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婚嫁悲剧(少爷丧妻一蹶不振)(1)

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鱼无芒

1

出事那天,江上起了很浓的雾。

少奶奶到甲板上透气,运木材的货船从另一头撞上来,她的身子晃了两下,人便翻了下去。

混浊的江面腾起几簇浪花,一阵水腥气直往上泛。

“有人掉下去了!”

货船上先叫嚷起来,船主怕惹出官司,忙叫了两个水性好的伙计跳下去捞人。

少爷从舱房跑出来,扶着船舷,惊惶地大喊少奶奶的闺名。

捞了约莫有一刻钟,仍不见人,少爷想也不想,自己便跳下江去。

最后谁也没找着少奶奶,都说她是喂了江里的鱼,连骨头也不剩。

秋水寒凉,少爷回来便大病了一场,性情也有些古怪起来,终日板着脸,有时一整天说不上一句话,咳症总不好,卧房里常年弥散着药味。

少爷身体一向健朗,读书时还做过前锋球员,便是受了寒,也不至衰败成这样。

下人们都说少爷得的是心病,他和少奶奶正是新婚,少爷重情,想不开也是有的。

小媋从厨房提了热水,给少爷泡茶。少爷有一把鲤鱼戏珠的红泥紫砂壶,去年冬末,宜兴的表少爷亲自制的,听说砸了百余次才得了这么一件好的。少爷很爱惜,专用上好的安溪铁观音来养,每日清早都叫小媋泡一壶。

小媋一面泡茶,一面想,旁人喝茶醒神,少爷喝多少也还是没精打采的。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哪里去找医他的心药呢?少奶奶已经没了。

少爷又在咳嗽,春已很深,他仍裹着厚袍子,经不得风,门上的挡风棉帘至今不肯撤,窗也不叫开。

纪大夫诊过几回脉,都说没大碍,尽开些补药,没完没了地吃,总也不见好。

小媋炖了冰糖雪梨,加川贝,熬足时辰,用白瓷汤盅装了,端到少爷书桌上。

少爷手里拿了卷书,也不知看进去没有,听见小媋来,眼皮未抬便皱了眉,冷着脸叫她拿出去。

小媋待要劝他两句,他伸手一拂,汤盅砸在地上,一声脆响,汤水梨块洒了一地,梨液的甜香在屋里散开。

小媋忙拿了托盘,蹲下身去捡。少爷把书用力拍在桌上,大声叫她滚。小媋一急,便叫碎瓷割破了两根指头,口子不小,殷红的血直往外淌。

少爷白了脸直喘气,抖着手,把一块帕子扔给她。他扶住桌沿站起来,拖着虚浮的脚步,摸到软榻,蜷缩了身子,合衣躺下。

小媋一面拿帕子裹住伤处,一面往他那儿去,单手扯开棉被,给他盖上。

少爷的呼吸渐渐平复,小媋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地上狼藉,便听他哑着嗓子说了声:“出去。”

2

少奶奶走了半年,家里便有意给少爷再安排一门亲事。尤其少爷如今病着,按老说法,冲冲喜有好处。

少奶奶有个小两岁的庶出妹妹,和少奶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太太便说不如两家再做个亲,叫她嫁进来当填房。

少爷听过又发了一顿脾气,关在卧房,晚饭也没吃。

小媋进屋送洗脸水。他大约又在屋里闹过一阵,架子床上新挂的绛纱帐被扯下半幅。这时,他坐在床沿,不出声,像个没有生气的木头人。

小媋脱了鞋,上床把纱帐重新挂好,又绞了热手巾,给他擦脸。

他一动不动,任由小媋摆弄。

他以前不是这样,爱笑爱闹,爱和她打趣,像是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手巾还冒着热气,小媋拿在手里,状似无意道:“听说二小姐和少奶奶很像,少爷不高兴娶她么?”

少爷忽然抬眼,凶狠地瞪着小媋,小媋往后退了一步,已被他伸出手,牢牢制住手腕。

“娶她做什么?做寡妇么?”

