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好伴侣(失足找到了好归宿)(1)

1

2002年,经过简单装修,我的旅店在大贸易街开张了。

大贸易街算是霍林河民营企业的“孵化器”,旅店是它培育出的第一批小鸡仔里面的一只。旅店最初是平房,一人一晚5元——为啥不以床位收费?因为房间里还是那种原始火炕。一个大通铺挤七八个人是正常现象。床位特别紧张的时候,男女客人在一铺炕上轱辘,中间就隔张炕桌。

后来,旅店被我升级改造,房间变得干净整洁,价格自然要翻翻,每张床收10元,价格亲民。来住宿的客人当中,除去一小部分是做生意的人,大部分是从草原上下来采购生活必需品的牧民。他们大多不识字,有些人连汉语也听不懂,对新旅店、新设施百般不适应。

旅店开业时,我媳妇雅琴就跟我商量,说不想接待牧民旅客,因为烦他们身上的膻味。我以“民族团结”为由拒绝了她,可牧民兄弟们真不给我争气,不但半夜三更喝酒划拳、污言秽语大喊大叫,有时还要我们去给他们找小姐——在当时的贸易街,这条与旅店一同兴起的灰色产业链早已不是秘密。

一天早晨,雅琴去收拾房间,发现二楼窗台上有一堆臭烘烘的排泄物——是某个牧民留下的。她发了疯一样把我喊上去,叫我看。我猜可能是客人找不到厕所,情急之下蹲在窗台上解决了。万幸他没有喝多,如果失足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雅琴这次彻底爆发,大骂了一通,离家出走了。我只能一个人接待旅客、收拾房间、给孩子做饭。几天忙活下来,血压飙升,头晕目眩。实在坚持不住,就在大门玻璃上贴了一张招聘启事。

3天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拽着一只米黄色拉杆箱走了进来。她脸型椭圆,眉毛很淡,眼睛闪闪发亮,显然化过妆。从光洁的鼻梁到时髦的小皮靴,到处释放着浓郁的脂粉气息。

她开口就问:“您家招服务员吗?”没等我回答,她先在楼上楼下检查了一番,看样子对工作环境挺挑剔。

我说一个月700元,供吃供住。姑娘眉头一皱,旋即解开,决定留下来 。

姑娘名叫荷花,会蒙语,她的到来,正好解决了我与牧民交流上的难题。

她接待客人有一手。客人一进屋,她就像燕子一样先飞上二楼,在拐角处回眸一笑,等客人上楼了再介绍空房间。如果客人不满意,她就眉头轻皱,表情忧伤,再牢牢地盯住对方的眼睛,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转身离去。

自从荷花接手工作后,旅店收入持续增加。奇怪的是,20张床一天满打满算也只有200元收入,可有时候荷花会多给我几十块。渐渐地,我心里产生怀疑:她会不会是——小姐?

一天半夜,一位客人敲门,不问有没有空房间,而是问“有没有小姐?”我还没说话,荷花转身就把客人领进门,我这才确认她真是干这个的。

第二天,荷花收拾完房间,我把她递给我的“提成”推了回去。她的脸立刻绯红一片,旋即又恢复正常。她躲避着我的目光,一边搓洗床单,一边告诉我她的身世。

她说自己是个孤儿,从小没有爹妈,是在大爷家长大的。大爷供她上学,但上学费钱,大娘就用眼睛剜她。她13岁那年,大爷出车祸死了,她就主动离开了那个家,顺着铁路来到乌兰浩特,在火车站要饭。

那时候,乌兰浩特火车站的客流量并不多,有时候她一天也要不上几块钱。两三天吃不上一顿饭,饿急了,就拼命喝不要钱的自来水。她平静地对我说:“是火车站的自来水救了我。”

后来,火车站附近的旅店老板娘收留了荷花。这人家里养了一帮小姐,耳濡目染之下,慢慢地,荷花就入行了。至于为啥离开乌兰浩特来到霍林河,她没有说。

荷花哀怨的眼神让人不忍心怀疑她话里的水分,可是我还是明确地警告她:我没有后台。像她这样偷偷摸摸地接客,一旦出事,我也得跟着吃锅烙:“再说了,你给我的分成也不对,50元一位,旅店应该分得20元,你只给我10块。还有,雇服务员干活无可厚非,留个小姐在家,我可做不了主。”

