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四十一岁，虽然有家室，但是，经常会想起农村的她，梦见她。这对于我的爱人来说是极不公平的，好在我不会说梦话，如果梦里喊她的名字让爱人听见了，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我平时什么都让着爱人，好像我亏欠了她什么。
元旦刚过，我所在的厂子里放假，足足有七天，很想了却心中的念想，回到下放的地方去看看，最好能见到日思夜想的她。
启程时，我没有向当年一起下放的其他知青说，背了一个手提包就出门了。爱人问我去哪里，我说厂里几个同事相约去外面透透气，她没有怀疑我。
能不能如愿见到她，我并没有怀太大的希望，我总觉得应该去农村走走，不然，这心里总像有什么心愿未了。
一路无话，我转了几次车，上午十点钟，终于到达了那个村子。
村子还是当年的村子，变化不是很大，那些陈旧的土坯房还在。通往村里的马路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铺水泥。我们经常光顾的小卖部关掉了，门口长满了草。
农村早就不是大集体了，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此时算是农闲的时候，大家依然忙个不停，有的在山上采摘茶籽，有的在地里拔芝麻。隔了差不多二十年，村里的孩子不认识我，就连那些上年纪的人也认不出我来。
当年的淳朴的乡情呢？走进村子的我怎么感受不到了？见到我，他们用眼睛打量着我，怀疑我是个生意人，可能是来收购芝麻和茶油的小贩。我没有表明身份，把头上的鸭舌帽尽力拉低，甚至有些后悔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既然来了，我总该和人说说话吧，就这样在村子里走一圈以后还是会后悔。我没有急着去她家，而是到我们当年幽会的地方看了看。
那棵长在河岸边的柳树只剩下了一个半截，估计是枯萎了，被人折断做柴火了。树下的那块石头还在，我似乎看到自己正和她坐在上面卿卿我我。
此时，有个小男孩跑到我身边，问：“大叔，你在这里看什么？你不是贩子吗？”
“随便看看，以前，我就在你们村住了四年。”我笑笑说。
小男孩不相信我说的话，问我：“那你认识我爸爸么？”
“你爸爸我可能不认识，但你爷爷我绝对认识。”当我问他爷爷叫什么名字时，吃了一惊，原来他就是我的初恋的侄子！
“你姑妈现在还好么？”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所以，我这样问他马上知道我问的是谁。
“我姑妈今天来我家了，和我奶奶到山上摘茶籽去了。她有风湿痛，快要下雨的时候最痛，现在没下雨，就不痛了。”小男孩说。
听了他的话，我心微微震颤了一下，想不到她四十岁身体就这么差了。
“我今天就是来你家做客的，欢迎吗？欢迎就带我去你家。”我问。
“去吧，我姑妈来了，我奶奶杀了一只鸡，中午有鸡吃。”他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
刚走到家门口，我就看见她和她母亲，每人肩上背着一个蛇皮袋，里面装的是刚采摘的茶籽。
别人认不出我来，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惊得张大了嘴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是谁呀？”她母亲放下肩上的蛇皮袋，问目瞪口呆的她。
“大婶，是我，知青小吴。”我走上前去，说，“隔了这么多年，不认识我了吧，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哦，我眼神不好，进屋坐。”她母亲想起来了，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招呼我进屋。
屋里杂物多，有些凌乱。她用抹布抹了一下凳子，示意我坐下。
大家心里都有心事，她母亲没有多说话，下厨做饭去了。
“你现在过得还好么？”我问靠在门框上的她。
“马马虎虎吧。”她脸朝着门外回答我。
她的脸色蜡黄蜡黄的，头发枯干，额头布满了皱纹，门牙还掉了一颗。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面对这个满脸沧桑的女人，很多想说的话一时都忘掉了，心里有的只是同情和怜悯，但我不能表露出来，一表露出来于她而言就是伤害。
“你还记得我，现在失望了吧？”她很感激我来看她，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
“谁都会变老，我还不是一样，有什么可失望的呢？”趁边上没人，我把钱包掏了出来，从里面掏出十张大票子，往她的上衣口袋里一塞，说，“路太远，不方便带东西。”
“又来这一套，我不要！”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想把钱掏出来还给我。
“不要掏出来！你掏出来我现在就走，还想在你家吃顿饭呢。”我走到门口，装作要走的样子。
她没有把钱掏出来，说：“你进屋吧，吃了饭再走。”
有几个邻居听说当年的知青来了，走进屋来和我聊天，但因为我没有先去他们家，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悦。农村人的心理我知道，去了这家，得罪那家。我准备吃了午饭就走，村里这么多户人家，我想到每家每户去坐一坐，时间也不够，索性哪家都不去，管他们高不高兴。
饭熟了，她母亲叫我上桌吃饭，不是饿得实在受不了，我也不会吃，因为气氛的确有些尴尬。
她不说话，她母亲也不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大家都埋头吃饭。
此行的目的，我是想了却思念之苦，见到了她之后，好像彻底了却了，估计以后再也不会想她了。当然，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证明一下自己，证明自己不是忘恩负义、没有良心的人。
吃过饭之后，他们还要上山采摘茶籽，我就不耽误他们的时间了，告辞。
临走时，她母亲对说我：“小吴，多谢你还记得我，有些事也就不说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难处，你好好过你的日子。”
“大婶，打搅了，吃了你亲手做的菜，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你多保重。”我和她握了一下手。
这时，她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走了过来，递给我说：“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几个土鸡蛋，你带回去吧。”
“路途远，带着不方便，还是你们自己留着吃吧。”我没有接她手里的袋子。
“小吴，这是大婶的一点心意，煮熟了的，你带着在车上吃。”她母亲从她手里接过袋子，拎到我面前。
“那真的不好意思，谢谢了！”我接过她母亲手里的袋子，说，“大婶，我天天会想起你，你一定要多保重！”
“大家都要保重，不要想得太多。”她母亲叹息了一声，说，“我们还要去摘茶籽，就不送你了，去吧，顺风顺雨。”
怀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心情，我走出了村子，朝十里开外的车站走去。也许，从此我不再会来了，回首望望，山路弯弯，枯草遍地，寂寥的山村显得那么孤独。青春不再，忆起往事，我的心俨然已经交付给了农村，只是肉体离去。
旅途辛苦，当我饿了想吃大婶送给我的鸡蛋时，一打开袋子顿时就蒙圈了，里面不单有煮熟了的鸡蛋，还有一千零五十块钱和一张字条。一看字条上的字迹，我就知道是她写的：小吴，一千块钱我还给你，还有二十年前你给我的五十块钱，一齐还给你。你还记得我，我谢谢你。我们之前的那点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你也不要总是记在心上。
刹那间，我的视线模糊了。纵然她容颜已改，但再次让我看到了她善良而美丽的心灵，她才是我真正值得用一生去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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