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潘凯雄评艾伟新作镜中(文艺评论潘凯雄评艾伟新作镜中)(1)

《镜中》已是艾伟创作的第七部长篇小说,单看他过往那些单刀直入被冠以《爱人同志》《爱人有罪》之名的长篇,就很容易令人联想起罪感与忏悔、绝境与救赎之类与“心灵”相关的主题,相比较而言,这部作品不仅有不少由造型与光影组成的奇特建筑,也有穿梭于中国、缅甸、美国和日本等四个不同场景而巧妙编织成的一张因爱恨情仇结成的谜网,更有对人生与人性、灵魂与凡胎、自我与他者、生存与死亡、光明与暗淡、历史与现实等多重复杂关系的拷问与探究。艾伟笔下的这面“镜子”究竟是哈哈镜还是透视镜?隐匿于镜子背后的究竟是一锅“心灵鸡汤”还是一把灵魂解剖刀?这些或许都是我们考察《镜中》的重点之所在。

“听到出事的消息,庄润生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由此艾伟展开了自己的叙事。究竟出了什么事?又何以出事?围绕着这样的悬念,《镜中》分阴阳两面布出了一个由四部分编织而成的复杂迷局,进而结构出了一个有悬念的好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庄润生是一位国际著名建筑设计师,看上去他与妻子易蓉相敬如宾,并拥有一铭与一贝这一双儿女组成的幸福之家,私下里则早与专事电视人物访谈的单身女记者子珊坠入爱河,只是始终没有勇气向妻子坦陈自己的移情而已,殊不知妻子对这一切早已知晓。于是,一场可怕的车祸夺走两个年轻而可爱孩子的生命,驾车的易蓉也严重毁容并最终了结了自己的一生,子珊由此远走美国,只留下润生孑然一身孤独而陷入痛苦的挣扎之中……然而这一切还只是艾伟在“镜中”呈现出的阳面。另一面则是易蓉其实也早已爱上了自己丈夫建筑设计事务所的主管、助手与密友庄世平,但无论是出于舆论的压力还是名人之妻的优越身份,她都没有勇气去考虑解除既有婚姻与事务所主管重建家庭的选项……恍惚中上演出一场车毁人亡的大悲剧。凡此种种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所有谜团,直至最后由易蓉离世前发出的一封留待一年后方可打开的邮件解封才得以真相大白。

一个有悬念且编织得周密严谨的故事就可以称之为可读的小说,以此为核心并配之以诸如语言、人物等其他元素的作品就至少是一部不错的小说,而一部不错的小说在看完之后还意犹未尽、不忍释手大约就可称之为一部特色鲜明的好小说了。在我看来,《镜中》至少当可归于这一类别。“特色鲜明的好小说”固然没有“优秀”“杰出”一类的评价显得给力,但却更具体更质朴。《镜中》那个好看且耐看的故事是由润生易蓉夫妇、庄世平以及女记者子珊等四位主角儿联袂完成。将这四位拎出来单独考量,个个莫不拥有自己活色生香的多面人生和独特鲜明的个性:润生的单纯、执著以及家庭破碎后自我的多方挣扎与疗救;子珊的善良、委屈和出走他国后的独自坚守与拓展;世平的处惊不变与隐忍;易蓉既保守贤惠又开放叛逆、既有母性的温柔慈爱又不乏别有风情的诱惑,既不舍丈夫声誉又抛不下恋人的温柔体贴……单是凭这四位主角儿的独特个性以及各自特立独行的生活态度和处世方式,使得《镜中》在拥有一个好看的悬念故事之余,还有这一拨有个性、有意味、有故事的角儿在那撑着。一般的悬念故事中每个角色大都具有某种规定性与单一性,进而再由此共同构建与破解一个悬念,而艾伟笔下的悬念则显然大悖于此,恨不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悬念,进而再由这些个小悬念环环相扣成一个大悬念。于是,《镜中》不仅是故事的悬念揪人,而构成这悬念的众生则更撩人。

