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端午龙舟节(龙舟节比过年还热闹)(1)

车陂村是典型的广府村落,其拥有龙舟数量现居广州市自然村之最,村里传统的端午龙船节庆活动保留至今。 (视觉中国/图)

一条四十多米长的龙船,周身乌亮,飞驰白浪间。舱内挨坐数十名着紫色T恤的村民,印有“太原郝”的船桨,有节奏推动龙船在河涌中疾行。龙船上,站立者斜举黄底红字的“郝”字旗,舱中间隔擎起刺绣罗伞,擂鼓声与划船号子响过一阵,鞭炮声不绝。

2022年5月29日,平静的涌面迎来桨声船影,车陂郝氏宗祠新龙船“八号飞龙”骏水亮相。广州车陂涌上,龙舟水下过几阵,5月下旬至6月,正是赛龙舟的好时节,其间下的雨又叫“龙舟水”。1981年,郝氏宗祠打造第一条龙船,族人称之为“大哥”,如今论资排辈,“八号飞龙”已是“八哥”。

“龙舟的重新建造,更多是因为经年累月的耗损,它有它的寿命,也是一种更新换代。”车陂龙舟文化促进会副会长简炽坚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作家曾应枫第一次接触龙舟,是在1990年代的广州番禺。那天,家附近的一条河涌,她听到有人在“烧”鞭炮,过去一看,发现村民在“起龙”。“我天天经过那个河涌,没有想到下面还藏着一条龙船。”曾应枫没有乡村生活经验,对“起龙”亦很陌生。

“四月八,龙船到处挖。”广府地区,农历四月初八后,是传统“起龙”的日子。乡人们将前一年藏于河涌中的龙舟从河泥里起出来,以开启新一年的龙舟节庆。因传统龙舟多由坤甸木制造,木料不耐广州酷热的夏日,需要将其藏于涌底淤泥,防止因暴晒而爆裂。

起龙后接着两道工序:一为“紧龙筋(贯穿整条龙船的中心主体船木)”,用一三角形木板,抵在龙筋与坐板之间,使船体硬朗;二为养护,刷油、添色、装饰。据曾应枫介绍,乡民会将龙舟视为有生命的个体,不同龙舟也有各自的品性,装饰时,八丈以下的“短龙”,常配“一只大鼓、两个锣架以及各挂铜锣一面,每面铜锣配置刺绣罗伞一顶”。八丈以上的“长龙”则在此基础上再增加两个锣架配置。漆成亮彩的龙头高翘,两根龙须朝天挺拔,龙头系上红色绸带,或神气威严,或面目慈祥。

起龙之后是采青、招景、应景、赛龙、藏龙和散龙,环环皆有民俗上的讲究。

端午节是联络宗族亲属关系的节庆。“对村民来说,比过年还热闹。”曾应枫说。每年农历五月初一到十八,各地村落或本村祠堂根据这年的潮汐,确定好造“龙船景”(龙舟互访、亲友交流联谊的汇聚点)的时间,由村中父老向兄弟村落发“龙船帖”,约定好日期,划龙舟过来探亲,兄弟、老表村接下“龙船帖”,如期赴约,称为“趁景”。

趁景日,数十上百条龙船从四方驶来。装饰一新的龙船,此时竞的是“靓”,“小至龙船上的标旗、罗伞装饰,大至龙船头、旗手的姿势、鼓手的身材、桡手的技艺、陪神的装扮”,鼓手打起花式鼓点,鞭炮手把鞭炮“烧”得烟雾弥漫,震耳欲聋……当地的宗祠或村民大摆筵席,请吃“龙船饭”,招待访客。到了五月初十到十五,龙船节偃旗息鼓,乡人重新藏龙,再等待下一个端午的到来。

“宁荒一年田,莫输一年船”

广府一带,民间龙舟要用“扒”的——粤语“划动”之意。乡民对“扒龙舟”有别样热情。曾应枫曾记录下一件趣事:“文革”期间,龙船被视为“四旧”而遭禁绝,有一年,石楼村村民感到心痒难耐,跑去“猪屎涌”打泥仗。正巧“猪屎涌”中藏着一艘龙船,在泥仗中被挖了出来,几个村民见四下里无人,狠狠过了一把扒龙舟的瘾。

一些步入中年的乡民,如今仍然对扒龙舟饱含热情。1982年,龙舟解禁不久,简炽坚7岁,那一年,他所在的简氏宗祠新造了一艘龙船,船桨长达一米二,几乎和他自己一般高。简炽坚现在想起来仍觉场面热闹。他回忆,其实那时候车陂涌水质很“黏”,水面上是重油、沥青之类的化工漂浮物,划完龙舟,整个人身上黏糊糊的,如果黏到头发上,则连头发都要剪掉,因为“根本洗不掉”。

乡民对扒龙舟的热情却不减。在广州民间,早年曾有种说法,“宁荒一年田,莫输一年船”。所以龙舟竞赛又叫“斗龙”,俗称“斗标”,争斗标志着夺冠的锦标。

15岁那年,简炽坚终于等到机会“斗标”,他当时读初中,学校正在河涌边上,时常听见龙舟的鼓声,“心里痒痒的”,后来经过系统的训练,他终于上场。龙舟队伍的年龄构成一般在18到50岁之间,老带新。赛龙舟时,讲究同心同脚同力,一秒两桨,前进速度是一秒七米,颇吃功夫。那年,简炽坚所在的队伍拿到前三名。