小媋忙呸了一声,连说了几个童言无忌。

少爷冷冷望着她,不知想什么。

屋里点的是煤油灯,他自病后便不肯开电灯,嫌电灯光晃眼。

小媋被他盯得有些怕,低了头,正听得桌上灯芯爆了个灯花。

“冲喜有用么?”

小媋用力点头,他这是心病,有了新人忘旧人,病自然能好。

夜雨将至,窗外倏地划过几道闪电,雷声轰然。油灯没上玻璃罩,风从窗缝漏进来,火苗急速晃了两下,熄灭了。

小媋旋过身,要去摸洋火,少爷忽然抱住她,脸贴着她的后背心,“我要你给我冲喜。”

黑暗中,小媋眼一亮,惊道:“娶喜欢的人才叫冲喜,少爷喜欢我么?”

“不要你管!”少爷咳嗽一阵,任性又似脆弱地问她,“你给不给?”

小媋笑道:“我的命都是少爷的,有什么不能给?”

少爷听了却不满意,猛地把小媋推开,害她一脚踩空,险些从踏板上栽下去。

梅雨季开始前,少爷娶小媋做了姨太太。

小媋不懂怎么做姨太太,照旧服侍少爷起居,只是夜里不再睡外间的小榻。少爷怕冷,拿她当汤婆子似的捂着,但从不碰她。

小媋明白,少爷心里还记挂着少奶奶。

他和少奶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当初成亲,新人却行旧礼,正经的十里红妆,看热闹的人挤了满条街,贺喜的宾客络绎不绝,坐了上百桌。

少爷高兴极了,那时檀先生也还在,少爷同他喝酒划拳,闹得不成样子。

也就是去年夏天的事,不到一年便成了这样。少奶奶檀先生都没了,只剩了少爷,孤零零一个人。

听说他们是旧同学,也是至交好友。少奶奶嫁进门后,檀先生时常来,天晴时,他们三个便在凉亭喝茶谈天,快活得很。

少爷已经很久没到过凉亭。

天一直阴着,潮得滴水。小媋站在檐廊下喂鱼,一把鱼食撒下去,池子里的红鱼立时围拢过来,大张着嘴,密密麻麻。

少爷又在歇午觉。他平日总是一副冷脸,睡着了才拿小媋当宝贝似的抱着,小媋待他越好,他越没个好脸色。

有时小媋睁眼,少爷正望着她发怔,见她醒了,忙背过身去。

小媋给他把被子掖好,并不怪他。人病得久了,多少有些怪脾气。

3

少奶奶的陪嫁丫头还在,每回见了小媋,都不忘提醒:“你就是个姨太太,少爷放在心上的,还是我们小姐。”

小媋从不计较,她不过说了实话。

小媋也喜欢少奶奶。少奶奶是大家闺秀,端庄温婉,念过学堂,如果不是和少爷成亲,怕是还要念到大学。待人也没有架子,从不拿她们当下人看。

小媋去少奶奶房里替少爷送书,少奶奶问她喜不喜欢少爷,小媋涨红了脸,拼命摇头。

“少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还是这样的大恩。”怕少奶奶不信,又编出个心上人,有模有样的,“一个长随,和我正相配。”

六岁那年,她得了病,被家里弃在街上,少爷捡她回来,找大夫诊治,养了几个月,捡回一条小命。

少爷一天比一天虚弱,连在花园散个步都喘,气色也不好,白里泛着青。

纪大夫又来瞧过几回,说的无非是固本培元那一套,叫少爷放宽心。他是家里用惯的老大夫,一向很得信任。

小媋想找个西医瞧瞧,可老爷是个老顽固,信不过西医,他以为西医尽是妖魔鬼怪,哪有把女人肚子剖开生孩子的?