果然,在外躲清静的雅琴听见了风声,立马跑了回来,她横眉冷目地把荷花好一番审问。荷花也不生气,说:“我知道您担心什么。婶儿,您放心,干啥有干啥的规矩,我保证不碰咱家里人。”说完,她还调皮地用眼睛剜了我一下。

雅琴横竖看荷花不顺眼,但看在钱的面子上,她权衡再三,决定让荷花留下:“那你也别啥人都接,特别是刚下山的牧民,把床单都弄埋汰了。”她想了想又说:“你别在楼上住了。”

雅琴把荷花领进我俩的卧室,打开靠墙的一扇衣柜柜门,拨开衣架,一道暗门露了出来。拾级而下,进入地下室,里边有3间房,一间做了菜窖,有个口子通往旅店门口,平时用一块木板盖住;另外两间还没有使用,里面放了两张双人床,是给旺季住不上房的客人准备的。

荷花摸摸床铺,感觉有点潮,说她白天把被子抱到外边晒晒就行。

就这样,荷花在我家旅馆安顿了下来。

2

一天晚上,二楼的房间早已满员,荷花就领着她的客人钻进了地下室。我刚把衣柜柜门关严,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说是公安局查房。

我不敢拒绝,颤抖着手打开大门,几个警察二话没说,直奔二楼荷花常用的那个房间。叫开门后,发现里边都是男性旅客,他们又让我挨个打开所有房间,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警察说:“别怪我们鲁莽,刚接到举报,说你家旅店有人卖淫嫖娼。”

我说那是别人嫉妒我家生意好,诬陷我。警察们下楼时,还是不放心,又推开了我的卧室门。当时雅琴正在酣睡,他们环视一圈,就离开了。

警察走后,我赶紧叩地下室的门,喊荷花和客人赶紧穿好衣服,从我卧室后窗户跳出去。旅店后门是老三楼住宅区,俩人跳出以后拉开距离,先后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们刚走,一直蹲在旅店外边的警察又杀了一个回马枪。他们从外面掀开了地窖入口的木盖,结果里面除了白菜萝卜,再没有其他东西,只好心有不甘地收了队。

当时,我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要知道,地窖与地下室只有一墙之隔,甚至棚顶的灯都是公用的,从灯座空隙处完全可以判断地下室的位置。而此时,隔壁床上的被子还未叠,安全套还在垃圾桶里,一旦被发现,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件事把我们吓了个够呛,第二天荷花早早回来,看雅琴脸色不好,主动说自己以后会小心点。雅琴说:“没有以后了,你另谋高就吧。”

荷花愁容上脸,楚楚可怜,我一时心软,说:“要不我给你找个有靠山的人家吧,就在对面胡同里,隆昌旅店。他家现在有两个小姐,不过他家不怕多,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荷花点点头,同意了。

隆昌旅店老板姓于,早些年混社会被人砍了一刀,左边脸颊留了一道疤,人送外号“于大疤瘌”。他开旅店、养小姐,但平时天天打麻将,并不管事,只有出了大事才会出面摆平。

于大疤瘌的媳妇姓赵,拥有天下老鸨子共有的耐心、热情以及厚脸皮。

一次下小雨,有位客人在雨里走着走着就躺地上了,此时贸易街两边店铺四五家,没一个人敢出来扶一把看看他是病了还是饿了。最后还是赵妈妈打了一把油伞来到他的身边。她扒拉一下男人,说他没病,是喝多了。

“快来快来”她把姑娘们喊来,要把他弄到屋里去,“躺着浇一天,非冻坏不可。”

姑娘们看这男人浑身污泥,一身酒气,都躲得远远的。赵妈妈就说:“死丫头们,还嫌乎人呢?男人是你们的财神爷,他不嫌乎你就烧高香了!”

