要办齐的话如何如何为难……复归平静。哪晓得七八上十天后,收到一封来信,扯开一看,工作证、月票卡、图书馆借阅卡悉数寄还,一张小纸片上还写着一行脚踹样的的童体字:我要了冇得用,你还用得上,就还给你。

此举倒是让她和同事们念叨了一番:“咯杂扒手还冇缺德到底。”

“洗地啰,你帮他们。”只怕有人会喷我。

天地良心,我只是一个记录者,喜欢打字玩。

这时,扒手的行窃场景也有了变化,当年是“街头漫游”,1970年代后便是“乘车行窃”,用道上的话讲就是“跑车去哒”。从业人员的基数也明显扩大,并四处出击,令人防不胜防,怨声载道。

一位“国字号”级的媒体驻湘记者获悉此事后,多次乘车体验,多方寻访失主,反复询问公交车售票员和司机,数番旁听派出所民警的讯问后,拍案而起,为民请命,向北京寄发一份“内参”,标题和正文的大意为“市民几十万、扒手两三千”。高层有关领导作出批示后,市公安局旋即集中数百警力展开为期两个月的“反扒”专项行动。

我就在公交车上看到过几次抓扒手的现场,两个民警左右各一,高声呵斥,反扭着扒手的双臂,狠按其后肩,扒手则“虾弓”着腰杆,踉跄而行,堪比影视剧里头的精彩桥段,一时间,老百姓拍手叫好。

2005年春节,我在北京过年。长假过后,《北京晚报》登了一个头版头条:七天内全市抓获扒手十三人云云。我当即笑撑了——首都的常住人口约1800万,而本市一个“师傅”手下的喽啰都不止十三个人啦,还好意思上头条!

不洗地了,就自黑一把——那地方是“首善之都”,我们也很傲骄的——三手之都吧。

讲真,“剁八刀”的事是没有,下面的几个桥段,倒是时常在上演:扒手若不幸碰上强悍的男人,那就会有一顿暴打;时不时也有街头男人临时结伴,出手匡扶正义之举,把扒手围殴一顿,路人莫不称快:在路上,隔三岔五能看到狂奔的男人,后面必有一女或一男追赶并高喊着“抓扒手啊”,前面的路人若听到,定是迎面拦截,那扒手则是仓皇中扔下钱包,失主捡起钱包,对着溜之大吉的扒手痛骂一番。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3)

也有扒手自省的。读小学的时候,妈妈和我在黄兴路九如斋(位于福源巷口子上,现搬至中山西路)买裱花蛋糕,看到身边的一个男人,我好生奇怪——右手的食指比正常人短了一小节——开口便道:“妈妈吔,他咯是何什搞的啰,脱咖一节指拇子哒。”

那人脸如醉汉。

我妈妈一笑,道:“那他是切菜的时候不留神,受哒伤咧。”随即扳着我的肩头走了。

进屋后,她对我讲:“那杂人以前做过扒手,要么咧,就是他爷娘教育他,剁咖哒他的手指头,要么咧,就是他痛下决心,剁咖自家的手指头,悔过自新……”

这是一个双选的标准答案。以后的日子里,我还看到过五六回同样的手指,就总是记起母亲的话,也就一直在这双选答案中摇摆。如今,我确认了第二个答案——断指明志。嗯,岁月为人师呢。

求满本名龚湘求,早就金盆洗手了。他十五岁出道,从二十岁起,称雄长沙三十五年。

要讲呢,他也是苦瓜藤上结的一根歪把子瓜。他爷是拖板车的,用长沙老话讲“苦力码子”一个,住在藩城堤下头的十八磴。藩城堤西线以下就喊做“河脚下”,早年间怕涨水,那地面是不住人的,到晚清,有人搭棚支架,天长日久,就成了贫民窟。

龚爸爸龚妈妈的头三个都是女,随何什想个崽,发了两年的狠,堂客的肚皮还是没得响动,就到玉泉山(长沙城里的古庙,位于五一路长沙口腔医院住院部北侧的斜对面,今无)庙里去烧香拜菩萨。拜了两年也还是没有动静。走动了三四年吧,那香铺子的老板也就熟了。老板看他脚步子勤,就随口丢了一句:“时日也到咖哒,香烛也烧咖哒,用心也是诚惶诚恐,那,你咯只怕是……”

龚爸爸等了半天没得下文,默了好久的神,晓得他是留了半句话,就小意地讲了一声:“老板在庙门口卖咖好多年的香烛,那也就是菩萨的亲戚哒,给我咯号光眼瞎子指条路啰。”说完随手奉上了一个五角的银毫子。

那老板把银毫子退了,说:“求子嗣的,我不收钱。”

“我清白我清白,日后重谢啰。”

“我看你咯号样子,只怕是……脚力不够咧。”

“话从哪里来?”