少爷也不上心,且越来越难伺候,稍不如意,便要朝小媋发脾气。小媋若一味受着,他必要变本加厉,小媋回两句嘴,他反倒收敛些。

有时,他当着太太的面无理取闹,太太也看不过,因他病着,做母亲的不忍多说,只私下叫小媋多担待。

小媋只盼少爷高兴些,终日苦着脸,病哪儿好得了?

入了夏,少爷新添了头疼的毛病,小媋找外面的师傅学了两手,早晚各给他按一回。

少爷坐在妆台前的软凳上,小媋在他身后,用带了薄茧的指腹,耐心在他头上按着。镜面蒙了层潮气,模糊地映出一双人影来。粉衫人影纤细灵秀,乌黑发辫自右肩垂下,搭在胸前。

少爷忽然不高兴,“怎么还梳辫子?”

小媋笑道:“我手笨,不会缠髻。”

少爷略想了想,起身推她在凳上坐了,动手解她的发辫,用篦子通好了,作势要给她绾髻。

小媋便说:“少爷只梳这一回可不成,往后每日梳才好。”

她的眼又圆又黑,笑起来飞珠溅玉似的,满室生辉,少爷忙拿手捂上去,过很久才说:“给你剪了好不好?”

小媋只问:“少爷觉得剪了好看么?”

“嗯。”

小媋便由着少爷给她剪了。

乌油油、软缎似的发,堪堪披在肩头,人便多了几分活泼俏丽,一点不像个姨太太。

少爷不错眼珠地瞧了片刻,忽而又悻悻地说难看。

小媋在镜子里照了照,满意得很,一时高兴,回过头,起身在少爷脸上亲了一口,亲完才觉不妥,红了脸,不敢抬眼。

少爷摸着被她亲了的那处,呆立着,许久才喃喃道:“这也是报恩么?”

隔日,小媋替少爷收拾书房,不小心弄掉一册书,她蹲下去捡,发现书里掉了页信纸。她好奇多看了一眼,未料竟是少奶奶写给檀先生的信。

4

小媋心疼少爷,一个是挚友,一个是爱妻,这两人却一同背叛了他。

她在廊下喂鱼,蹙着两道细眉,心事重重。少爷一向聪慧,怕是早已看穿他们的事。他是个骄傲的性子,许是因此才添了心病。如今二人俱已不在,少爷心结更是难解。

只是少奶奶那样的好人,何以这样折辱少爷?

小媋撒完鱼食,拍了拍手,往书房去找少爷。

雨刚停了一阵,云层又厚重起来。

几个佣人在走廊转角处闲聊,一个外地帮佣说,八月想去看潮,另一个便一副老成口吻,叫他小心些,“浪大得很,我们府上一个长随阿宽,便是看潮出的事!”

岁数大点的老佣人压低了声音说:“还敢提他?当初为了他,老爷可是把家里的下人都赶走了。”

“他和姑奶奶……哎哟!好了好了,不提他,您老人家手下留情!”小媋从未看过潮,原想今年去,可少爷这么病着,她也没心思去了。

进了书房,见表少爷也在。

他这回是来出一批货,顺道看看少爷。

表少爷年纪小,还未满十五,年初刚没了母亲,又不得父亲宠爱,日子过得并不平顺。少爷从前很疼他,可眼下正在病中,说不上几句话,人便乏了,满脸倦色,不住打哈欠。

表少爷不敢多叨扰,道了别跑出去,不立刻走,一个人藏在花园的太湖石后头,孩子似的,抽着肩膀哭。

第二天,叫人送来只活泼的八哥,进门便会说“少爷好”。

小媋喜欢它,书房里成天没个生气,它一来便热闹了。

小媋近来逮着机会便要夸少爷。早起伺候少爷洗漱,说他英俊,少爷在书房看书,便赞他学问好,少爷喝个茶,她也要夸他姿态潇洒。

少爷被她瞧得坐卧不宁,不时便红了脸,或是被茶水呛着了,连连咳嗽。

小媋替他拍背,最后竟大着胆子,在他发红的耳端亲一口。

少爷难得腼腆起来,侧过头,不看小媋,只问:“你这是做什么?”