必须承认,《镜中》设计的这个悬念故事与四位主角儿的某些作为在某些方面显然是有悖社会通行的诸如朋友妻不可欺、夫妻间基本信任等伦理常情,特别是既身处黄金年华又是全然无辜的两个孩子惨死于车祸不仅令人唏嘘更是难以为人之所容。面对这样一条巨大的伦理常情裂缝,艾伟必须做出足够合理的修复与弥合,否则故事愈好看遭人诟病必愈多。而且这种修复功力如何将直接决定《镜中》的命运究竟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

作为一位成熟作家的艾伟当然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纵览《镜中》,这个好看的悬念故事其实只是占到了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而且在第一部收尾时,主人公润生在刘庄酒店的监控屏上就看到了自己家庭悲剧发生前的一幕:那天“他和子珊约会时,易蓉带着孩子们一直跟踪着他”。“至此润生明白了他是所有不幸的源头。他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既然润生已然有了如此清晰的意识,怎么办?接下来,艾伟用作品整体四分之三的篇幅做出了合理的修复与弥合。应该说这才是《镜中》的主体与主旨,而作品第一部中所编织出的那个所谓有悬念的好看故事不过只是为了牵出作品主旨的引子与线头而已。

伴随着故事主要悬念的解除,作为主要“罪魁祸首”的润生便开始在自责与迷茫中踏上了自我放逐与寻求自我救赎的人生之旅,而故事的另外三位主角除易蓉以结束自己生命的极端方式而早早退场之外,子珊与世平也都带着各自的伤痛努力挣扎于生活的废墟之上,试图重新站立起来。如何实现这种自我的救赎?也恰是《镜中》真正的主体与主旨。

作为这场悲剧导火索的润生自然成为了艾伟笔下表现如何走出悲伤与罪感、实现内心修为、自我救赎的重点与主体。这位建筑设计大师能否重新站立起来?那种铭心的悲伤与刻骨的仇恨能否渐渐淡出?诸如宽容、饶恕、慈悲、成人之美一类更为宽阔的情怀可否重建?于是我们看到当烈酒与药物只能提供一时的麻醉而无法从根上解决问题后,润生就开始远走边地,捐赠以子之名命名的希望小学,继在希望小学义务授课后又冒着生命危险进入战乱之地充当志愿者,照顾难民直至身陷囹圄……获救后,无助的仇恨依然未能彻底泯灭,但持续的内心修为终究还是产生了些许潜移默化的效果,直至他与世平在日本遭遇意外火灾,后者拼死相救以己之死换得他之生,这才使得润生内心终于从忧伤、愧疚、怨恨进入超然的自我救赎之境。

而这场悲剧另外两位直接参与者的自我救赎之路走得同样也不平坦。子珊远走美利坚,尽管又是进入帕森斯设计学院深造,又是努力地试图移情善良的犹太人舍尔曼,又是尽量融入当地华人圈,然一旦听到润生身陷囹圄的消息,上述种种修为便一风而吹,立即舍身远赴缅甸相救,尽管润生刻意与之保持距离,但如果不是舍尔曼在她离开缅甸的前一天适时赶到仰光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至于世平,因其与润生从忠诚、辅佐到嫉妒、报复而导致的严重后果,又因其日常工作与生活又是那样紧密地融为一体,以至于无法终不相见,最后只好以双双共同遭遇一场火灾,世平以拼死相救、身负重伤、自尽而亡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既驱走了润生深藏于内心的恶念,也彻底完成了他自己内心的救赎。

就这样,《镜中》从润生家庭的情感迷局入手,直面其中爱的动荡与悲剧,歩入人物内心情感的各种动荡波澜,进而深入探究当代中国人精神历程中的自我救赎,在这个过程中,各色人等上下起伏、脉搏不稳,种种内心轨迹远比激烈的情节更显复杂与微妙。

作为本文结束还必须说到的是:《镜中》含有相当篇幅有关建筑的情节或故事,这固然有主人公润生的角色身份确定的缘故,但更主要的恐怕还在于作品欲表达的“精神自我救赎”这一主题的需要,特别是其中关于建筑美学与设计实践中诸如光线、明暗、造型、宗教等理念与行为的探讨与作品中情节和人物内心活动无不丝丝相扣,限于篇幅就不一一展开论证了。其实何止是作品内容与建筑相关,《镜中》的四部结构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座结构讲究的精巧建筑。

作者:潘凯雄(知名文艺评论家)

编辑: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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