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时起从尊敬到敬畏再到无奈(吾究竟往还是不往)(1)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出自《孟子公孙丑上》的这句话一直以来就被翻译作“自我反省之后觉得有理,即使所有人都阻止,也要勇往直前。”即孟子眼中的“大勇”,而对这种“大勇”的定义又是曾子从孔子那里学来的:“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得不说从文理逻辑来看,传统的翻译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偏偏我又是研究“文字”的,“缩”这个字非但与“直”八竿子打不着,甚至可以说是相反的。如果单是在这里解读为“直”或“理直”,那就是“孤证”,而孤证我是向来不予采信的。“缩”的普遍意思只有两个:1.向后退,往回收。2.由大变小,由长变短。前者是“退缩”,后者是“蜷缩”,反而有了“弯曲”的意思,如何能与“直”、“勇往直前”尬联在一起呢?我们先从整段来分析: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从何时起从尊敬到敬畏再到无奈(吾究竟往还是不往)(2)

北宫黝

我简略解释一下这段的意思:弟子公孙丑问孟子面对高官诱惑是否动心,孟子说我四十岁后就不动心了。公孙丑就问有没有不动心的方法?孟子就回答说这需要培养相应的勇气。然后就举了“北宫黝”和“孟施舍”两个人的勇气为例子。北宫黝是个有名的刺客,他皮肤破了不去抓挠,眼睛受到突然刺激而不避开,把一丝一毫受挫于他人视作在大庭广众下被羞辱。既不愿受辱于贫贱者(褐宽博),也不愿意受辱于君王(万乘之君)。把刺杀君王视作刺杀贫贱者一样。对诸侯大夫不尊重,听到他人恶言相向必定反击。

孟施舍是位将军(有说孟施舍就是前面提到的孟贲,但无关紧要),他曾说过:把“不胜”看作等同于“胜利”(视不胜犹胜也。注:不胜未必等于失败,也可以不败,此处就是先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意思。)计算敌方力量后再决定进攻与否,觉得胜算大时才和敌人相遇,这是害怕自己军队受到损失。我孟施舍又岂能一定获胜呢?只是能够做到不害怕罢了。

接下来孟子就评论说,孟施舍的勇像曾子之勇,北宫黝的勇好比子夏之勇。关于这一句,我严重怀疑“子夏”应为“子路”之误!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北宫黝的“勇”属于“匹夫之勇”,他是一名刺客,生死就是一条命的事,靠单打独斗的“勇”闻名的,所以这和性情刚直,好勇尚武的子路(仲由)何其相似!而子夏是孔子眼中的“优秀文科生”,其事迹和言论中的“勇”根本无从考证。

我们再来看孟施舍,他的“勇”因为背负着三军性命,所以不得不谨慎小心,但也不能不战。这就和曾子的“勇”很像,孟子的这句评论是准确的,我们从曾子的两句名言就可以印证: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论语·第八章•泰伯篇》。“富以苟,不如贫以誉;生以辱,不如死以荣。辱可避,避之而已矣;及其不可避也,君子视死若归。”——《大戴礼记•曾子制言》。说明曾子一生谨小慎微,但认为若要忍辱偷生就不如以死求荣,若是不能避开羞辱,宁愿视死如归。

“北宫黝”和“孟施舍”两相比较之下,孟子认为孟施舍更“守约”。看到有学者把“守约”的“约”解释成“简约”,当真是莫名其妙。明明孟施舍的将帅之勇是不能逞匹夫之勇的,是受到“约束”的“勇”,岂能是“简约”的“勇”呢?所以“守约”是“遵守约束”的意思,即不能恣意逞强。最后孟子又将孟施舍之勇与曾子之勇作了比较: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其实意思就是:孟施舍的守约之勇气比不过曾子的守约之勇气。何出此言呢?因为孟施舍是将军,打仗是他的职责,在有获胜的把握下他是必然要打的。而儒家提倡的是以仁德治理天下,以不受辱作为底线,只有在忍无可忍、无法避免受辱的情况下才奋起反击、展现出视死如归的勇气,故而曾子的勇气更受约束!