“从藩城堤到玉泉山,也就里巴路,短哒……你要走远点,到开福寺去,让菩萨看到你的诚心……”

八个月后,一枪打中靶心。喜之不美,崽出生后取的大号叫龚香求,取烧香拜菩萨而得之意;还特事封了两块光洋的红包送到香烛铺子。老板自是笑纳,一番茶烟下来,又还是点拨了一下,“咯‘香’字,听起去像个妹崽子……好不容易生哒个崽,那香烛的‘香’就改成湘江的‘湘’啰,咯又几多好咧,‘湘’是湖南一省的简称……”

“好的好的!又大气,又神气!”

这满崽就是满崽啦,到两岁半了,还在吃奶。只喊是五岁人了,解大手还要娘脱裤子。屋里一点好家伙,都尽他一个人吃了,三个女都莫想沾边。长到七八岁,没得钱进学堂,就每天到明月池找人玩“官兵捉强盗”,再不就到头卡子一带看别个斗蛐蛐。天热,就吊胯拎光的跳到湘江河里打浮湫(baoqiu,游泳)……讲起来也是怪,一下到河里,游狗刨式,脚一拍,手一划,人就浮起来了,还往前走。上岸时,旁边一个男人把干衣裤递了过来。此人便是齐老三。求满伢子看到他右手背上有一条长疤印。

过了三两天,长疤印又塞了一支棒棒糖给他。又过了三两天,就喊他一路到屋里去玩,还买了一根绿豆冰棒,送了一副铁环(儿童玩具,用一根铁钩滚着一个圆形铁环跑动)。那天,长疤印坐到一个水桶前,说:“玩个把戏给你看要得吧。”然后伸手到水桶底下,把一片四方豆腐夹了上来。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4)

有一回,他还给龚湘求讲了“一扁铁砍下来”的故事。求满当时就背心里出冷汗,清白了“长疤印”的来历,也早就看到了“来钱快”的套路。当时心里还懵懵懂懂,脚步子倒是勤快了,只想跟着出去看场子,认路子,享口福。

苍天不负“童子功”。龚湘求第一次出手,就在寿星街和潮宗街交界处的裕祥恒粮栈外头摸到了一块银元。讲起来也是巧,那块 “袁大头”上也有一条四五分长短的疤印。

这块光洋——正面留下了他的人生污渍,背面闪耀着他道上荣光的——银牌,伴着龚湘求走了一世。

龚家爷娘哪里肯让满崽走这条路?打骂,捆绑,许愿,好话讲尽,拜菩萨,请师公子招魂……家教的招数、烂片的套路就都不讲了。最后一招:扫地出门,不准归窝。

师父是爱徒如子。生活起居、行内道上、七里八里的事自不待说,连儿女事也悉数点拨。

龚湘求心里还是塞了一粒梅子核:师父有一个黄铜水瓢,用一块墨绿色的软缎包了,再放进一个锁口的布袋子里。春夏潮气重,就时常拿出来,用灯芯绒里里外外擦一通。那铜瓢被擦摸得唰亮的,就像是用金子打出来的。他总是关门闭户的躲在内室里头不晓得搞些么子,每回问起,一句现成的答复:“我那武行的师父送给我的。”再无多话。

如今时兴“网红打卡”,早几天,到“国金中心”去吃饭,上到裙楼的七楼顶层,看到好多妹纸在那几个充气玩偶前面拍照片。一问才清白,这里是“长沙网红打卡”的地点。

其实呢,龚湘求这一层人也是往“打卡地”跑得最勤的。从南门口的德茂隆酱园起步,一路往北走过去,国风食品,南一门南杂,鹤鸣鞋帽,德园包点,道门口菜市,稻香村糕饼,吴大茂针线,太平洋百货,介昌绸缎,协盛毛呢,甘长顺面馆,银宫电影,奇峰阁酒家,大众游艺场……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跑。