等我亲自上门,把荷花的事跟赵妈妈一说,她立即乐出了声:“正好想找个新鲜的给大家换换口味,你这是雪中送炭啊!你家荷花我早就看见了,长得就招人疼。这样吧,大兄弟,你把她送来,她接一个我给你10块。”

我连忙摆手,赵妈妈说这是规矩:“你必须收。”

我说我媳妇不让,赵妈妈乐了:“也是,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的,拉不下脸不行。”

就这样,荷花带上她的拉杆箱,在隆昌旅店住了下来。

3

隆昌旅店门口有个黑塔般的铁锅炉,无论冬夏,都被烧得“哞哞”直叫。半条贸易街的旅店、饭店都在这儿来打开水,难免会遇见隆昌旅店的小姐们。

一般女人吃上了这碗饭,身子变懒,心气也高,每天描眉画嘴,跷着二郎腿,撇着小烟,露出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而荷花完全不同,她十分勤快,不但帮着赵妈妈楼上楼下收拾房间、洗床单被套,闲着的时候还会把排队的开水壶灌满,再挨家挨户给街坊四邻送回去。

其他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旅店门口向过往的男人招手飞媚眼,而荷花一脸朴素。没事的时候,她沉静地端坐在赵妈妈的身边看她打麻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赵妈妈的亲闺女。

生意差点的时候,赵妈妈会领着姑娘们出来逛街,她们穿得又透又露,一路上会收获许多色眯眯的目光。但荷花从不跟大家一起上街,这时去隆昌旅店打开水,一准儿会看见她痴痴地坐在锅炉旁,紧锁着眉头,仿佛有说不完的心事。

后来,我家的配货站开业了,许多住宿的司机悄悄跟我打听特殊服务。我一律指去隆昌旅店,并着重介绍荷花的容貌与服务态度——这是我唯一能帮她的。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家的店已经打烊,门却被人拍得“啪啪”响。开门一看,竟是荷花。时值深秋,她没有穿外衣,拉着那只拉杆箱,抖如筛糠。

我赶紧把她让进屋里,她几乎是哭着说:“快把地下室门打开,让我进去躲躲。”我来不及问明缘由,就先扣开柜门把她塞进地下室,回头到门口巡视,发现胡同里并没有人追出来。刚要转身,一个姑娘着急跑来,开门就问荷花来没来?

我说没来,她说自己是荷花的好朋友,想来陪陪她。于是我一边领她往里屋走,一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一句两句说不清,让我别问。

我把这姑娘塞进地下室,故意不关门,就听见她在底下劝慰荷花:“打就打吧,谁让人家是长辈。再说,是你犯错误在先,你又不是不懂规矩,跟谁扯都不能跟自己家人扯。”

“是他主动的,他说喜欢我,还说要娶我,起誓升天的。”荷花说。

“他说你就信了?你也太天真了!我们是小姐,小姐是干啥的你不知道?你傻啊?”

“小姐咋滴?小姐就不能有爱情?小姐就不能结婚生孩子拥有自己的家庭?我们还能干一辈子小姐?”

“荷花你糊涂啊!我们当小姐的,这辈子就别想获得真正的爱情。别说这些嫖客没有一个真心对我们的,就是回到农村回到老家,也找不到一个不嫌乎我们的。即便结婚、恋爱,找谁都成,唯独不能和东家的男人谈恋爱。你这是自寻死路呢!”那姑娘说着说着,也哭了起来。

荷花在地下室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她还没起床,那个姑娘又领着赵妈妈来了。我不知该该怎么劝,只能说荷花年纪小,不懂事,求赵妈妈别再打她了。

“这浪蹄子哪是不懂事?她心眼多了去了。”

“听荷花说,这事好像不是她主动的。也得管管你家老于,无论如何不能对自己家小姐下手啊。”

“我家老于啥时候对小姐下手了?她要是睡我家男人,我才懒得管呢,她把我儿子给睡啦!作孽啊,我儿子才18岁,一朵花没开呢,就让这小浪蹄子给祸祸了!”赵妈妈恶狠狠地咒骂荷花,拧着她的耳朵往回拽。

荷花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磕头,求她放过自己:“妈,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吧!”

