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同学方遒从繁忙的工作岗位退休后,少了冗政的羁绊,多了读书为文的时间。他勤于阅读、思考、笔耕。今天把他写的《读〈水浒传〉系列》散文发表于此,以期与文友共享。

沧州草料场冲天大火,烧掉了林冲重回朝廷的最终一丝幻想。

山神庙里,三颗人头祭了神灵。林冲擦干手上污血,怀着悲愤,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冒打误撞来到“小旋风”柴进庄上。柴大官人又一次接纳了逃离死难的英雄。柴进对林冲说:“兄长如此命蹇!······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时,却作商量。”

趣解水浒传系列(方遒读水浒传系列一)(1)

林冲风雪山神庙

可是官府追得急。“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贴,仰缉捕人员将带作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

一个小小的东庄,如何藏得住犯下弥天大罪的朝廷重犯?虽是主人家担着干系,诚意收留,林冲依然是“如坐针毡”。没多久,他主动对柴进说:“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争奈官司追捕甚紧,排家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时,须负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

趣解水浒传系列(方遒读水浒传系列一)(2)

林冲火烧草料场

柴进也知道,一个村子,保护不了林冲安得身牢。“小旋风”低头思量天下好友,他想到了山东济州八百里水浒,想到了与他交厚、占山为王的梁山兄弟。他当下修书寨主王伦,资助林冲上山入伙。

草料场不得留,东庄不能留。又一个天寒地冻的风雪天,林冲来到梁山。此时林冲身上,有两个凭借:一是柴进的荐书,一是自己的一身本事。拿引他上山的朱贵的话说,就是“既有柴大官人的书缄举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定重用。”谁知道这两个强项,到了寨主“白衣秀士”王伦那里,一点都不管用。王伦寻思:“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自然十分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便了,以免后患。”至于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如今也顾他不得。”

这就见了鬼了!这梁山“股份公司”,柴进差不多是个原始赞助商。先前凡是柴大官人举荐的人,无不照单全收。这次来了个真正的好汉,王寨主倒推三阻四起来。众头领皆不以为然,先是朱贵,后接杜迁、宋万,忿忿言道:“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叫他别处去?”“山寨中哪争他一个?”这样无端“发付他去”,“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

山寨里总共四个头领,三个都反对。王伦拗不过众人面皮,又生一计,改口对林冲说:“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限定三日,下山杀得一人,将头纳献,作为入伙的凭证。

这林冲时运如此不济!

东京白虎节堂,高俅要杀他;沧州草料场,陆虞侯要烧他;柴进东庄,官军要捉它;如今梁山入伙,王伦竟不收他。——众生皆苦。人在世上混,怕的是没本事。而今日害得林冲上不得山的,竟是为他一身本事。没本事不行,有本事也不行。做禁军教头,一心报效国家,浑身本事却无处出力,官场逼他上梁山;落草为盗,做一条绿林好汉,一身本事竟先成障碍,江湖索他“投名状”。官做不成,盗也做不成。前进无路,后退无门。老天惯会捉弄人,苦海无边,不知何处能靠岸!

世事艰难,江湖凶险,英雄心情坏透了。尽管他此时灰心到了极点,愤怒到了极点,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办法,他只好强打精神,提刀下山,去寻取所谓的“投名状”。

趣解水浒传系列(方遒读水浒传系列一)(3)

林冲雪夜上梁山

提刀下山,去杀谁呀?谁该做他的刀下之鬼?

最该杀的当然是高俅父子。正是这些王八蛋高居庙堂,手执权柄,逼得他有国难报,有家难回,落草为寇,茫乎无路。可是这些大人物远在京城,备受宠信,气焰熏天。怎会到梁山脚下,吃他一刀?——心里杀他千百遍,手上无法动他一指头。

那就杀一杀地方上的酷吏贪官吧。从东京到沧州,一路蒙冤,从不缺这些颠倒黑白之辈为虎作伥。杀他几个,也算为国除害,为己伸冤,不失好汉作为。可是这些人高高在上,作威作福,也不会到这强人出没的梁山脚下,让他作成“投名状”。

再次一等,杀几个土豪恶霸、流氓地痞也说得过去。老百姓难哪!一年到头,交不完的苛捐杂税,服不尽的苦工劳役。除此之外,还要受土豪恶霸压榨,流氓地痞欺凌。杀他一刀,也算为民消灾,替天行道。可是哪会有倒霉鬼碰巧撞上他的刀口?······

茫然四顾,林冲不知该取谁的人头。一个不愿杀人的人,又一次被逼着去杀人。动身杀人时,又不知该杀谁。连他手中的刀子,都感到了主人的无奈又无力。况且,他仅有三天时限。

第一天,“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

第二天,小喽啰又领他“投南山路去等”,“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因见人多,林冲“不敢动手”。下午又是车马俱寂,不见人影。两日落空,晚上回到客舍,林冲仰天长叹:“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