你一看就清白啰,当年的打卡地,以吃的穿的为主。那是求温饱的日子。

草墙湾的洪伢子、浏城桥的庆坨、头卡子的路宝……都是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出手就有个四五成子胜算,但比起藩城堤的求满来,还是差点吖子啊——求满咯一帮子的胜算是七八成,那些人看到他们自然也就会慢几步,或者是斢地方。

龚湘求是在太平街元顺达油坊一炮走红的。元顺达油坊做的是湘北菜油、湘南茶油和湘鄂川桐油,桐油是最赚钱的。那天,他看着一个穿缎子马甲的人进去了,就躲在斜对面的电灯柱子后头。一个时辰后,那人出来,招手喊黄包车,求满闪到车侧后方,跟了过去,就在那人伸手抓黄包车边板时,求满把他上衣里的小布袋顺了出来……里头有光洋两块、银毫子五个,最傲不过的是,还有三张桐油票,每张两桶,认票不认人。

求满一声吆喝,喊来了三个拖板车的苦力码子,一起到了洞庭春茶馆,把钱袋子交给师父,拿了桐油票就要到盐道坪仓库里去起货。

师父含一口茶,漱了漱口,讲:“把桐油票退回去。”

求满翘起嘴巴。

“我一口茶喷你一脸。”

“……那何什退呢?”

“你问我啊?我又不晓得。”师父说。

三部板车刚在元顺达南头摆好阵势,那黄包车就打转回来了。求满一个眼色,三个苦力码子就扯开喉咙喊。路拦住了,有几个人在吵架,更多的“吃瓜群众”。

黄包车只好停了,绸缎马甲急得在车上跺脚。

求满走了上去:“老板哎,我跟你出个主意,对大家作几个揖,再每个人开一根纸烟,我也帮你讲几句好话。”

那人举手开烟的时机,求满就把小布袋塞了回去,随即摆手相劝:“散哒啰,散哒啰,老板心里头有急事。”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5)

俗话讲:上山容易下山难。道上的人都清白,布包塞回去比顺出来难多了。

齐老三又给了一个五角的银毫子。

“不要不要……包里有钱咧。”求满推辞。

“我晓得呢……是给你请那几个苦力码子到甘长顺吃面的。”

求满收了。

“桐油”,师父一双豆豉眼有点迷蒙,“要养活好多‘水上漂’(木船需每年夏秋季用桐油做防腐)咧。”

求满依稀记起,早年子,师父就是被船拐子从道州(道县)顺水带到省城来的。

这之后,龚湘求又做了另外一件出彩的事,让他吃通黑白两道。

有一天,许户籍(当年的管区民警)来找他,讲是要请他帮一个小忙。

那几年,苏联专家来长沙援建五一广场的几栋大楼。中方的施工员请他们到德园吃了一次包子。吃惯了列巴(烤面包)的老毛子被蒸包子一把拿下,满嘴油渍渍的,个个喊好。其中一个,肚子里多了几条馋虫,看准礼拜天,独自跑到德园去了,一张荷叶包起两个菜包子、两个糖包子、两个瑶柱包子,吃过哼天倒地,又往火宫殿走。

一摸口袋,票夹子跳舞了。

国际影响了,这还了得?公安局当然做个路搞啰。层层先开会,个个领任务。老毛子其实讲的是:钱就不要了,把我太太伊琳娜和女儿安柳莎的照片找回来就行。

许户籍在会上讲:“我倒是有一条近路。”接着就去找了龚湘求。

龚湘求做牢靠的搞,答应三天内回复。

随后差人去东西南北四门送了口信,说明天上午九点钟在大华斋(老茶馆,今无,位于闽省巷西头,现国金大厦西北侧)请各位喝茶。

次日,前面点到过的三位和鸡鸭巷子的黄四毛都到齐了。当天下午,草墙湾洪伢子就把票夹子送来了,纸票子次一次二的夹在里头。

“咯杂苏联堂客就长得好看啦。”求满指哒那张照片讲。

柳眉杏眼,双眸流光,鼻正唇翘,笑靥如花,而那三四岁的女儿就似如是个洋娃娃。

“咯杂骚牯子(公牛),难怪他命样的要找回去”,还不过瘾,又补了一句,“老子堂客跟她一比,天隔地远咧。”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6)

堂客在后面踹了他一脚,“我一世人,瞎哒眼,吃哒你咯坨闹药!”