赵妈妈这人善良、心软,最见不得别人流眼泪。平时她把自家的小姐当亲姑娘一样疼,荷花乖巧可爱,回头客也多,她也舍不得让这棵摇钱树走。

最后,她长叹一声,把荷花从地上拽起来,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把荷花抱在怀里,两行眼泪也滚落下来:“可怜的孩子,如果你不当小姐,我那没出息的儿子都配不上你。”

荷花被赵妈妈领了回去,这件事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开始,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结束。表面上一切恢复正常,可没过多久,隆昌旅店的小姐与少东家处对象的消息就不胫而走。

这下,去隆昌旅店打开水的人更多了,大家争着抢着想看看荷花究竟长啥样。终于,于大疤瘌顶不住压力,不顾赵妈妈反对,把荷花撵走了。

荷花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她电话不接,QQ不回,她上次跑出来带的那只拉杆箱被我存在地下室,她始终没来取。

4

于大疤瘌的儿子叫于辉,个头不高,其貌不扬,这孩子初中没念完,天天在家打游戏。荷花走后,于大疤瘌托关系给儿子找了一个没编制的辅警工作拴着他,每月工资1200元。于辉也听话,他穿上黑色制服挺像回事儿,配合派出所到处查房,抓赌抓嫖。

想让儿子与荷花彻底断绝关系,就得赶紧给他找个对象。赵妈妈挤时间到邻居家串门,四处打听谁家有未婚的大姑娘。于大疤瘌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向牌友透露:孩子大了,得给他找个媳妇拴住他的裤腰带。

一顿张罗下来,于辉开始频繁相亲,可是半年过去,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具体原因,据胡同口三星超市的老板娘讲:“于辉衣不压衫,貌不压重,还是个临时工。家里有养了一帮小姐,谁知道底细谁都打退堂鼓。另外,于辉这孩子还挺挑,长得不咋地,说媳妇还要好看的。看他是让荷花给迷住了。”

三星超市面积不大,买东西的都是邻居。超市门口有块平地,老板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几张半新不旧的快餐桌椅,供大家歇息。左邻右舍的老年人很快都被吸引过去,有人围着桌子打扑克、下象棋;有人交头接耳,扯闲篇。这些人嗅觉灵敏,说话毫无忌讳,贸易街80%的八卦新闻都是从这里发布的。

有时候赵妈妈过去,大家也不会岔开话题:

“荷花那孩子出身不好,别的哪都好!”

“这孩子勤快,干活还有眼力见,她要是不入这行多好!”

“可惜,我家于辉没有这个艳福。”我亲耳听到赵妈妈说。

我倒觉得荷花如果不入这行,也遇不到于辉,这可能就是俩人的缘分。但他俩在这种特殊的场所相遇,如果继续发展下去,邻居们的吐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死。

这一年,霍林河的煤炭产业突飞猛进,与之配套的物流中介以及餐饮服务业也得到迅猛发展。一时间,本地的歌厅、洗头房、洗浴中心竞相开业,街上的外地美女也多了起来。

畸形的繁荣毕竟不能长久,这年春节,霍林河发生一件“大事”——一个70多岁的老头子在洗头房嫖娼时心梗发作,一口气没上来死了。老人的家属不依不饶,糗事闹得满城皆知。

于是,警方开始加大扫黄打非的力度,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于辉在配合派出所行动时,把荷花抓住了。据说,她当时正在歌厅陪客人唱歌,这种陪唱同时也陪酒,钱到位也陪睡。

不知道派出所是怎样处理的,反正后来,于辉把荷花接回隆昌旅店住下了。

于大疤瘌因为事先接到了消息,早就把自家的小姐遣散了,家里就他们一家三口。此情此景再见荷花,赵妈妈跟找到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一把搂住她,接着就开始抹眼泪。