从何时起从尊敬到敬畏再到无奈(吾究竟往还是不往)(3)

孟施舍

现在我们来讨论最重要的这句: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以前曾子曾经对子襄(楚国令尹)说过:你喜欢勇敢吗?我曾经从孔子老师那里听他说过什么是“大勇”: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褐宽博”是指古代贫贱者所穿的宽大粗布衣服,代表贫贱者。按照“缩”字的普遍常用义,“自反而不缩”的意思应当是“自我反省后觉得不必退缩”,这自然是因为“义”和“理”都在我这一边,所以我就算是“一介平民”也不会感到“惴惴不安”(虽褐宽博,吾不惴焉)。那么“自反而缩”呢?按理这两句是“对比句”,意思必然相反,只是如此一来,如果感觉“义”和“理”都有亏欠从而心生退缩,却面对千万人也敢前往的话,那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便算是“胆大包天”,但这种“大勇”又岂是孔子会提倡的?我们不妨通过文法来分析一下:

我在讲古诗词的时候说过,凡是对仗句,非但词性对应,表达意思的语序和逻辑也要相同。这在文言文的对比句和排比句中也是一样的道理,所以这句的句型是对比加排比,除了对比的那部分字数可以不同外,余下的字数应该是完全相同且对应的:“自反而不缩”对比“自反而缩”,“虽褐宽博”对应“虽千万人”,故“吾不惴焉”对应的极有可能是“吾不往矣”!“往”是“前进”的意思,正是因为反省之后内心认为要“退缩”,所以就不能“前进”,这才是句合乎“字义”、合乎“对比”、合乎“文法逻辑”的正常解释。只是“面对”千万人,我既然“自觉理亏”而不前进,又如何称得上“勇”呢?这不就是“心虚露怯”吗?顶多是“识时务、知进退”而已。只是这“千万人”凭什么就一定是站在你的对立面呢?套用今天的网络用语,这千万人为何一定是你的“黑粉”,而不是你的“脑残粉”呢?

还记得孟子在评价北宫黝的那句”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吗?所谓“不受于”是指“不受辱于”,即不被贫贱者和君王侮辱,除了明显是被动的意思,褐宽博与万乘之君,是两个不同地位的人的对比。褐宽博之所以代表贫贱者,是因为贫贱者只有宽博之褐(粗布衣服)可穿,而君主拥有万乘可坐。因此“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这句话,作“我虽然只有穿粗布衣服(表示贫民身份),也不会害怕”的解释明显要比“虽然面对贫贱者,我也不会让他感到害怕不安(使动用法)”来得更通顺合理!

同样道理,“虽千万人”不是“虽面对千万人”,而是“虽拥有千万人”,也就是说,一旦自我反省后觉得自己不够理直、不合乎道义,即便我拥有千万人(表示帝王之尊),我也不会去“仗势欺人”!这就是“虽千万人,吾不往矣!”

从何时起从尊敬到敬畏再到无奈(吾究竟往还是不往)(4)

即便我们按之前传统的使动用法来解释,第一句是“面对贫贱者,我不使贫贱者惴”,那么第二句“虽千万人,吾往矣”岂不是要解释成“即便面对千万人,我也要使他们往”了?难道不该是“面对千万人,我不使千万人往”吗?

所以孔子眼中真正的“大勇”有两种:一种是占有道义,即便没有任何身份地位,照样没有任何畏惧;另一种是感觉自己缺乏道义,即便身居高位拥有强权,却不搞“霸权主义”,这种对“道义”的敬畏而停止滥用强大权力的“勇”同样是“大勇”(过则勿惮改)!这两种“大勇”的基础就是“义”!(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而孟子之所以能“不动心”,就是“有勇气”,这勇气就是他在后面说的“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自反而缩”不就等同于“气馁而退”吗?气馁的原因不就是缺乏“义与道”吗?

那么何故“吾不往矣”在《孟子》中成了“吾往矣”呢?这自然就是抄录者想当然地理解为“面对千万人,我也敢勇往直前”,若是不往又怎么会勇呢?然后又觉得“自反而缩”的“缩”按本义很难讲通,然后就杜撰出个“理直”的意思,大违“缩”字本义。于是许多古代学者在那里牵强附会,强行将“缩”解释为“直”,我就想问问,反对“以德报怨”、提出“以直报怨”的孔子有必要舍“直”而用“缩”吗?

我曾在《“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出尔反尔的本意究竟是什么?》一文中评论过“有曾子的地方就有江湖”,《嗟来之食》的故事也是因为“曾子”的一句评论,造成了歧义。所以当孟子引用其“师祖”的话(孟子的老师是子思,子思是孔子孙子,老师是曾子),我们最好谨慎分析。

最后要说的是,如果将“虽千万人吾往矣”单句话当作现在的意思来解读,我没有意见,不仅既成事实了,而且符合现代汉语的文法逻辑。但结合整个上下文和汉字的溯源,“虽千万人吾不往矣”恐怕才是正解!《论语重读》之后,我估计又要编《孟子再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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