毛子用中国话向许户籍表示感谢:“那哥银,有饼事,在书脸,加入‘克格勃’。”

许户籍听懂了,就客气了一句:“是的,他在长沙加入了‘五不烂’。”

可怜那北京来的翻译,哪里听得懂这号地道的长沙句子。

许户籍告诉他:“就是扒手、毛贼那一伙啰,北京人喊做‘小混混’。”

翻译就直译了:“舞步烂——长沙的地下别动队。”

在场的人都笑喷了。

从那以后,道上的人都有意避开求满一伴,怕他们点水。只是公安轻易不动这条线。

龚湘求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初夏的一天,进了火宫殿,空手而出,一拐右手,去了坡子街西口的轮船码头。看到一个起坡(下船上岸)的精瘦汉子,一副不懂四六句子、又还蛮不起眼的样子,布腰带左边斜插一根旱烟杆,右边鼓起一个方型凸,就动了心思。

跟到湘江剧院(今“象牙红”歌厅),绕到那人的前左侧,斜刺里横过去,碰肩的一刹那,用左手把那根旱烟杆拨到地下,在那人弯腰捡拾的瞬间,两根指头就插进布腰带里头,夹起那叠票子,还没往外带,那人弓背一弹,求满的右手腕子就被逮住了,对方的左手还卡到了他喉颈窝子上。

碰到高人了。

“我有眼无珠,有眼无珠……”求满就开口求饶,“叔叔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清白叔叔是走江湖的人……叔叔放我一马……”

“我山里头来的,不懂城里的规矩。”精瘦汉子并不松手,其口音是湘西话。

“我猪狗不如,我有眼不识荆山玉”,求满屈膝欲跪,“我猪狗……”

“男人家不兴跪的。”那汉子左手从布兜里摸出一根两尺麻绳,右手一绕,把求满的手反扣到了电灯柱子的后头。

“放心唦,我也不会打你,也不会伤你”,边讲边动手,把求满的两个腕子用麻绳捆住了,“你歇一下下,我也走啰,让路过的男女老少认认你……”

坡子街呢,来来往往的何其多!吐痰的,丢烟蒂巴的,臭骂的,嘲讽的,放学的小屁股围一圈的……丢诟呢!

不晓得太阳何什走得这样慢。

有一个婆婆子要来把麻绳解开,另一个少妇呸她说:“你莫做咯号蠢事啦,他扒手一个,害咖好多人哦。”

直到断黑边子,堂客才一路小跑赶了过来。“闹药哎,求满闹药哎,老子早晓得你迟早要碰到降得你下的人的!老子本不想来的,送口信的人讲,太阳晒得黑汗水流,望哒你也是一副遭孽的样子,怕你闭痧,一口气上不来……”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7)

求满就此歇手一年多,不往道上行走,安心窝在屋里搞饭菜,也就躲过了造反派起蓬“闹革命”的那段日子。

一眨眼,就到了“雁南飞”的时节。男女老少开口闭口就是“到深圳去”,不是到那里去打工啦,是去捡钱。

那天,浏城桥的庆坨约了在银苑喝茶。几个人一扯,讲起想到广州、深圳去试下水的深浅。又讲起,散把龙头还是不行,要一个掌蔸的,就邀龚湘求出山。

龚湘求不答应,他金盆洗手多年啦。鸡鸭巷子的黄四毛讲:“来往的车票算我的。”还讲是,给他找个地方单住,白天只管出去玩,晚上归账之后,只要他跟大家打个码子(记账)。

一场结伴南下珠三角的游击战就此拉开序幕。

一时间,广州的上下九、三元里、海珠广场,深圳火车站、华强北一带,番禺、花都、东莞、佛山等地的闹市区,市民的钱包屡屡失窃,民间疯传“五百长沙扒手结伴南下”如何如何。岂料,粤地公安绝非等闲之辈,三个月下来,一次收网,大起底。

早在半个月前,龚湘求看到每天的码子飙升,就脚踩西瓜皮,溜了。

东西南北四门的基层头目、各个分支的技术骨干坐的坐班房,送的送劳教,此役之后,长沙扒手一蹶不振,跌入“熊市”。

龚湘求离开羊城还是给了一个说法的,说是“崽要考大学哒”。

讲真,回去还是端一杯茶,拿一张报,陪了几个月——不陪的话,又去搞么子呢?