5

等风头过去,小姐们陆续返回隆昌旅店,重操旧业。荷花被约法三章,要求不能与于辉有过密接触。

邻居们知道后,都等着看笑话,因为谁都知道年轻人要是想在一起,根本看不住。更何况这俩人天天在一张桌上吃饭,在一栋楼里睡觉。

果然没多久,于大疤瘌家的小姐们就开始到处寻找荷花和于辉——他俩总是同时消失。

一天,无奈的赵妈妈亲自登门,求我要是见到于辉和荷花,千万不要收留他俩。我说我根本就没看见他们。赵妈妈说:“怪了,晚上说没就没,哪个房间里也找不到,门从里边锁着呢,半夜却回来了——难不成这丫头是狐狸成了精?”

后来,经过长时间耐心地蹲守,他们终于抓到了俩人。

在隆昌旅店的杂物间棚顶上有一个方形的木盖,掀开后,直达天台。俩人约会的时候,顺着钉在墙上的铁梯子爬出去,天台没有遮蔽物,就在防水油毡上铺一块大纸壳。

那时,俩人常常躺在纸壳上赏夜景,抬眼看满天的星星,低头则是大贸易街缤纷闪耀的霓虹灯,挺浪漫的。他们还从厨房里偷吃的,一边吃,一边喝啤酒。赵妈妈他们在女儿墙的墙根发现了一排易拉罐和空啤酒瓶子。

听到荷花和于辉被抓现行的消息,我不免有些担心。她一再破坏行业规矩,挨打怕是免不了的。可我又不便出面,只能借着打开水的由头去隆昌旅店查看。奇怪的是,这事竟然不了了之。

后来,我在三星超市的大门口得到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那天,于大疤瘌的确是要狠狠惩罚荷花的,可荷花突然跪在他的脚下,说:“爸,我已经怀孕了,你打吧!把你家的孽种打掉吧!”

这句话跟孙悟空使出了定身法一样,把于大疤瘌给定住了。不得已,他只能把高高举起的拖布把狠狠抡向旁边的于辉:“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不知道荷花怀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她怀的孩子是不是于家的种,反正从即日起,荷花不再接客。关于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做是留,就成为于家、乃至整个贸易街热议的话题。

有人说:“有孩子了,就不能不要。这荷花也不是省油的灯,她不会打胎的,这是改变她命运的唯一机会。”

有人说:“拉倒吧,一天好几个男人,说不定是谁的孩子呢?除非做亲子鉴定。不过这玩意咱这做不了,得去沈阳。”

就连天天和荷花在一起的姐妹们,不知是出于羡慕还是嫉妒,也说他俩不可能有结果:“如果我是荷花,就把孩子打掉,趁年轻多攒点钱,然后回老家找一个不知道自己底细的嫁了。”

在这场风波中,只有荷花默不出声,谁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也看不见她出来买东西逛街。又过了一个月,荷花的肚子开始显怀,赵妈妈的态度快速发生转变。这个心软肠热的老鸨子对任何流言蜚语都具有免疫力,她开始提前进入婆婆的角色,每天像伺候月子似的给荷花吃小灶。

家里其他人也不再小看荷花,只觉得这丫头人小鬼大,上位之后马上就会迎来人生的重大转折。

就在各种各样的议论与猜测中,我接到了赵妈妈亲自送来的结婚请柬。她斩钉截铁地跟我说:“我儿媳妇勤快,漂亮,配我儿子一个来回都富富有余。至于这孩子出身不好,咱也别净笑话别人,咱不就吃这碗饭嘛!自古都有上岸从良这一说,荷花以前干什么我不管,以后就是良家妇女,专门在家照顾我儿子我孙子。”

6

荷花结婚那天,我恰巧要去通辽办事,雅琴主动要求参加婚礼。我回来后,她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说这场婚礼的场面“壮观极了”。

全市大部分宾馆、旅店、招待所的老板都来了。一些与于大疤瘌有关系的民警也随了礼,但没吃饭就走了。大贸易街上所有的小姐都来给荷花捧场,真是夭桃秾李,令人目不暇接。

与这热烈的气氛相反的是,女方一个送亲的亲戚也没来,荷花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全权代理。男方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于大疤瘌面容尴尬地在门口迎宾,于家亲戚随完礼就走,没有一个人留下吃饭。