小媋颊上飞起两朵绯红的轻云,仍厚起脸皮反问道:“少爷如今也算是我的人,我如何不能亲近些?”

少爷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我是你什么人?”

“成了亲,自然是丈夫了。”

少爷正是敏感的时候,先是忍不住扯起嘴角,而后又落寞起来,“不要你可怜我。”

小媋急得挠头,“那少爷可怜可怜我好不好?我喜欢少爷多久了,少爷心里没数?”

少爷瞪大了眼望着她,只是不敢信,“你不是有个和你相配的长随?”

小媋直摇头,“我那是哄少奶奶的!”

提起少奶奶,少爷又一脸黯然。

小媋装作不知,酸楚地叹了口气,“外面那么多姑娘惦记少爷,我哪里入得了少爷的眼?”

少爷的心怦怦直跳,脸仍旧红着,待要说什么,门外来人,说檀先生的母亲又来了,少爷忙叫他领人进屋。

小媋没走,躲在窗下偷听。

老太太寒暄了几句,便道明来意。檀先生有个弟弟,近来说了门亲事,急等着用钱置办彩礼,檀家如今孤儿寡母的,手头不宽裕。听她口气,已经不是头一回来要钱。少爷喝着茶,没立刻说好,老太太便急了,“如果不是你害死我那大孩子,他那么有本事,我用得着豁出老脸,上你的门借钱?”

少爷听了又咳嗽起来,话未多说,只叫人去账上支了钱给她。

老太太出了门,受了冤枉气似的,青着脸,手笼在袖子里,挪动两只缠过的小脚,由下人领着往外走。

小媋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檀先生的死难道和少爷有关?他和少奶奶便是对不住少爷,也罪不至死。她不信少爷是那样心狠手辣的人。

秋风渐起,几场秋雨过后,很快便到了少奶奶的祭日。

少爷一大早便醒了,小媋怕惹他不快,不敢多说什么。少爷叫人备车,带了小媋出门,祭品是外面现买的。

去的却不是家里给少奶奶立的衣冠冢,而是近郊一片林子里的孤坟,碑上刻了檀先生和少奶奶两人的名字,许是久无人至,坟头已长了草。

天又阴着,风刮过枯叶,沙沙地响,一只老鸹自枝头飞过,短促地叫了几声。

小媋满腹疑问,仍只管摆上祭品,点着了纸钱。少爷把两杯酒浇在坟前,过很久才说:“永年,你放心,你家里我会代为照应。”

5

少爷白日吹了风,晚上便发起热来。

小媋一直守着,替他擦汗、换凉帕,待他退了热,才趴在床边小睡了片刻。

少爷半夜醒了,叫她上床睡,他自己却睡不着了,大睁着眼。

小媋索性陪他,给他披了件衣裳,两人靠在床头说话。

“那天雾很大,她水性好,我们计划叫她假装落水,永年赁了船在附近接应,对外便说她死了。他们已经买好票,预备一周后北上进学。”

小媋吃了一惊,“少奶奶她……”

“她和永年早已私订了终身,和我成亲不过是权宜之计。她父亲很专制,嫌永年家贫,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他们的婚事,一直把她关在家里。我便和永年说定了,先来个假成亲,日后再找机会让她脱身。拜堂那些不过是虚礼,我们都不在意。”

少爷咳了几声,小媋忙给他拍背顺气,少爷捏着她的手,轻声安慰:“我没事。”

小媋靠在少爷胸口,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后来,货船意外撞上去,少奶奶坠了江,檀先生的船还没到,少爷怕少奶奶出事,跳下江去救她。

“只差一点,我就能抓到她的手,”少爷闭了眼,言语间满是痛悔,“答应了永年的事,我没有做到。”

小媋抱着他,“不怪你。”

