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秸垛

王存艳

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是壮壮最快乐的时候。他跟在奶奶身后,屁颠屁颠的。奶奶去哪,壮壮就跟着去哪。奶奶在灶间做饭,壮壮就拿着小灰铲在土灶前戳灰 ;奶奶去菜园浇水,壮壮就在园子里逮蚂蚱逗蛐蛐;奶奶去巷口歇凉,壮壮就拉着凉席躺在树下,听奶奶讲故事、唱口婆。

铜川垃圾都去哪了(铜川文苑麦秸垛)(1)

奶奶的菜园是全木瓜沟最大的菜园,每一种菜长得都比壮壮还结实。洋柿子像红灯笼,紫茄子像长棒槌。线辣椒红的红、绿的绿,都有壮壮的拇指那么胖。黄瓜都顶着个小黄花,一天一个样地长。豇豆长得像牛缰绳,齐溜溜地垂挂在篱笆架上。大南瓜亮着个肚脐眼,躺在地上已经睡着了,而小南瓜才顶着朵小黄花,拼命地往大里长……

壮壮四脚八叉地躺在绿油油的、飘着韭香的韭菜地里,快活得像个小神仙。他一会摘个黄瓜,一会又咬个洋柿子。翠绿的萝卜缨子攒着劲儿往高里窜,不小心将红萝卜的小半截身子都拽了出来。壮壮就很想看看,红萝卜到底有多大了,他使劲一拔,那水绿水绿的缨子就连着小萝卜一起被拔了出来。奶奶就骂他“痞子客!”壮壮不懂什么叫“痞子客”,就问奶奶:“什么叫痞子客?”奶奶就只是笑,低着头拔自己的草去了。壮壮就又重新躺下来,翘着二郎腿想心事。这时候,太阳已经靠近山尖,夕阳将木瓜沟染得红彤彤的。远处的高山,近处的小溪,身边的小瓦房、麦秸垛、皂荚树,就都浮动在夕阳里了,亮灿灿的发着金光。每一朵云都低低的,被风吹着从头顶飞过,壮壮就想起了奶奶讲的故事里的神仙。壮壮望着头顶的云彩,神情变得专注起来,说不定,哪一朵五彩祥云上就站着爷爷和爸爸呢。

奶奶总说爷爷和爸爸都去了天上,可壮壮一点都不信。他亲眼看到那年冬天,爷爷和爸爸都被村子里的人用棺材抬着,埋到了沟畔的那片地里。先是埋了爸爸,然后是埋了爷爷。那几年,爸爸总是喜欢喝酒,一喝醉就埋怨爷爷,说爷爷“为了一笼烂麦秸,踹走了壮壮妈妈。”壮壮最害怕看到爸爸喝醉酒的样子了,走路东倒西歪的,脸赤红赤红的,满口的酒味,经常不是跌倒在麦秸垛下,就是滑倒在大门外。出事那天,爸爸又喝了好多酒,一进家门就撒着酒疯,抱着壮壮又是哭又是闹:“壮壮,咱们去找妈妈!”

壮壮吓得哭喊着:“奶奶,奶奶……”奶奶就扑过来,一把将壮壮夺过来,拥在自己怀里。爸爸在哭,壮壮在哭,奶奶也在哭,他们三个人比赛着哭。爷爷没有哭,爷爷只是痛惜地看看爸爸,又看了看壮壮,似哭非哭地咧着嘴,踉踉跄跄地奔出了土院的大门。

铜川垃圾都去哪了(铜川文苑麦秸垛)(2)

爷爷一把火烧了他当成命根子的麦秸垛,同时也烧死了自己。木瓜沟的人,在壮壮奶奶的嚎啕大哭中扑灭了火,将烧得黑黢黢的爷爷抬回了家。这才想起壮壮的爸爸,就都扯着嗓子:“蛮都——”“蛮都——”地四处寻找,爸爸是在放杂物的小土屋里被找到的。爸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脸煞白煞白的,有人使劲一推,头脚和身子一起动。躺在地上的还有两个瓶子,一个是酒瓶,一个听说是安眠药瓶子……

