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扬彧

青松翠柏,文人画士喜好之物,以为它们是高洁,坚毅,脱俗的象征,而我看到它们,却常会想起一段往事。

山居诗其二十二(惊山居笔记十九)(1)

那些年,我们最怵的是砍柴。往大山砍枯木朽竹,路途遥远,入茫茫林海,幽幽山涧,趟溪越梁,脚如注铅,气急败坏,可辛苦至极砍来的柴,没几天就烧完。渐渐发现,当地强壮的男人,多在村子附近山头砍伐松树,而后将劈开的生柴,摞成柴垛,等山风吹干,再挑回来烧。大家觉得这方法不错,决计效仿。

我们先在村边一山头上砍,那居然能俯瞰村庄的大部,灰黑的屋瓦,冉冉上升的蓝白色炊烟,零星的鸡鸣犬吠时不时传来。在这干活,心踏实,日后挑柴便捷。可我们很快发现,那儿的松树,除一些幼苗外,大多极粗大,要不就是长得歪曲扭转,盘虬卧龙般。松树幼苗不能砍伐,允许砍伐的树直径必须在40厘米以上。树好容易放倒,锯作数墩,到砍劈,我们才恍然大悟,劈开一墩柴实在太难。你面对一墩立着的树桩,明明卯足劲猛劈下去,斧头却被轻轻弹了回来,一下,两下……,树墩纹丝不动,有时,斧头深深陷入柴中,怎么也拔不出来。那些树墩摆足了要与我们较劲的架势,才一会儿,大家就汗流浃背,即使是深秋,衣服不一会儿就湿透,额上的汗滴流进眼中,刺得生疼,双手震破的血泡染红了斧柄,渐渐力竭,斧子早甘拜下风,而树墩却未伤分毫,依然挺立,洋洋得意,作齿冷状。好个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几番努力,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将它们抛尸荒野。我们慨叹:难怪它们挨着村子能欣享天年。

一次,我们发现了几株长相喜人的松树,在我们心中,好品相的松树直径略大于四十厘米,还长得象杉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是我们心中亭亭玉立的好女子。当下,看着眼前诸位妙龄美少女,喜不自胜,大家摩拳擦掌。要下手,才发现,她们竟然都俏皮地立于陡坡之上,于是,马上观察推测决断,最终大家商定贴着坡壁站立。我们选定一棵树,砍掉周遭灌木,姐姐和姗两人试了好几个位置,才勉强在树的两端站稳,她们俩一脚在坡上,一脚在坡下。然后从坡上那一端开始锯,按常理树一定会顺势倒向坡下。我在姗的一边,有时和她换换手。严格地说,我站在姗的斜下方,那儿正好有一块很小的可立足之地,离估计树倒下的位置有些距离。那天虽站得别扭,锯得却顺手,不一会,姐姐发出警告:注意,树要倒了!刹那间,树竟然往我站的地方倾斜,姐姐和姗惊呼起来,我手脚并用本能地往坡的斜上方爬,随着一阵刺耳的呼啸声,一侧脸颊被尖锐的枝杈重重地划过,我踉跄了一下,扑倒在坡上灌木丛中,树真在我先前站的地方重重地倒下。一阵喧嚣嘈杂后,林子静得出奇,姐姐和姗发现我安然无恙,都跌坐在坡上。好一会儿,姐姐才说,到底怎么回事?莫非那头树枝大,重心偏了,还好旁边一棵小树挡了下!我看看其余未砍的几棵,在瑟瑟谷风中,亭亭玉立,个个冷艳得令人寒心,明明天空了一大块,亮得刺眼,她们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在劈砍主干上的枝条时,我看到被那棵松树砸断的小树,碗口般粗细的枝干,断得齐齐整整,看得我心有余悸。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天是让人欣喜的季节,也是最繁忙的季节。春耕春种后不久,就是耘田,我们称耙草,那些日子雨特多。

一天,我们到张坊耘田。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密的雨丝,料峭的春风时时袭来,穿着蓑衣,倒也暖和。记得接新知青进山时,一小男生突然惊呼:快看,野人!我们吓了一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是几个穿蓑戴笠的农民正在田里劳作。知其所指,大家都笑。而今,我们也成了野人。蓑衣不仅外观不美,而且笨重,干起活来碍手碍脚。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决不穿。

天阴冷阴冷,不记得耘到第几垅,我才踏入水田,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脚下似乎没有底,一种当年第一次跳入泳池深水区的感觉,人一直往下沉,似水田深处有双手攥紧我的脚往下拽,在我惊呼的瞬间,水已没到胸口下,从未有过的恐惧、无助,我绝望地等待灭顶之灾的降临。幸亏蓑衣添了些浮力,也就在这当口,身边来娣把耙子伸到我眼前,大叫:快,抓住耙子!很快,又有几把耙子向我伸来,我照他们说的做,总算控制住下沉的速度,最后,几个力大的男社员,下到水田,小心靠近,终于够着我的手,我才挣扎出泥淖的深潭。