少奶奶并未葬身鱼腹,找了两天,檀先生等到的是她的尸体。

少爷说,那天风很大,江滩上满目的芦花,压低了头,在太阳底下闪着银光。

檀先生哭了很久,嗓子都哑了,他赶少爷回去,说要和少奶奶独处,一个人送她走。少爷染了风寒,正发着高热,便听了他的话,临走留了个信得过的下人听檀先生差遣。

就在那片林子里,檀先生亲手挖好了可容两人的墓穴。他打发少爷留的那人去买纸钱香烛,烧掉车票,解下捆行李的麻绳,结束了性命。

少爷偷偷把他们葬在了一起。

小媋的泪沾湿了少爷的衣襟,“檀先生也是个痴情人。”

少爷哽咽道:“是我害了他们。”

小媋直起身,抚摸少爷的头发,“只是意外,怪不得你。”

少爷垂了眼,“我病成这样,怕是他们也怪我,要我下去给他们做伴。”

“别胡说,少奶奶、檀先生都是明事理的人,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

少爷望着她,又露出心如死灰的神气来,过片刻,忽然说:“我不该要你。”

小媋含泪笑道:“晚了。”

少爷洗澡从不要人伺候,眼下病得厉害,小媋便不肯依他,绕到屏风后,替他解衣,试水温。

少爷比她以为的还要瘦,背上骨头凸起,一根一根的,看得她心疼。

少爷沉默地坐在浴桶里,自嘲道:“是不是很丑?变成这副鬼样子。”

小媋忍着泪,“少爷是全天下最英俊的男子。”

少爷有意宽慰她,故作轻松地和她玩笑道:“早知道以前就给你看。”

小媋挤不出笑,被浴桶里的热气熏得迷了眼。

洗过澡,少爷坐在床沿,小媋拿了手巾替他擦头发。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少爷拉她坐下,眷恋地抱在怀里,脸埋进她的脖颈,心说:“下辈子我一定对你好。”

“怎么了?”

“真没有别人?你不要骗我。”

小媋一只手在少爷背上摩挲,温柔地哄他,“没有,一向只有少爷。少爷你呢?”

少爷亲她细嫩的耳后,沉默着,小媋觉得有热意落进脖子,她回抱住少爷,两人都没再开口。

6

小媋明白,少爷近来吃药很用心,可境况还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已提过一回身后事,小媋闷闷不乐,整晚没和他说话。

按他的意思,他若没了,小媋便不该留在家里,更不能替他守节。然而,她若孤身在外,他也一定放心不下,找个合适的人托付便很要紧。

他想到老友燕霄,小媋若是到上海去,托他照应是很可靠的。和小媋说起,小媋并不搭话。

那日一早,小媋难得发了回脾气。

她正给少爷泡茶,少爷又说要送她走,她回了两句赌气的话,转身时没留心,衣角丝绦挂住茶盘,表少爷送的那套红泥茶具滑下来,碎了一地。

少爷叹了口气,不敢说什么,只叫了人进来收拾。

腊月里,少爷第一次晕倒。

纪大夫来看过,委婉地说了些话,大意无外乎少爷已是油尽灯枯。

少爷是独子,老爷一面心疼他,一面忧心断了香火,叫太太来和小媋说,给少爷留个孩子。

冬日的雨格外冷,天越潮,寒意越往骨缝里钻。

小媋背对少爷躺着,偷偷掉泪。少爷始终不肯碰她,她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他却不明白,他走了,她岂能独活?

年根将近,家里并无喜气,少爷病势沉重,说不准哪天就没了。下人们一贯嘴碎,凑在一处便要说几句闲话。

“少爷怕是不中用了,连纪大夫都说治不好,纪大夫的医术可是这个。”厨娘比了个大拇指,又道,“姑奶奶病了那会儿,还特地把纪大夫请去宜兴瞧病,他治不好,便没人能治。”

另一个说:“姑奶奶不是没好么?”

“纪大夫又不是神仙,哪能包治百病?他治不好的病,旁的大夫也治不了!”