那天夜里,风呼呼的刮着,黑云整片整片地堆在一起,像一口大黑锅扣在木瓜沟的上空,并且渐渐地往地面下沉。好像要盖到木瓜沟的屋脊上,将屋子压扁,壮壮感觉天确实就要塌了。

当人们将爷爷、爸爸停放好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壮壮支棱着耳朵,一会看看停放在堂屋的爷爷,一会又趴在窗台上,打量着对面的小土屋。他不相信爸爸死了,他好像一直能听到爸爸在喊他的声音。爸爸只是睡着了,壮壮一直这么固执地认为。这么冷的天,爸爸睡在那个小土屋里,只盖了一张白布,会不会很冷啊?这样想着,壮壮就决定去小土屋看看爸爸,万一爸爸醒了呢?壮壮忽地从炕上爬起来,就要爬下炕去。奶奶听到了,眯缝着眼睛,苦巴巴地望着壮壮,奶奶的眼睛空洞洞的看不到底,这让壮壮很害怕。壮壮支支吾吾地说着:“奶奶,爸爸没盖被子会不会很冷?我想给爸爸盖床被子。”奶奶打了个寒战,猛地坐了起来,哆哆嗦嗦地将壮壮拥在怀里,将豆大的泪滴砸在壮壮的脸上。一直陪着奶奶,说了一夜宽心话的鸳鸯奶奶、桂花奶奶,也都哀哀地哭了。

天亮时分,棉花般的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了起来。不一会,万物尽被白色掩盖,就连那细细的树枝,窄窄的松柏叶子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壮壮家的院子里,用帆布高高支起了帐篷。全木瓜沟的人都来帮忙,有择菜的,有铰纸钱的,有蒸馍的,有做丧饭的,有用胡基盘炉灶的……主持丧事的拴柱爷爷提溜着长长的烟袋杆,跑前跑后地忙乎着,一会告诫那伙打墓的年轻后生:“这次可不比平时,两个墓穴呢,一定要加把劲哦。”一会又叮咛厨房帮忙的女人们:“给打墓的人将饭菜做好一点,他们这次的任务很艰巨。”鸳鸯奶奶颤抖着给壮壮戴上孝帽,穿上孝衣,拉壮壮跪在爷爷的灵堂前,然后就扑簌簌地淌着眼泪走开了。壮壮跪在灵堂前的草垛子上,一会望望院子里不停游动的人影,一会望望高挂在大门口的白色灵幡,一会又望望躺着爸爸的那个小土屋,不由地哆嗦起来。他心里感觉异常的难受,很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爸爸是没有灵堂的,有爷爷的灵堂在,他就不配被供奉起来,只能停放在小土屋了。

当天,爸爸就被埋在了沟畔的地里。那是傍晚,壮壮由拴柱爷爷拖着,踉踉跄跄地抱着个小瓦盆,跟着棺材走在雪地里。奶奶也被两个女人扶着站在门口,好像一棵被风吹得站不直的枯树,了无生机。

铜川垃圾都去哪了(铜川文苑麦秸垛)(3)

等壮壮来到墓地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的人。木瓜沟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好多年轻人也都来了。有爸爸读书时的同学,有木瓜沟和爸爸一起玩大的发小。壮壮在拴柱爷爷的带领下,跪在了雪地里,不住地给前来送葬的人磕着头。壮壮呆呆地看着人们合力抬起棺材,看着他们将棺材慢慢地沉入墓穴,看着他们用铁锨一下一下的,将冻得梆硬的土扬进墓穴,直到棺材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红色。壮壮忽然咧开大嘴,“哇呜哇呜”地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扑向墓穴,拼命地扒拉着落在棺材上的土:“不要埋我爸爸——”他脚蹬手刨着。“不要埋我爸爸——”他一直觉得爸爸只是睡着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醒了,所以他不能让人埋了爸爸。所有在场的人都哭了,有的转过头去,有的用手揩着眼泪,有的趷蹴在地上,哭得抽搐着肩膀……