崽已经是复读一年了,这一轮考试又是“吃瓜”。崽倒是一言不发,只是把那些课本、辅导书、练习本塞满一蛇皮袋,都丢到废品站去了。

堂客心里火烧一样。正巧北正街周南中学斜对面的一间六平方米的小门店要转手,堂客雷急火急赶过去,盘下来了。晚上,就扇枕头风,讲了一阵,龚湘求屁都不放一个。

于是,她把“神器”拿出来了。“求满闹药哎,老子一世人就送你害咖哒……你要是不放崽一条生路的话,老子就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打你不赢的话,老子想杂办法,磨都要磨死你……”

隔天下午,两口子就跑到小门店去看了一下。

“开间粉铺子咧……”龚湘求讲,“小哒一点,顾客冇得坐的地方。”

“话在理上。”

“那就支起锅灶,炸葱油粑粑和糖油粑粑算哒。”

“到底还是男人家,有主意。”堂客给他炒了一碗“蕻子菜”(奉承话),其实,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崽刚发蒙,龚湘求就清白,那不是读书的料。有一天,他跟堂客讲起当年随师父练“童子功”的事,是想探下口风。

哪知道堂客一开口就呸了他:“闹药哎,你要是还敢害老子崽的话,老子牵哒崽就打流去,走之前,老子一刀切咖你的卵把子,绝你的后!

哦嚯,世间的闹药也还是有解药的呢。

还有一味解药,那就是在网上流传了多年的“杀猪刀”——岁月,不动声色地就化解了闹药。

炸葱油粑粑三年,换了间六十多平米的门店下粉面,龚湘求也就进店子帮忙做采买,兼收货核账。堂客也没问他,就去买了一个神龛子,挂在收银台的侧墙上,每天早晚烧两轮香烛。

龚湘求清白她心里的一番好意,再讲,自家也是爷娘烧香拜菩萨生的。之后,生意好得似如开了卦,月月飘红。一眨眼七八上十年,又租了四百多平米的上下两层楼,要开一家中型餐馆。

餐馆要取个名号,小龚老板和堂客议来议去,不得要领,婆婆老倌扯了半天,没得结果。一家人吃晚饭时,老板娘讲,“店子里咯一段时间主推瓦罐炖汤,好多人点咧,利润又高。”在雅礼读初中的孙女子随口说道:“那好,就叫做‘双耳罐酒楼’。”

两代长辈都翘起大拇指。瓦罐炖汤是龚湘求出的主意,心里得意,夸奖龚碧菡说:“碧菡好聪明的,是读书的料。”

那天,老两口到了药王街,去给“博美”买过冬的马甲。

堂客讲:“看啰看啰!”往前面翘了一下嘴巴。

只见一个女生在边走边打手机,一个瘦高个的男青年紧跟身后,用一支长柄镊子伸到女生的提袋里去夹钱包。

似如被人打脸一样,龚湘求斢脑壳就走。“瞎眼!望哒就瞎眼咧。”

懵圈啦,堂客不晓得哪里来的风。

“起货是杂手艺活啦”,龚湘求脑壳都摇脱,“一把咯长的钳子,拿出来都丑啦!”

堂客一把拖住他说:“买家伙去咧。”

“你一个人去,老子回去哒!”龚湘求挣脱手臂,愤然离去。

莫讲他郎家是这条道上的老口子,有些“嫩仔”的手艺,连我这号“吃瓜群众”都看不上眼。

1991年夏季的一天,我下班后在先锋厅坐一路公交车。人多,我只能站在车门口的第一级踏板上。看到眼前的一个年轻伢子左手拿一张《参考消息》横拦在胸腹间,他前面是一个抬着手紧抓车厢横杆的中年妇女。嗯,他给自家搭了一个架子,要来事了,只见他把报纸横移到她的脸下方,用右手扭开了妇女皮包扣,伸手进去摸了一把,又空手退了出来——怕莫是在大格里没摸到钱包。接着左右看了一眼,再次伸进去……又空手退了出来——怕莫是在小格夹层里还不能把钱包抽出来。

我忍不住“呵呵”笑了。

他侧目望着我。

“手艺还欠点火咧。”我摇了一下头。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8)

他一脸酡红,“啊呀咧……让点吖子啊,我要下车哒。”

“嗤……”停站开门,他跳下公交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讲一件“笨贼一箩筐”的事。暮春的一天,我穿一件夹克出门,在公交车站接完电话,随手把手机放进右侧衣袋里。

公交车来了。我上车,前面的青年拿五块钱纸币伸到我眼前,问:“有零钱兑吗?”