还是赵妈妈最开通。她变身婆婆,往日恩怨已经翻篇,开口钱一给就是10001,象征儿媳是“万里挑一”。荷花接过钱,一下子和赵妈妈抱在一起。没想到伴娘们不干了,硬是把俩人分开,都跟赵妈妈要红包,一口一个妈,叫得那叫一个甜。这些伴娘都是隆昌旅店的小姐,赵妈妈高兴,一人打发了1000块,大伙儿眉开眼笑。

以前,雅琴与大多数邻居一样,并不看好荷花的婚姻。她说自己老家有个小姐挣了很多钱,想回家找个对象老老实实过日子。可有些农村人就算穷得叮当响,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找退休的小姐当媳妇。

有个男人勉强妥协了,可婚后女方一直不能怀孕。到医院检查,说是流产次数过多导致子宫内膜太薄,这辈子都不能怀孕。这姑娘被男人抛弃后给一个沙场老板当小三,没名没分的。这几年沙场又不好干,她手里的钱也被套了进去。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总之,失足的姑娘很难找到理想的归宿。

荷花算是一个特例。婚礼上,主持人按部就班让于辉介绍恋爱经过。于辉结结巴巴,说不出口。这时,荷花把话筒接过来,哭着说:“感谢于辉把爱无私地送给我,是他让我知道,我这样的人也可以恋爱,也可以结婚,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会用一辈子时间去报答他!”

在场的人都流下了眼泪,接着掌声响起来,经久不息。雅琴说:“这一刻我不再看热闹,我真心真意地为他俩祝福,祝愿他俩恩恩爱爱,幸福一辈子。”

一夜之间,世界变得如此善良美好,三星超市门口都露出一片祥和之气。下棋的老头、老太太都为善良的于家人翘大拇哥。

婚后的荷花很少抛头露面了,即便是去打开水,我也极少看见她的影子。半年后,荷花生下了一个小闺女。尽管不如人意,可赵妈依然把她当成宝贝,每天楼上楼下、屋里屋外抱着,当眼珠子一样呵护。

2011年,我在沿山路买了新的门市房,配货站也随之搬迁。大贸易街的旅店租给小姨子管理。2年后来我来收房租,顺便打听荷花过得怎么样。

小姨子说:“你离开这几年,她家发生很多事,现在可闹心了,我看这日子过不长。”

她说,自从娶了荷花,于家就没了清静的日子。刚开始,一个辅警同事隔三差五请于辉喝酒,于辉一喝就多,就要同事送。送来送去,那个同事就不爱走了,他见到荷花半真半假地开玩笑,眼睛专往胸脯子、屁股蛋子上盯。第二天到了单位,还口无遮拦地瞎说。

老实人被逼急了眼也会爆发。一天,于辉挥拳把那个同事的眼角打出了血。本来于大疤瘌一直在找关系想让儿子转正,结果这下连辅警都干不了了。

于大疤瘌为儿子的事上火,这天打麻将又输了钱,赢钱的那个牌友还嘴贱:“拿这些钱去你家旅店住一宿,该说不说,你儿媳妇的咂咂(乳房)可是真带劲!”

于是,于大疤瘌一酒瓶子就把那人砸到医院里去了。

大概于家也没有想到,娶一个小姐当媳妇,竟会惹来这么多麻烦。荷花在夫家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她不但要防备老熟人骚扰,还要小心翼翼地观察丈夫、公公的脸色。有时于辉在外边受了气,回家就找茬骂她“婊子”。她紧锁眉头,一声不吭,忍着。就是揍她一顿,她都不会还手。

“她那样子,总像对不起谁似的,活得太憋屈。”小姨子说。

赵妈妈对荷花没得说,她发现家里气氛不对,就把爷俩臭骂了一顿。有一次,她可能听见啥闲话了,就站在隆昌旅店的门口,对着大贸易街破口大骂:“我娶的儿媳妇我愿意,你们羡慕你们也娶一个回家!你们也敢?X你姥姥的,别拿我儿媳妇嚼舌头根!”