爷爷是第二天早上安葬的。也是拴柱爷爷拖着壮壮,踉踉跄跄地抱着大瓦盆跟在棺材后面。到了十字路口,拴柱爷爷双手托着壮壮的小手,高高的举过头顶,将瓦盆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瓦盆被摔得七零八碎,犹如壮壮此时的心。拴柱爷爷对着天空老泪纵横,颤着声高喊着:“蛮都——娃替你把纸盆摔咧——”“蛮都啊,我把你个赊货,娃替你把纸盆摔了……”

爸爸死了,爷爷也死了,那全木瓜沟最漂亮的麦秸垛也被烧了。这让壮壮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每次从麦场经过,只要一看到那棵被烧得焦黑的老槐树,看到那个被熏得黑乎乎的石碌碡,看到那麦场里一个挨着一个的麦秸垛,他就感觉眼眶热辣辣的,很想大哭一场。

铜川垃圾都去哪了(铜川文苑麦秸垛)(4)

壮壮家的麦秸垛,是全木瓜沟最漂亮的麦秸垛。每年新麦一上场,爷爷就会套好碌碡,在那只名叫“麦秸垛垛”的鸟儿,不停声地“麦秸——垛垛——”“麦秸——垛垛——”地鸣叫中,爷爷一手牵牛,一手执牛屎笊篱,人站圆心,牛走圆周,将麦秸排上一遍又一遍。爷爷慢悠悠地移着小步,反反复复的,吆着碌碡在麦秸上转啊转,转得壮壮坐在场边直打瞌睡。爷爷也好像在打瞌睡,但爷爷不是真打瞌睡。爷爷两只眼睛微微眯着,好像已经睡着了。可是,只要牛尾巴往起一翘,他就马上警觉,忙不迭地抢前几步,把牛屎笊篱杵在牛尾巴下面,以防牛屎掉在麦秸里。每逢这个时候,壮壮都会捂着嘴巴,在场边跺着脚,高喊着“臭死了——”“臭死了——”麦秸排过二茬以后,已经再排不出多少麦子了,搁别人家早就垛起来了。可爷爷非得排第三茬,主要就是为了将麦秸碾压的更柔顺,更滑爽,牛吃起来更爽口。爷爷爱麦秸垛,就像爱自己的生命。他要一直碾压,直到原来硬扎扎的麦秸,变得金黄柔软,踩在上面滑溜溜的,像奶奶擀的面条了,爷爷才吆喝着让牛站住。爷爷搁下牛屎笊篱和鞭子,卸下碌碡,疲沓沓地将牛牵到场畔的大槐树下休息。这时,爸爸走了过来,奶奶也走了过来。他们手里都拿着木杈,挑的挑,抖的抖,将麦秸结成一团一团的堆儿。爷爷一簸箕一簸箕的,将麦衣打成一个麦秸垛大的底子,然后操起木杈,将爸爸和奶奶挑成堆的麦秸,一层一层地铺在摊得圆圆的麦衣上。每垛一层,爷爷就上去踩一圈,直到麦秸垛一人多高了,爷爷就下不来了。爸爸就走了过来,开始不歇劲地往上挑,爷爷只管站在中间,不停地将麦秸抖散,摊铺均匀。很快,一个硕大的圆柱型麦秸垛,就亭亭玉立地站在场畔了,并且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这时爸爸已经是满头大汗了,他擦一把被汗水灼得睁不开的眼睛,用力地将麦秸一杈一杈地抛上去,爷爷更是忙不迭地赶紧把麦秸铺好。到了一栋房那么高了,麦秸也抛投完了。爷爷就把顶上的麦秸耙梳成圆锥状。爸爸搬来木梯,扶着爷爷慢慢走下来。然后又用耙子,不停地刷着垛身,那些没有踩压瓷实,虚晃在外面的麦秸就全被剔了下来。直到垛身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凌乱。爸爸才放下耙子,将落在地上的麦秸重又抛上垛顶。等一季的麦秸全都垛起来了,爷爷就会挖点黄土,加点麦衣和成黄泥,均匀地涂在麦秸垛顶。这时的麦秸垛,垛顶被黄泥压得,显出柔和的弧线,上粗下细,活脱脱一朵硕大的蘑菇了。被阳光一照,金灿灿的,好像涂了黄色的棉花糖。