“冇得。”我刚说完,就觉得有手伸进了我右侧的夹克衣袋。我条件反射般把右小臂压了下去,再一模,手机还在,后面的人没有得手。

前面的倒是从车上下来了,后面那个就不上车了。

前面的“搭架子”,后面的下手——二合一,打配合。可惜手艺“糙”了点。

都是“童子功”失传惹的祸咧,信不信随你啰。

有一回失误,是在七路公交车上。那天,从红星大市场回东塘。同行的朋友向我打听“小升初”的事,我一时讲得专注,放松了“革命警惕性”,下车时一摸外套右边的口袋,拐了肠,手机长翅膀了。我口袋其实很深,那扒手是用刀片划开布口袋后,才实施“外科手术”的。亏我还自以为是长沙老口子,绊得龚湘求辈手里也就认了,绊得“刀片党”脚下,丑呢!

实在痛心,那年头,我还买不起手机,是一位密友送的。

我最后一次看到扒手是2008年,在901路公交车上。我背靠车窗坐着,车上很挤,面前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女搂肩相拥,低声密语。一位二十出头的满哥左手抓握车把杆,右手在拉女生那小挎包的拉链,接连拉了两把,才扯开。我就笑了。那男青年对我摇了摇右手的食指,他边上一个穿着时尚的中年妇女很自然地侧身站了过来,给他“搭架子”;我也就偏了头,看司机开车。只是用余光看到——男青年居然在一连三次下手后皆空手而出——真是令人笑喷!

到站下客,看到两人并排而行,低语离去。只怕是一对母子。

悲催啊,如自今是“穆桂英”带着“妈宝”出入江湖啦。

小龚老板的生意做得傲,“双耳罐酒楼”开了十几家分店,遍及老城四门、新城六区、浏阳宁乡,又在湘中的株洲、湘潭,湘北的益阳、常德,湘西的张家界、吉首,湘南的衡阳、郴州开了分店,还只喊是明年要南下“珠三角”。

龚湘求当了老太爷,住在星城绿洲的一套复式楼里头。那房子过硬有一百九十多平米,崽每个月还给三千块钱他买小菜。龚碧菡也争气,考取了华南理工大学,读食品科学与工程专业。

“四门提督”隔三岔五会会伴。一壶茶,几支烟,天上地下,牛胯里扯到马胯里,间常子也提起当年的日子,悔愧却是基调。求满讲:“咯如今谋生的门路好多啰,人嘛,哪个又会不做‘高子’,去做‘矮子’呢?”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9)

几个人都和声道:“对的咧……”鸡鸭巷子黄四毛说:“当头头的,水平还是高些。”

浏城桥拆了好多年了,庆坨也老成了庆大嗲。他郎家的孙子不晓得有哪门子本事,找到了退休多年的许户籍。

讲起“道上”长满了荒草,他们就恭维许户籍们没有事做了。谁料许户籍抿了一口茶,说:“脚不落地的忙咧……”

哪又是何解?

“如今扒窃是冇得哒”,许户籍停顿了一下,“‘升级版’又出来哒啦。”

么子呢?

“诈骗啦……”

哦,满舅是外婆的崽。

“电信,网络,集资,套路贷……”

是的啊,电视里头,报纸上面,宣传栏中,五亲六眷,三朋四友……天天看见,时时发生。

“全国到处跑,还有跑到柬埔寨出差抓人的。”许户籍喝了一口茶。

大家脑壳都摇脱。

“高科技咧。”龚湘求一语中的,“如今的孙辈都是在手机上看电视剧和电影。买家伙,都是微信‘滴’一声、扫一下就散咖学哒。”

头卡子路嗲也讲:“就是搞哒别个的手机,里头有上千上万的钱,你不晓得密码,也就是一坨废铁。”

“有高手咧”,草墙湾洪二老倌补了一句,“放到那号电脑机子上头,咯里拨一下,那里点一下,就破咖密码哒。”