见小媋在门口,便讪讪地闭了嘴,各自忙去了。小媋往药罐里添了点水,想起姑奶奶其实并未叫纪大夫治过,她那时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不知什么缘故,偏要叫纪大夫跑一趟。纪大夫从宜兴回来第二天,姑奶奶便没了,简直像是去见她最后一面。纪大夫年事已高,也就是看在老爷的面上才肯去。

除夕夜,少爷没吃什么,坐了小半个钟头便支撑不住,回房躺下了。到了半夜,又高烧昏迷。

小媋叫了两个信得过的下人,连夜开了汽车,把少爷送到上海的医院。

大夫检查过便说少爷是中了毒,要他住院。

小媋吃了一惊,忙点头,求大夫务必治好少爷,一时未去细想少爷怎么中的毒。

次日一早,少爷还昏睡着,老爷太太找过来,凭小媋怎么说,哪怕跪下求他,老爷也不肯让少爷留下,坚持带少爷回去。

小媋起身,拿了矮柜上一把水果刀,抵在少爷颈侧,“你们谁敢过来,我便先杀了少爷,再跟他去。”

刀刃锋利,没人敢上前。老爷皱了眉,瞪着眼,“你敢!”

小媋笑道:“回去也是死,不如叫他走得痛快些,我陪着他。”

太太扯住老爷的手臂,“老爷,就让孩子在这儿治吧,左右纪大夫也是没辙了!”

老爷犹豫片刻,勉强答应一试。

治了些日子,少爷的病果然有了起色,听说是中毒,也想不通哪里中的毒,便是中了毒,纪大夫如何瞧不出?

老爷派人上纪家请纪大夫,谁知他已中了风,眼歪嘴斜,躺在床上不能言语。

少爷和大夫谈过,知道病情虽重,但并非不能治,至多费些时日,人受点罪。他便放下心来,打针吃药,全凭大夫吩咐。

到了春末,少爷便能出院,回家休养了。

住的是家里在上海的洋房,一则方便复诊,再则,中毒的事至今没弄明白,下人里外换过一遍,老爷还不放心。

小媋仔细想过,她和少爷一同吃住,若是有人在饭菜里下毒,她也该中毒才是。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壶茶,少爷晨起有饮茶的习惯,小媋嫌茶味苦涩,从来不碰。

老爷叫人把那罐铁观音送来医院,可验过几回,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们隔壁住的是梁家,燕霄的妹妹永馨是梁家三少奶奶,和小媋年岁相当,两人投缘,小媋便时常到梁家坐坐。

少爷渐渐好起来,家里便又动了心思,陆续介绍了几个沪上名媛给少爷。

少爷并不热络,有人上门,便假意咳嗽,作出一副虚弱的样子。

小媋也不管,少爷出院后,两人便分房睡,比起从前,反倒隔膜了些。

少爷见她这副事不关己的做派,又往歪处想,尤其小媋近来总往外跑,也不和他说做什么去了。

这日小媋回来,下人便和她说,少爷两顿饭都没吃,在房里关了一天。

小媋忙上楼,往他房里去。

7

天黑了,灯也没开,少爷侧躺在铜床上,脸对着窗外。

小媋敲了敲门,“少爷,是我,我进来了?”

少爷不应声,小媋走过去,伸手探他额头。少爷推开她的手,翻了个身,留给她一个背影。

“没发热,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瞧瞧?”

少爷闷闷地说:“不要你管。”

小媋坐在床沿,笑道:“少爷这是和我生气呢?我又怎么惹到你了?”

“你从前说过的话,都是骗我的,你不过是可怜我病了。”

“我没有。”

少爷坐起来,气愤地控诉她的罪行,“怎么没有?你一见我好了,便换了个人似的,成天往外跑,心都野了,家里要给我安排人,你也不管!”

小媋沉默片刻,才道:“历来结亲都要门当户对,老爷这么做没错。”

“你不要提他,”少爷气得脸都青了,“我只问你,你拿我当什么人?”