爷爷爱麦秸垛,就如爱自己的生命。爷爷的麦秸,不是用来当柴烧的。豆秸杆、玉米秸杆、土豆秧子……那才是用来烧柴的。麦秸不能当柴烧,麦秸是牛越冬的口粮。每年到了秋后,场光地净了,爷爷就该给家里的那五头黄牛准备越冬的粮草了。

爷爷先在麦秸垛下开个小口,将麦秸从里边往外拽,堆成一座小山。接着爸爸弓着身子扶铡刀,爷爷半蹲半跪的,双手摁住麦秸送到铡刀下:“咔嚓,“咔嚓”,麦秸就被铡成一截一截的了。爷爷说:“铡得越短越好。”爷爷还说:“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

铜川垃圾都去哪了(铜川文苑麦秸垛)(5)

爷爷和爸爸是天生的好搭档,他们铡起麦秸又快又碎。“咔嚓”、“咔嚓”的声音好悦耳,壮壮也想学着爸爸的样子扶下铡刀。可那铡刀寒光闪闪的,吓得壮壮呲牙咧嘴,趔趄着身子不敢近前,生怕铡刀会一不小心碰着了自己。

铡好的麦秸,拌上碎干青草、麸子、高粱、黑豆,便是黄牛最好的草料了。爷爷说“牛为我们又是犁地、又是拉车的,人不能亏待了牛。”爷爷是个好爷爷,但爷爷却不是一个好爸爸。爷爷一脚踹走了壮壮的妈妈。

爷爷踹走妈妈这件事,壮壮还是听奶奶说的。奶奶说那是一个秋天,连阴雨不停点地下了好几天。 草是潮湿的,花是潮湿的,地是潮湿的,房屋是潮湿的,就连被褥都是潮湿的……妈妈不住声地叹着气,望着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的天空:“这鬼天气,没个停了。”一连几天晚上睡觉时,壮壮都哭闹着不愿脱衣服,妈妈心疼壮壮,更怕潮湿的被褥会睡坏壮壮的小胳膊小腿。“不行,必须赶紧找点干柴烘烘炕。”妈妈这样想着,就匆匆忙忙地提着家里的荆条笼、打把伞,走到村口堆放柴禾的麦场边。她拽拽玉米杆,乌湿烂黑的。她又抓抓豆秸杆,也是湿乎乎的。最后,妈妈的眼光就落在了一旁的麦秸垛上,她犹豫了一下,妈妈就在心里想着:“虽然爷爷平时不让烧麦秸,但他那么稀罕壮壮,只要听说是给壮壮烧炕,他应该不会生气的吧!”妈妈就撅起屁股,弯着腰使劲拽着麦秸。爷爷这时候正好放牛回家,戴着斗笠、穿着雨衣的爷爷看到有人在拽他家的麦秸,顿时就火冒三丈,大踏步地冲了过来,一脚踹了出去。正在拽麦秸的妈妈没有防备,一下就四脚八叉地跌倒在雨地上,满身满脸的泥巴。等她定下神来,看清是壮壮爷爷怒冲冲地站在那时,就更是感觉又羞愧又委屈了,泪水顺着鼻梁吧嗒吧嗒地滚了下来。她雨伞也没捡,捂着脸就朝着娘家的方向跑走了,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雨地里,为自己的鲁莽懊恼着。

外公带着姥姥,风风火火地冲进壮壮家时,奶奶正在给壮壮洗衣服。看到他们进来,奶奶满脸堆着笑:“亲家来了,赶紧屋里坐。”“我不敢,你家掌柜的那么厉害,儿媳妇都敢打,我害怕呢!”外公一瞪眼睛,气鼓鼓地说。“你好?你好?羞先人哩,跑到嫁出去的姑娘家撒歪来咧。”正在牛屋给牛剁草的爷爷,一边朝外冲,一边搭了话。奶奶的笑僵在了脸上:“死老头子,你少说点行不?”“有本事你一辈子就这么歪下去。” 外公变了脸,凶巴巴的。“没见过你这种人,管事管到出门的女儿家来了!”爷爷气哼哼地说。“还好意思说,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吗?连儿媳妇都敢打!”外公也是怒吼着,恨不得扇爷爷一个耳瓜子。奶奶一遍遍地向外公外婆道歉:“这个死老头,蛮不讲理,得罪了,得罪了……”但不管是爷爷,还是外公,根本就没人听奶奶说什么。两个暴跳如雷的人,你拎住我的领子,我揪着你的头发,互不相让。