不过,于家最近的难题是孩子上学前班,于辉不让荷花接送,怕有孩子家长认出荷花,让孩子没面子。这件事对荷花的打击挺大。她想过安稳日子,但当小姐的这段经历成了她终身难以摆脱的污点。

这天回去之前,我故意从隆昌旅店门前经过,屋里没有小姐招手了,显得稍微有些冷清。门口烧开水的黑铁塔也不在了,现在大家都用电水壶,排队打开水已经成了历史。

7

没想到,我再去大贸易街的时候,就听说于大疤瘌因为脑溢血死了,他从病倒到去世,一句话都没说。

可三星超市门口从来不缺搬弄是非的舌头,那些闲得蛋痛的人十分兴奋,好像自己多年前的预言被证实:荷花这个扫把星不是克夫、就是克老公公。

他们说于大疤瘌是窝囊死的,准确地说,是被荷花这个儿媳妇气死的:“于大疤瘌是多牛X的人啊!黑白两道哪个不给面子?可是就这个儿子不长脸,找这么个破鞋当媳妇,这不是报应吗?于大疤瘌玩了一辈子鹰,临末了让鹰把眼睛给叨瞎了。哎呀,这就是天意。”

他们还编瞎话,说于大疤瘌到死都闭不上眼睛,临咽气还“啪啪”拍床沿,骂道:“报应啊!报应!养小姐、娶小姐、生小姐,老天爷真长眼睛,一点都不偏心……”

这话编得有些恶毒了,可谁管得了呢?

于大疤瘌死后,赵妈妈吧嗒吧嗒嘴,也觉得大伙儿说的不无道理。自从荷花过了门,她的买卖也不好干了,儿子的工作也泡汤了,于大疤瘌死了,难道这不都是荷花惹的祸?

汹汹的流言成了压垮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赵妈妈态度转变,又给了荷花致命一击——除了自杀,她只剩下离婚这一条路可走了。

于大疤痢死了一个月后,荷花终于承受不住舆论压力,主动和于辉离婚了。办完手续,她找到我小姨子,说地下室里有她的一只皮箱。小姨子给她找了出来,荷花就拖着那只米黄色的拉杆箱,离开了霍林河。

荷花一走,音信皆无。于辉大病了一场,后来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也没看。他好像是在等什么。

2021年3月24日,我来到阔别已久的大贸易街。

三星超市门口的快餐桌和那些老头老太太都不见了,水泥台阶上坐了一排农民工。他们身上清一色穿着某大型铝厂淘汰下来的蓝色工作服,头戴安全帽,手持刨锛大铲,见到有车停下,立即冲上来,仿佛要把我生吞了。

我挣脱了民工的包围,迈步走进胡同,再次推开隆昌旅店的大门。此时已日上三竿,旅店走廊仍然一片漆黑,瓷砖地面落了铜钱厚的一层灰,有几枚硕大的脚印惊悚地观察着来人。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再喊一声,门口接待室有人闷声回道:“什么事?”

那人始终没有起床,露出岁月遮蔽不住的颓废与沧桑。

我说我想找个人。

“没人住宿,找什么找!”

我听出来了,这人正是于辉。见他明显不想接待客人,我退了出来,在门口遇见另外一位老熟人,对面旅店的老板娘。我进了屋,转弯抹角地跟她聊于家的事,她说荷花离婚后直接去了深圳,前几年东莞扫黄,她又返回了霍林河,找了一个60多岁的老头过日子,俩人在南出口修轮胎。

这么些年,于辉一直没找对象,也没找到工作,现在除了睡觉就是打麻将。大贸易街的灰色产业链早已消失,旅店零星的收入不还够他耍钱输的。

丈夫死后,赵妈妈又往前走了一步,嫁给二道沟一个下了台的村长。据说他们养了不少牛和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荷花和于辉的女儿,一直由她照顾,今年刚满18岁,在一所技校上学,不会再走母亲的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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