小媋怕他气着,忙说:“少爷是我唯一放在心里的人。”

“你又骗我,”少爷的脸由青转红,仍嘴硬道,“你若对我有心,如何会这么冷着我,成天野在外头?”

小媋解释道:“我到永馨的学堂里听课去了。”

“听什么课?”

“商业系的课,”小媋有些不好意思,“大夫说,少爷便是好了,也不能太过操劳,我想学点东西,往后兴许能帮上少爷。”

少爷低声问:“瞒着我做什么?”

“我太笨,怕学不好,”小媋把耳侧头发掠到耳后,“原想学明白了再说。”

“我若娶了别人,你要怎么办?”

小媋玩笑道:“我给少爷做个女管事。”

少爷板着脸,“我不要什么女管事,你若跟着我,便只能是我的女人。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喜不喜欢我?想好了再答,往后没有反悔的余地。”

月色温柔,似是给小媋的脸蒙上了水色薄纱,少爷紧张极了,他有些后悔,连这一次机会也不想给她。

小媋这回没有立刻开口,沉默地望着少爷。少爷的心跳得厉害,仿佛等了很久,仍等不到她的答案。他几乎灰心,以为她要说出什么叫他堕入地狱的话来,谁知她忽然凑近了,温柔的吻落在他唇上。少爷只愣了一瞬,马上搂住她的腰,把她揽进怀里,热烈地回应。

“除了你,我从没想过要别人。”

孩子满月那天,表少爷备了一车礼物来喝满月酒,他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抱起幼儿来倒有模有样,逢人便道他做叔叔了。

吃过晚饭,他才想起外衣口袋里还有封母亲的遗信。她临终前曾嘱咐,信是给舅舅的,不许他看,且务必等足四年再拿出来。

他是个老实孩子,谨遵母命,一直把信锁在抽屉里,算算日子,大约满四年了,便顺道带了来。

老爷诧异地接过,什么信偏要等四年才给?

送走余客,他在厅堂坐下,戴上花镜,就着灯读起信来。

伪君子:

你读信时,我那可怜的侄儿怕是已不在世。他若死于病症,便是老天有眼,姓纪的老东西也未食言,我下在紫砂壶里的东西要了他的命。他是个好孩子,怪只怪他是你的儿子。你该明白,我恨你至极,你百死不足解我一恨,我要你尝尝老来丧子的滋味!

你大约已经气得要杀我,可惜我已先你一步入土。你若气不过,不如找姓纪的报仇。他枉为人父,为遮掩与人私通的丑事,不敢和阿宽有牵扯,任他孤苦伶仃,受人欺凌。他答应帮我,也不过怕我揭穿他的真面目,他和你一样,是个伪君子。

阿宽和孩子等我已久,我们一家终究要团聚,你拦不住。

老爷一夜白了头,精神大不如从前。

他记得,那日看潮的人很多,那个阿宽带着他妹妹挤在人群里,他领了人,预备强行带她回去,谁知人挤人便出了事,阿宽掉下江去。他只管抓了妹妹,未顾及阿宽,妹妹一直求他,他还是把她绑上车走了。后来,便听说阿宽溺死了。妹妹的孩子也没保住。他托人做媒,把她嫁到了宜兴。

少爷看过信,沉默良久,只说:“别让阿满知道。”阿满是表少爷的乳名。

老爷越发显出老态来,家里的生意不大管了,全放手交给少爷。小媋做生意有些天分,有她分担,少爷不至太过劳累。

老爷看在眼里,便只管含饴弄孙,不再提叫少爷另娶的话。

小媋先后又生下两子,生三子时难产,遭了很多罪,少爷心有余悸,不肯叫她再生。小媋一心要个女儿,又偷偷有了身孕。

女儿出生那日,小媋进了产房,没大会儿便听见孩子的哭声。少爷小心地抱着女儿,亲亲小媋,又想哭又想笑,“以后不生了。”

小媋笑着点头,“好。”(作品名:《江潮生暗恨》,作者:鱼无芒 。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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