第三天时限到了。林冲一大早与小喽啰又“投东山路上”等候。这一次,好汉碰到好汉,英雄遇上英雄。“豹子头”等到了“青面兽”。你看他:“两口朴刀,神出鬼没”,“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一往一来,斗到三十回合,不分胜负。”

林冲遇上杨志,幸耶?不幸耶?说不幸,说的是眼看到了最后一天,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孤单客人,却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叫他如何拿到“投名状”?说他幸,说的是林冲这样的好汉,就该与好汉厮杀。即使杀人这样的事情,也显得磊落光明,英勇豪气。倘若林冲下得山来,杀了一个上山砍柴的平头樵夫,抑或下水捕鱼的劳苦百姓,以强欺弱,即使轻易获取“投名状”,那算什么江湖英雄?那是曾做过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好汉,能够干出的事情吗?

两个人正斗得欢,被山高处观战的王伦喝彩叫停。王伦心想:“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这秀才本事不大,心机不少。热情邀杨志上山,“杀羊置酒”,无尽款待,全不是前几日林冲上山时光景。阻推林冲,是嫉贤妒能,怕丢了头把交椅;接纳杨志,是借力打力,平衡牵制,任谁也休想出头。“白衣秀士”弯弯绕绕,腹中曲尽羊肠小道。不料杨志执意不从,一心向往朝廷。王伦挽留不住,只好作罢,众头领“一起都送下山。”

经过这一折腾,再也没有理由阻止林冲入伙。于是,聚义厅上,林冲排王伦、杜迁、宋万之后,屈居第四位。第四位就第四位吧,当初上梁山,也没有想着跟谁争个位次。

一波三折。

至此,林冲勉强算是落了草,当上了“强盗”。

人算不如天算,晁盖上了梁山。

王伦怎么也算不到,水泊梁山呼啦啦涌来七条好汉。原指望占据山头,自家做主,只图个安稳自在,过一过“小康”日子。从没有想过呼风唤雨,纵横江湖。原有班底势单力孤,新进的林冲又心怀不满。如今平添他七条天不怕地不怕的杀人魔王,叫人如何应付得了?况且晁盖等人上山之前,先在黄泥岗劫了十万贯生辰纲,又在水泊里拒敌官军,杀人无数,天都被这厮们捅下大窟窿,必会招惹官兵再度来剿,到那时这梁山泊却不成了血海战场?再说当初林冲上山也仅是孤独一身,现在他们却是抱团结伙,我梁山如何容得下?“白衣秀士”踌躇反复,心绪不宁,暂“送晁盖等众人关下客馆内安歇”。

第二天,王伦拿定主意,重演林冲旧日故事。饮酒至午后,叫人端上五锭大银,他亲自起身把盏,满脸恳切地对晁盖说道:“感蒙众豪杰来此聚义,只恨敝山小寨,是一洼之水,如何安得许多真龙?聊备些小薄礼,万望笑留,烦投大寨歇马”。

这一番言论,林冲早已听不下去,只见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双眼圆睁,厉声与王伦争吵。纵你怎么叫,王伦终不肯留人。林冲再也按捺不住,掣出刀来,大声骂道:“前番柴大官人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妒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一刀下去,火并了王伦。

一句“这梁山泊便是你的”,我们此前已听到过。那是林冲遭陷,高俅强压开封府定要问成死罪时,当案孔目孙定义愤填膺,也曾冒死质问:“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他高太尉家的?”各级府衙,朝廷设立,为国家服务,但是高太尉位高权重,一呼百应。“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刮便刮,却不是他家官府!”真个是石破天惊!官器一旦私用,法律就同儿戏!至于梁山,当然不是朝廷设的官衙,但却是人人共有的公产。即是公产,怎么你占的,我就占不得?当然“盗亦有道”,也讲个先后顺序,但那也得看你是否有德凝聚人心,有才护卫山头。可怜王伦,气量狭小,心术不正,机关算尽,竟算丢了性命。当初向人家索要“投名状”,谁曾想,那“投名状”却是自家项上人头。——哎,缺德少能,强盗头也做不得!

杀了王伦,林冲就血泊中拥立晁盖为山寨之主。吴用、公孙胜分别坐了二、三位,林冲依然居第四。虽然前后都是第四位,却大为不同。王伦时期,那是侧身人后,委曲求全;现如今则是亲定大计,心甘情愿。这时候,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林冲才算站稳了梁山,做定了“强盗”。

——天下事不易,为盗也难!(图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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