我站到田埂上,心还在狂跳,大家都笑,我也笑,不过一定比哭还难看。我想,好险!原来,凡事喜先笑足乐够再伸援手的村民,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那当儿若一味嘻笑打趣,我一定很悲壮……而自己一向厌弃的蓑衣,不仅能遮风挡雨,还遮丑,甚至救命。在大家戏谑中带有明显同情与关爱的目光里,来娣领着我去往不远处的张坊村。

知青点的人日渐减少,一人出行是常事。

一次我一人从福州回来,火车是凌晨到顺昌,想想天快亮,就决定到汽车站等进元坑的早班车。火车站离汽车站不算远,过一座大桥,再走几百米就到。深秋凌晨,桥上空无一人,路灯昏暗,冷风拂面,桥下水流湍急。前路不仅冷清,还格外悠长,整个县城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酣睡。我急急地往前赶,像一些踽踽独行的人一样,胆怯慌乱。远远望见黑乎乎的车站,竟打了个寒战,那儿不会是一个危机四伏的陷阱吧!近了,听见隐隐人声,松了口气。比我早来的人真多,看去应多是知青。

往元坑的长途,竟然在拂晓前,天边还嵌着几颗疏落的残星就发车。到元坑,曙色熹微,我随大家下车,提着行李,站着,呆看人们各奔东西。不一会儿,荒凉的车站上,就剩我和四下流窜,不知何去何从的晨风。我茫然地站着,感受倏然而至的清冷,这时,我后悔自责,为什么要乘头班车呢,可是……,乘下午的车,从元坑进村岂不要走到傍晚?山里的夜晚来得快极了。

无计可施,便再三宽慰自己:一会儿天就大亮,而且走着,走着,太阳就会出来!

我走得很快,上了几道小坡,远处灰蒙蒙的水泥厂就在脚下。天更亮了,可太阳似乎并不忙着升起,路边杂草上的露珠,把鞋面打湿了,这或许就是古人说的,道狭草木长,朝露沾我衣吧。小路上阒无一人,早醒的鸟雀,开始羞答答地试唱,清脆悦耳,在山谷中回荡,一丝丝,一缕缕,似断线风筝飘飘悠悠。这一切都在我意料中,这条从元坑通往我们村的小路,除了去我们那,有谁打这里走呢?我望着眼前大片茂密的芦苇,想当地人常说,老虎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芦苇丛,虽说现在已没了老虎,可走进芦苇丛,心里还有些发毛。似乎眼前就要闪现出,皮毛黄黑相间形体巨大的骇人身影!我尽量不往芦苇丛中看,愈是这样,身边就愈静得出奇。沙沙沙,是我的脚步声,可听起来令人心惊肉跳。只一会儿,就觉得燥热异常,要不要脱衣服呢?我正犹豫,忽地听见远处一阵异响,像似人的脚步声,我又惊又喜,忙回头,见身后百米开外有一人向我疾行,我站住,看清那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这当儿,那人也站住,我们对视片刻,那人现出过于夸张地笑容……突然,我觉得不妙,转身就跑。不想,那男子竟然在后面大声而深情地呼唤:小妹妹,等等我,我们一起走呀!听声音,他是追来了,我跑得更快,可因是上坡,又背着东西,跑着跑着,便力竭气喘。芦苇丛中的小路,曲曲弯弯,我略一思索就一头钻进弯道边莽莽苇丛,旋即蹲下,屏着呼吸谛听,追赶声愈来愈近,近在咫尺,那有力而急促的脚步声,那粗重的呼吸声,令我魂飞魄散,声响终于远去。很久很久我才从芦苇丛中战战兢兢地钻出来。

我继续赶路,一边走,一边祈祷,千万别再遇到那家伙。说来也怪,那多情的男子竟没了踪影,也许是离我躲藏地不远处,那些通往副村的岔路救了我吧。那天路上僻静极了,竟没再碰上一个人。

山居诗其二十二(惊山居笔记十九)(2)

终于,远远望见村子,一股从未有过的亲切感涌上心头,进村,几只整天在村中瞎晃悠的赖狗,那日见了,竟如久违的至亲,差点就要俯身抚摸它们永远脏兮兮的脑门。只须臾,又感谢起上苍,多亏仁慈的上苍没让人具有狗一样的嗅觉,否则,我可在劫难逃!

或许我真多虑了,年少喜读凡尔纳、柯南道尔等科幻与侦破小说,渐渐悟出人世间并非一潭平静的湖水,什么岁月静好,其实时时处处暗流涌动,坏人是有的!而父亲大人喝饱酒,怕母亲唠叨规劝,便摇头晃脑吟诵古联语到: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大有不想让吕端专美于前的豪气!我听了,在一旁坏笑。父亲却旋即酒醒,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们女孩还是学诸葛亮,小心驶得万年船!

故此,我又做了一回惊弓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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