爸爸说爷爷脾气太暴躁,蛮横不讲理,让爷爷上门去给外公赔个不是,可爷爷死活都不去。没有办法,爸爸只好自己拎着烟酒,由奶奶陪着去给外公道歉,顺带着接壮壮妈妈回家。谁知道外公也是个倔老头子,梗着脖子:“你爸不来,小菊(壮壮妈妈)就永远都休想回家,除非我死了!”两位老人,就像两只斗红了眼的乌眼鸡,谁也不让谁。妈妈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铜川垃圾都去哪了(铜川文苑麦秸垛)(6)

壮壮对妈妈没有任何记忆,她离开时壮壮实在太小。爸爸床头的柜子上,有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有个女人,瘦瘦的,唇角漾着淡淡的笑。爸爸曾经告诉壮壮说,那就是他的妈妈。壮壮不喜欢照片上的妈妈。只要一想起妈妈,壮壮心里就会很生气。他觉得妈妈压根就不爱他,不然的话,那为什么要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就丢下他走了呢?但是,壮壮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妈妈回家的。是啊,有妈妈多好啊!飞飞、皓皓都有妈妈。妈妈经常带他们去公园玩,带他们去动物园看动物。特别是飞飞的妈妈在外面打工,每次回来都会给飞飞带好多的好东西,有小汽车,有机器人,有小飞机……壮壮看得眼馋,也想玩。可飞飞不但不给他玩,还推了壮壮。壮壮哭着跑回家:“奶奶,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奶奶听了,总会寒着脸,凶巴巴地说:“你妈妈死了,回不来了!”壮壮看着奶奶恶狠狠的样子,吞口唾沫,还想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壮壮还是很想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尽管在奶奶的嘴里,妈妈已经死了八百遍了,但壮壮才不相信呢。飞飞就曾经偷偷地告诉过壮壮,说他妈妈在镇上就见到过壮壮的妈妈。镇上壮壮只去过一次,那还是奶奶去镇上卖鸡蛋,壮壮怯生生地拉着奶奶的衣角,跟在后面。镇上的楼房都又高又大,镇上的车很多很多,镇上的人也很多很多,一个挤着一个。在镇上壮壮还看到,有好多和他年龄一般大的孩子,穿着一样的衣服,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手拉手地一起去上学。壮壮也想去上学,飞飞、皓皓他们都去镇上上学了。壮壮就跑回家,跟正在纳着鞋底的奶奶说:“奶奶,我也要上学。”壮壮噘着嘴,生怕奶奶没有听清楚:“飞飞、皓皓他们都到镇上上学去了,我也要去镇上上学!”奶奶伸出粗糙的手,心疼地一遍一遍抚摸着壮壮的头,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铜川垃圾都去哪了(铜川文苑麦秸垛)(7)

清明节到了,睡了一个冬天的木瓜沟,也开始苏醒了过来。草儿绿了,枝条儿发芽了,遍地的野花也都全开了。奶奶拿着一堆纸钱,拉着壮壮去给爷爷和爸爸上坟。墓地上已经长满了青青的野草,两旁还栽了两棵柏树,树上挂着一朵朵不知名的小花。 奶奶跪在了爷爷的坟前,壮壮也跟着奶奶跪了下来。 “老头子,我跟壮壮来看你了。你们都图着清闲躺这了,丢下我和壮壮可咋活呀?你叫我可咋活呀?” 奶奶哭了,将忍了很久的泪水,哗啦啦全流了下来。奶奶哭着点起一堆纸钱,又对着爸爸的坟墓:“我糊涂的瓜娃呀,你把壮壮给妈丢下,你知道妈有多作难呀,你睡在这儿心里愧不愧?愧不愧?……”奶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看着奶奶哭,壮壮也“哇呜哇呜”地跟着哭。那天,奶奶告诉爷爷和爸爸,木瓜沟的人都搬走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和壮壮同样大的孩子都到镇上上学去了,壮壮也该上学了,可是二十多里的山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实在没办法,没办法啊……奶奶似乎要将满肚子的苦水全都倒出来,撕心裂肺地痛哭声弥漫在木瓜沟的上空,好像要将天戳个窟窿。