龙舟竞渡场面向来激烈,数船齐发。起点处,总有跃跃欲试者往前偷挪几分,被裁判发现后又悻悻后退,不断前挪,后退,前挪,后退,一派紧张的场面。龙舟赛争夺的重点是终点处的锦旗。在车陂,这枚锦旗又叫“回龙旗”,龙船队需争先夺下“回龙旗”并返回,若未夺到“回龙旗”,哪怕第一个回到起点处,也不算夺冠。车陂村扒龙舟已有150多年历史,自1978年起,村内举办传统龙舟赛,命名为“车陂杯”,九大姓氏,十二个龙船会,争夺龙舟赛冠军。

“‘夺标’二字深深地铭刻在这些水乡男子心中。赛龙夺锦,要争第一,争得的第一不仅是一面锦旗,一只‘金猪’(烧猪)和一埕烧酒,更是一份祝福,一份面子和荣耀,是宗族集体的荣光。”曾应枫写道。

如今,曾经聚村而居的乡民有些搬离了车陂,人到四十的简炽坚感受到龙舟节的变化,“参与人数在变少”。

“到现在其实更多的意义在于传承,因为像龙舟这些集体性的非遗项目,你必须要有一定的参与人数。”简炽坚回忆小时候,五月初三,天河、番禺、黄埔、海珠等“四里八乡”的人都会来车陂趁景,而初一、二、四、五是自己村的村民去别处“趁景”的好时节。“可能五点就坐在龙船上,等着去别村趁景,等到九点才出船,因为龙舟的出行和潮汐有关,水涨了才能出发。现在很多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不一定都能赶回来。”

曾应枫表达了类似的隐忧。据她介绍,为了让小一辈熟悉龙舟文化,有村落专门设定初五那日给小孩扒小舟。2000年以来,曾应枫出版了多部关于广府龙舟文化的书。2022年6月,她的新书《车陂龙舟》面世。

又一年端午龙舟节(龙舟节比过年还热闹)(2)

车陂于2017年成立了一支女子凤船队,她们打造了凤头凤尾的“凤船”。图为队员们2018年6月在车陂涌训练。 (视觉中国/图)

“一上龙船,精气神就来了”

南方周末:大众从小接受的民俗教育都是,过端午要吃粽子、赛龙舟,实际上全国很多地区已经不见大规模赛龙舟的习俗。为什么广府地区会特别重视龙舟文化?

曾应枫:广府地区到处是水乡,广为泽国。我们把江叫做海,把内陆的那些叫做涌。广州的地名,很多都带三点水,涌、滘、沙、洲。因此船是特别重要的生存工具,以前,各个都要撑船,各个家里都有船。到了端午,赛龙舟就成为一个大的节庆仪式。一个村落拥有多少船,是村落兴旺的象征。

南方周末:听起来,龙舟文化是一种村落文化,在村里办得很隆重,城市里很少?

曾应枫:城市极少。我们中国是村落文化,农耕文明。任何的东西,只要在村里保持了,这个东西就会生生不息。城市文化可以灭,它迁徙太厉害了。现在的珠江新城,在原来的猎德村一带,它还保留了祠堂,保留了龙船,请我们去吃饭的祠堂,还是按照原来的姓氏区分,延续那种血脉。很多有钱的人,即使不住在村里了,一旦农历五月到了,也要回家扒龙船。我认识一个中学校长,对扒龙舟热爱得不得了,跟我讲起来眉飞色舞。他从小就想当龙船头,结果他每次上去,那些人就整蛊他,把他弄下水,当不成龙船头。后来他上学、读书,回去当了老师,后来又当了校长,始终非常热爱龙舟文化。他把整间学校都变成了龙舟文化传播基地,有一条很好的龙船拿过奖的,船头就放在他学校。

南方周末:你在收集资料、写作、亲身参与龙舟节庆时,感知到的龙舟文化最精彩的部分是什么?

曾应枫:民间文化基本是口耳相传,没有留下多少,龙舟文化留下的东西算是多的。有一些县志有记录,比如《番禺县志》,具体的就两句,几月几日,在哪里赛龙舟。还有一些诗词,比如屈大均的诗词。以前我们认识屈大均是岭南三大家之一,其实他做广东巡抚也很厉害,现在各个都引用他的东西(来讲龙舟文化)。2003年,我去番禺的小谷围,一个小岛一样的地方,环境很好。当时要拆,我们就去采访、拍照。那些村民一个个都跟我讲他们这里怎么扒龙舟,讲祠堂如何威风——那时候每一个祠堂里都挂着龙舟的锦旗,讲他们有多少艘龙船,一脸豪气。我当时就觉得,那些村民黑黑的、蔫蔫的、瘦瘦的,穿着拖鞋。但是,一讲起龙舟,一上龙船,鼓敲起来,精气神就来了。所以人就是不能貌相。那些男人,他能够当龙船头,站在那里,指挥这么多人,很威严。

又一年端午龙舟节(龙舟节比过年还热闹)(3)

龙舟竞赛俗称“斗标”,数船争夺终点处的锦旗。图为2019年6月车陂龙舟竞渡前的(招景)巡游活动。 (视觉中国/图)

“传统文化很旺人心”

南方周末:除了亲自扒龙舟,普通的村民能够怎样参与到龙舟节里来?