散棚后,龚湘求特意坐地铁到南门口买了邱娭毑卤的鸡爪子。嗯,搭帮婆婆子咧,把自家骂醒哒,他想。

婆婆老倌边啃鸡爪子,边看电视,市井新闻里头又讲:望城的刘娭毑被几通电话辵(cuo欺蒙之意)骗了五万块钱,那是她郎家养老的钱,老倌子是个瘫子,连轮椅都舍不得买呢。

“当年我们在南门口、黄兴路玩手艺,那也还是要讲点规矩的,咯如今,如今……”求嗲嗲愤愤然。

“底线。如今的辵巴子(也作:撮把子)是冇得底线哒咧。”婆婆子附和着。

过了几天,草墙湾洪二老倌提了六罐啤酒来了。

喝着,聊着,他说:“求哥哎,你讲起龚碧菡在读研究生?”

“啊,去年毕业哒,在广东的一家国际食品集团做事。”

“再好不过哒咧。”他郎家眼圈一红,流出几滴浊泪,“我那孙伢子,不争气咧,大学毕业,放哒好日子不过,开哒一家么子么子网络公司,只喊是来钱快……”喝了一口啤酒,继续说道:“招哒二十来个人,一天到晚打电话,发秋秋,微信扯卵谈。头两年还是赚得猛啦,买哒两百多平米的房子、五十几万的进口汽车。好啦好啦,快啦快啦,一下子快得牢房里头去哒。”

“那是做么子业务咧?”婆婆子还要问。

龚湘求碰了她膝盖一下。

“咯是你崽去管的事啰,”他一口老腔,“你急么子急啰,来,喝酒喝酒。”

“你晓得吧?”二老倌说,“许户籍瘫咖哒,只喊是话也讲不出,人也不认得哒。”

那天,龚湘求坐在许户籍的床边上,握住他的手,老泪横流道:“老兄哎,我看哒你咯号样子伤心咧,我,我,一世人,就搭帮哒,搭帮哒你和我堂客,你咯号……咯号样子,我……伤心咧我……你是我的恩人啦!”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10)

哪里晓得许户籍右手动弹了一下,许娭毑惊讶万分:“啊吔,他听见哒求嗲的话!”忙拿起那只右手,按在求嗲的手背上。

那只右手轻轻地、缓缓地在求嗲的手背上摸了几把。

龚碧菡被公司派到英国进修一年,行前回长沙给长辈道别。龚湘求问:“碧菡哎,你找哒男朋友吗?”

“还冇咧……先读书,后谈爱。”

“要是谈哒,你头一个就要告诉我啦。我会跟你保密啰。”

龚碧菡反手将了他一军:“那你郎家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啰,我相信。”接着把茶杯递到嗲嗲的手上,说:“你郎家有杂铜瓢,擦得炫亮的,那是做么子用的啦?我问过老爸老妈,他们都不清白。”

尬笑——僵硬的凝固在表情肌上,百味——在心头翻江倒海……

“嗯……”求满嗲实在是不晓得如何答复,“是我师父、我,师父留给我的咧……”

“那你郎家的师父也是个手艺人啰。”

“对的,”这时,龚老板的脑壳转过来了,忙替他父亲解释道:“你咯还看不出啊,是做铜匠的。”

“铜匠啊,头一回听到,那……做些么子家伙呢?”

“铜盆啦,铜油灯啦,铜瓢啦,铜火锅啦,铜汤婆子啦……”说着,瞟一眼老太爷,他脸上堆起了荷包褶——笑眯哒,顺势给他递上了一杯啤酒。

龚碧菡一笑:“都是些古董啰,你咯一讲,我清白哒,那杂铜瓢就是手艺人的‘神器’啰。”

“是的是的,呵呵,哈哈……”大家一笑了之。

长沙,两千多年的古城,像个闹市区的小型戏台子,上演了,也消逝了,好多有味的凡人故事哦。

如今的世道,是看不懂了。龚湘求睡不着,七想八想:年纪轻轻,还读书人,偏偏是不走正道。明天,再不就是后天,到洪二老倌屋里喝杯啤酒去,也帮他拿个主意啰。

随后的事,大家天天在看,天天在听,就不啰嗦了,到此打止。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11)

扒手寻找自己的目标(扒手求满这一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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