奶奶让壮壮给爷爷和爸爸磕头,壮壮听奶奶的话,就含着泪花、对着爷爷和爸爸的坟墓“咚咚咚,咚咚咚”地磕着头。 黄色的纸钱被大风吹着,在火光里不停地飞旋着,乱舞着,仿佛是爷爷和爸爸的魂灵,挣扎着,翻腾着,直到化为灰烬,落在坟头,落在那些小花上,落在木瓜沟的田野上。

壮壮感觉很难过,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已经应该帮奶奶做点事了。壮壮变了,变乖了,也变得懂事了,他再也没有在奶奶跟前提过读书的事。他乐呵呵地笑着,帮奶奶摘花椒,帮奶奶给菜园里的菜浇水、除草。奶奶挖坑,壮壮点豆;奶奶做饭,壮壮就帮忙择菜……反正就是,奶奶在哪,壮壮那清亮亮的“咯咯咯”笑声就在哪。

铜川垃圾都去哪了(铜川文苑麦秸垛)(8)

每天早上一起床,壮壮就将牛赶到坡上,牛吃草,他就在旁边割草。累了,壮壮就仰面躺在大石头上想心事。这时候,一场连阴雨刚刚过去,多日不见的阳光,像清澈的流水,哗啦啦泼洒下来,照在壮壮身上,使他感觉很惬意。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老牛吃草的声音“咔嚓嚓,咔嚓嚓”地伴着他。就算偶尔有一声鸟鸣划过,那也只能将天空衬得更空旷,更辽远。壮壮忽然就觉得很孤独,是那种一个人在无边无垠的大海里游着,却怎么也看不到一个人影的孤独。木瓜沟的人都搬出去了,剩下的也就那么几户上了年纪的,不愿离开木瓜沟的人了。飞飞走了,皓皓也走了,他们现在都住进了有好多车、有好多人的镇上去了。再也没人和他一起玩了,再也没人和他一起放牛了。壮壮忽然很想回到以前和他们一起玩的日子,哪怕是被他们打,被他们欺负也好。

壮壮家来了一个客人,是拴柱爷爷领来的。一个瘦瘦高高的,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栓柱爷爷说他是“李书记”。李书记讲着一口普通话,对人很和蔼。他一进门就看到了正在帮奶奶摘野菜的壮壮,就不停地夸奖他:“这就是壮壮吧?真懂事!”

李书记对奶奶说:“壮壮必须要上学去了,学校他已打过招呼了,学费生活费全免。”奶奶高兴得撩起衣角直抹眼泪,嘴里不住声地说着:“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拴柱爷爷也在偷偷地用一根手指擦眼睛。李书记为壮壮买了新书包,买了书本和铅笔,还买来了学校统一发的校服。壮壮太开心了!

壮壮读书走的头一天傍晚,他穿着新校服、背着新书包,兴冲冲地奔跑着来到爷爷和爸爸的墓地。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爷爷和爸爸。此时正是盛夏,墓地旁边的玉米地里,玉米苗已渐渐长大。利剑似的叶子舒展着,你搭在我身上,我扶在你肩上,密密层层,挨挨挤挤,茁壮生长。壮壮跪在了那些可爱的玉米苗的中间:“爷爷、爸爸,我要去镇上读书了。需要一直住在学校的,直到放假才能回来,所以就不能常来看你们了。”壮壮童声童气地接着说:“爷爷、爸爸,你们等着我。等我读完了书,学到了知识,我就回来照顾奶奶。我要将木瓜沟所有荒下来的田地都种上,然后撒上小麦,点上玉米。等麦子和玉米都成熟了,我再垛上一个比镇上的楼房还要大的麦秸垛,然后再养一大群的牛……”

此时风儿正轻轻吹着,周围的所有树木,草丛,玉米苗都翻动着绿浪,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好像是在为他喝彩,为他鼓掌……

铜川垃圾都去哪了(铜川文苑麦秸垛)(9)

来源:铜川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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