曾应枫:以前妇女是一定要做后勤的,现在都是请人家(餐饮企业)来做饭。以前做饭互相配合,大家一起包粽子,做龙船饼。龙船饼不光自己吃,还要作为礼物送人,来了那么多乡亲,回去都要带一包饼。不光是乡民自己吃,更多是交流。那些父老平常没什么事儿,“趁景”那些天,全都要坐在祠堂里,扮那个(大家长的)角色,向每一个来“趁景”的人递烟,说一句“欢迎欢迎”。一些小村里面,不像车陂那么大,就拿着葵扇招呼人家,吃龙船饭,各个都按自己的角色去招呼每一条船,因为村与村之间真是联谊的,叫做兄弟和老表。

南方周末:举办这么盛大的龙舟节,资金从哪来?

曾应枫:现在基本是村民自己掏一点,村里补贴一点。这么大的节庆,村里肯定要补贴。所谓的村里,就是村的经济、祠堂的经济。这个是百年前就有的,像屈大均的家乡,有上百亩的公田是供南海神庙,这个田的收租全部给南海神庙,以前有些公田有收入了,有些供了神,还供经济、教育,给村里小孩上学。我觉得很伟大的。村民们早就有这个意识,要留点钱,活跃一些经济。他们都有产业。像(2022年车陂新造的)“东坡号”,就花了几十万。

南方周末:我看你十几二十年来一直坚持去看龙舟节,乐趣在哪儿?

曾应枫:我觉得这些传统文化很旺人的身心。对村民来说,龙舟节比过年还热闹。他们到处趁景,五月初一去甲家,初二去乙家,初三去丙家,甲乙丙串一串,到处吃。赛龙舟当然也很刺激了,比赛获奖。但是,趁景的时候,那种村民、民众的热情很感染人。尽管现在他们的地位变了,环境变了,农村已经变成城市了,祠堂很多村里已经没了,城市化了。但是,一到了龙舟节还是要回去,从参与筹备到亲自扒龙舟,不分地位,你就是我们族的人。车陂有的姓氏,每年要串好多村,很忙的。有的时候,一趁完就得赶紧走。我这个姓氏,全部要完成兄弟村子的拜访。他们有些吃不了那么多,但是也要去,必须要去一下,这是礼节。我到了,人家烧个鞭炮,吃个龙船饭,喝点水。然后说“不行了,不行了,我要走了”,再烧一顿鞭炮。就这样水乡轮着跑。那些父老各个都坐着招呼:“上来,上来,一年见一次。”

“女子可以上船了”

南方周末:这几十年来,作为民间活动的龙舟节,发展顺利吗?

曾应枫:以前的阻碍就是“文化大革命”,说龙舟是封建,淹没了几十年。一直到了1979年改革开放(重启),开始重新旺,旺了三十年。搞工业以后,河涌到处污染、发臭,淹没了河道,是最大的阻碍。后来广州市非常重视河涌清理,光是车陂河这一带就投入了两三个亿。现在河涌变清了,能够扒龙舟了。政府出大头,村子出志愿者巡河。

南方周末:龙舟文化在百年的发展过程中,有什么样的新变化?

曾应枫:一个是女子可以上船了(编者注:2017年,车陂沙美成立了一支女子凤船队),她们现在还很活跃,这两年因为疫情,停滞了。过去认为男人代表阳,女子是阴,(女子上船)会冲掉那个阳。

另一个是船的形制有变化,以前基本是十丈长,三十多米。现在,为了竞赛,搞了很多轻型的杉木龙船,坤甸木龙船需要藏,杉木的吊在船坞就行。除此以外,没有太大变化,我看过一幅清代江上划龙舟的通草画,帆和人数,基本上和现在一样。每个宗族,各有各的神,也都延续下来。赛龙舟时,神斗里装着神位,请上船。奖品也延续下来,必须是烧猪、烧酒,红红火火,我们叫做红皮赤壮。烧酒也是够威够辣,这就是很多讨意头的。你去车陂看,很大的气势,一排的烧酒。

南方周末:更年轻一代人所能感受到的,是城镇人口涌到城市生活,人和人,包括亲属和亲属之间的关系变得疏远,这是否影响了龙舟节的开展?

曾应枫:车陂外来人口挺多的,它是三个地铁口集中的所在。(原来的)那些(车陂)人基本没有农活干了,早就已经走出去了。有钱的年轻人,都不住在村里,也都很富裕,因为很多房子。但是,一有什么事情,他还是要回去,认他的祠堂。我去车陂,每次看到一家一家吃(龙船)饭,里边很多是走出去工作的。但是家里一有什么事儿,一叫就要回去。凝聚力还是非常强。

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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